於春雪总归是有几分怕沈辞的——这世子爷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平日里瞧着一派陌上人如玉的样子,实则对人疏离得很,兼之上回沈辞动怒着实吓着了她,方才沈辞在,她虽挂怀着谢杳,但也不敢上前。
好容易沈辞走远了,她才凑上去,看着谢杳将方才那块梅花烙又咬了一口,一脸餍足地眯了眯眼,方才满怀关切的话忽的便说不出口了。
谢杳瞥她一眼,探手拿出一块梅花烙来,塞到她嘴边,“尝尝。”她在外说话总是比常人要简短些,声音里的温软与清冷各自参半,是以既不会显得小姑娘太过娇柔,也不会咄咄逼人——恰似她那双凤眸,那样的眼睛本该是极具侵略性的,在她脸上却平添了三分娇媚。只是她一开口,即便不是命令的语句,也总教人情不自禁地照做。
於春雪条件反射地就着她手咬掉一半梅花烙嚼了两口,才意识到这般当街分食仿佛她们关系极好似的,不禁有些没面子。不过吃人嘴短,於春雪咽了下去,极不自然地小声哼哼了一句“谢谢”,脸上登时红了一片。
谢杳强忍住笑意,问道:“好吃么?”
於春雪点点头,仔细回味了回味,中肯道:“美中不足还是有些偏甜了,失了梅花凌雪的清气。”
谢杳将剩下半块塞到她手里,“以前困在府里的日子太平淡,也只能在吃食上找点刺激,慢慢口味就偏重一些。”
於春雪一愣,若是谢杳不提,她都要忘了她还有那么一段孤零零的日子。於春雪看着谢杳用手帕仔细擦过手,抬头朝她一笑,不知为何竟升起了一股难言的保护欲。
於春雪飞快摇了摇头,把那些奇怪的想法摇出去,没话找话说道:“我瞧着你平日里正常得很,浑然不像是在府上关了十二年的。”
她这话本意或许是想委婉地夸一夸谢杳,可听到谢杳耳朵里便变了味道,背都僵直了一霎。
谢杳吞了口唾沫,“我刚解禁那时候,便遇着了世子殿下。”她抬眼瞥了瞥於春雪,不动声色接着道:“世子殿下颇为同情我的遭遇,不仅把我当半个妹妹看,格外照顾一些,还点拨我为人处世之道,时常宽慰我。”
於春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怪不得世子殿下对你如此关照,”她点了点头,“我先前还奇怪,世子殿下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你竟毫不惧他。这么说来,也解释得通了。”
“不近人情?”谢杳挑了挑眉,“旁人都道世子是如玉君子,怎的到了你这儿就变了个人似的。”
於春雪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我打小眼尖着呢,什么翩翩公子,那都是表象!你细想想,世子在军营长大,不到十二岁便披甲上阵,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脾性能好到哪儿去?”
她叹了口气,“看在梅花烙的份儿上我再叮嘱你一句,即便世子现下拿你当妹妹看,你也不能太恣意了。打仗讲究的是什么?运筹帷幄,三十六计。我看呐,世子殿下心思深着呢,你若是开罪了他,等他找你算账的时候,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杳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於春雪这话虽然是刻意夸张了些,好吓吓她,但说得也八九不离十。这么看来,她确是够眼尖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回走,谢杳见於春雪说在兴头上,便摆手叫随从去结了账,而后径直上了马车。
不远处一座酒楼的雅间内,身着紫檀云锦的少年下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目送着马车远去。
“殿下。”一男子半跪下,抬头赫然是方才惊马差点伤及谢杳的人。
少年回过身“啧”了一声,慢慢踱过去,“他都认出你是孤的人了。”
“是属下失职,回去属下便去领罚。”
“罚便免了,不过做戏要全套,明日莫忘了去谢府请罪。”少年把玩着腰间蟠龙玉佩,“早就听闻沈辞对这个小姑娘不一般,处处维护,先前还向於家施了压。今日一试,果真如此。”他抬头望向窗外,神色玩味,“谢杳?没准儿,是步好棋。”
这年冬里谢寻出生,皱皱巴巴一个小团儿,谢杳轻轻戳他,他就只会闭着眼睛哇哇大哭,与日后那个粉雕玉琢会奶声奶气“阿姊阿姊”地唤她的小人儿相差甚远。
又过了些时日,谢寻长开了点儿,白白嫩嫩显得可爱了不少。就连於春雪陪於夫人来谢府时,都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
谢杳没事儿就爱捏他的小脸儿,软软糯糯的手感叫人欲罢不能,捏着捏着,谢杳忽的敛了眉目,平静开口同那个还听不太懂人言的小孩儿道:“阿寻,上一世是阿姊连累你受苦了。这回,我定将你的路铺得平平坦坦的。”
然爱捏脸这动作是会成习惯的。
谢杳再三瞥了瞥沈辞的侧颜,他这时只随意地将发束在身后,执笔写着什么,神情专注,更显得侧颜沉静,她便愈发手痒得很。
后者察觉到谢杳的目光,略偏了偏头看她。
谢杳慌忙将手中书卷抬高,挡住自个儿视线。下一刻手上却一轻,书卷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前的沈辞拿开。
沈辞随手翻了翻,面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眸光闪烁,咳了两声,把书卷又塞回到谢杳手里,抬手重重敲在她额头,抿抿嘴似笑非笑道:“你整日都看得些什么东西?小小年纪,看这些做什么?”
谢杳疑惑地抬头看了沈辞一眼,见沈辞背对着她走回去接着写他的东西——只是执笔蘸墨时手抖了抖,又低下头翻了翻书卷,看到方才还未看到的某一页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倘若她当真十三岁,兴许还看不懂这隐晦的文字。可她如今只消一眼便明白这写的是些什么,只觉得脸颊隐隐发烫。
谢杳登时在心里把於春雪翻来覆去骂了十几回。这书她屋里还有一整箱,是前几日於春雪来谢府时,见她正在读书,且读的是史书,於春雪便不由分说叫人抬了一箱子话本册子来,恨铁不成钢地同谢杳说:“你本就不大灵光,日日读这些史籍,读得多了脑子要成榆木的。这都是京中现下时兴的话本,闲暇无事可以看看,就当是消遣。”
谢杳自然是欣然接受。手中这本正是她昨夜起了个头的,一时割舍不下,便带来了,趁沈辞忙着再看一些。谁成想,这书后面竟将那事儿描写得如此……细致入微。
她不禁又抬头瞧了沈辞一眼。只是这一眼电光火石间,她忽的想到,沈辞恰翻到了那页上,知道了自个儿手里头这本书在讲什么,偏偏又撞上她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他……经不得细想,这回她已红到了耳朵根。只是安慰着自个儿,她在他心里才十三,才十三,还是个孩子,他应当不会像她这样想这么多。
这般宽慰着,谢杳正大光明地抬头望向沈辞,却正见他亦回望过来,眉眼带笑。谢杳方才平静下去的心跳陡然又活泛起来,慌忙站起身朝书房外走,“我出去透口气。”
这段日子谢杳过得还算自在,自在得都有些消磨了斗志。
元平十三年,谢永官拜正三品尚书。
举家欢欣的家宴上,只有谢杳于不经意间低垂了眉眼。她心里清楚,安稳的日子至今算是过完了。好在这些日子里她过得舒心快意,也算是提前攒了些捱过寒冬的暖意——只怕是这一场冬,杳无尽头。
日子仍是一天一天的过,似是平静得毫无波澜,同往常无数个日子无甚差别。
腊月二十九,宫宴。这个时间是谢杳想过无数遍的,于无数的时间点中挑出来的,用作接近太子最合适的那个时间。
这是前世她与太子第二次见面的日子,这一世于此事上倒是无甚不同。一个位居东宫,一个至今只是普通朝臣之女,倘不借着宫宴上机缘巧合一见,旁的场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而她若是想从朝中下手,身为女子又无法入朝为官,除了太子,一时半刻还当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