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於春雪从地上起身,摔这一下倒是冷静下来,自知理亏,低着头挪过来,先向沈辞见了礼,“请世子殿下安。”而后便向谢杳告罪。
谢杳正要开口,却被沈辞往身后一护,只听得沈辞冷然道:“若非看在你是女儿身的份上,绝不会是摔一下这般轻巧。自个儿的胳膊管不住,不如我替你卸下来?”
於春雪更不敢出声,只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沈辞的手被身后的小姑娘偷偷捏了捏,方敛了脾气,只道:“你挑个日子,亲去谢府上告罪,此事便了了。”
於春雪惨白着脸应了是,便先告了退。
等到於春雪走远了,谢杳踮起脚按了按沈辞的眉心,“你看你,这么点小事都要生气,这样下去脾气会越来越差的。”
“小事?”沈辞挑眉看她,还带着怒气,“若不是方才我回来得及时,以你的身量,得结结实实吃一顿亏。”
谢杳揪着他衣角摇了摇,哄闹情绪的小孩儿一般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辞最好了,阿辞若是能再温柔一些,脾气再好一些,就更好了。”
沈辞一下被顺下毛去,谢杳一面在心里感叹果真年少时的沈辞要好哄得多,一面问了两句於春雪。
於春雪是於家四小姐,正房嫡出,一副样貌生得也讨喜,府上自然格外放纵些——偏生於春雪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自幼将镇国公夫人奉为信仰,沈家甫一回京,她便日日来镇国公府守着,好容易见着了沈夫人。
京城长大的小姐少有她这般的,且她眼高于顶,对这些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向来不屑一顾,自认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于武学上,她倒确实有些天赋,沈夫人也因此对她格外关照一些。
谢杳总算是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了——自己视为信仰的沈夫人偏偏对自己瞧不起的人另眼相看,委实是要心理不平衡的。
沈辞将人送回了席上,叮嘱了不准她再独自一人乱跑,这才放下心来去做自己的事儿。
宴席后半程确是没再生什么事端,谢杳回府后将於春雪这档子事告与了谢夫人,本是想着提前知会一声,於家哪日当真上门了,谢夫人也好早作准备。
没成想谢夫人听了若有所思,摩挲着手中茶盏,“杳杳,你外祖家亦是行商起家,才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谢杳点了点头,这她是知晓的。不过略一寻思,便明白了两分,“可是外祖家同於家还有些交情?”
“交情谈不上,生意场上多少有些来往。”谢夫人将茶盏放到案上,“当年我仍是陆家待字闺中的小姐,结识了略长我几岁的於家大夫人,商贾之家没那么多的规矩,不过是性情合得来,也便走得近一些。”
“后来因着一桩单子,两家明里暗里相争,我同她也为此吵了一架。年少气盛,说是老死不相往来,自那后也确是再未来往过。这一晃,也近二十年了。”
谢杳摸了摸鼻子,“本也是小事,早知如此大可不必让於春雪登门的。”
谢夫人摆了摆手,“毕竟是世子发话,於家这一趟是非来不可的。再说,世子这也是为了给你找面子。”
不过隔了一日,谢府上便收到了拜帖,正是於家的。
於家大夫人亲领着於春雪登门,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便留下来喝茶。厅里谢杳与於春雪面面相觑,皆是察觉出了两家母亲微笑着的面孔下仿佛凝固的空气。
许是两位夫人也正嫌自家孩子碍事,道是不打不相识,让谢杳与於春雪到后园中去玩儿。
两人如蒙大赦,从厅中出来皆是松了一口气,又互相瞥了一眼,颇为默契地各自往旁边挪了一步。
谢杳在前头领着她往后园走,於春雪一边磨蹭着跟上,一边道:“你莫要以为有世子替你撑腰,我便怕了你。”
谢杳头也没回,只“嗯”了一声。
於春雪提起裙角,快步追上她,“我向来看不惯你这种,”她找了找合适的词儿,“矫揉造作的人。”
谢杳终于掀了掀眼皮,“嗯。”
於春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末了只忿忿哼了一声。
而后无论她说什么,谢杳不外乎就是“嗯”,“你说的是”和“对”,杜绝了一切能吵起来的可能性。
谢杳看着於春雪那气得直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莫名心情大好。两人都心道是总归日后也见不了几次,忍忍便过去了。
然世事大多难料。
谢夫人同於夫人这隔了近二十年的一面见完,竟是冰释前嫌,全然只把那句老死不相往来当做是气话。而这一来,谢杳同於春雪隔三差五便要见上一面,且要在两家夫人殷切的目光中,为了不拂了母亲面子,强装作姐妹情深。
这日里於家大夫人又携女来访,说是城东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叫於春雪带她谢家妹妹去打两套首饰。
於春雪亲亲热热扶着谢杳进了马车,而车帘放下来那一瞬,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坐在一头。
马车行着,谢杳掀起一角帘子来看,谁知掀得正是时候,外头那透着浓重脂粉气味的楼阁即便是大白日里也热闹得紧。
於春雪见状凉凉开口:“你可是朝臣之女,那种地方少看。”
谢杳自然知道那是何地的,但十二岁的谢杳却不该知道,不过她如今装傻充愣已是娴熟至极,当即便问道:“什么地方?”
於春雪好容易在她面前找到了一点存在感,矜傲地一扬下巴,“迎云阁,那可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
谢杳含笑看着她,不是很理解她突如其来的矜傲是缘何而起,又是如何以这神色同她介绍歌舞之所。
然於春雪却会错了意,只当谢杳这表情是对她所言不以为意,便又道:“实则这京城里头,最为出彩的并非是迎云阁,而当属教坊司。”
教坊司三字陡然勾起了谢杳的记忆。她记得上一世,她与沈辞的第一夜晨起时,便听得有人回禀,说这教坊司是穆家所设,目的是探听朝中重臣。
於春雪压低了声音,“教坊司中的女子,有些是犯了刑律的朝臣家眷,有些是打小便养在里头的,还有些是按着京城里地位显赫之人的喜好特意寻来的。”於春雪面上似是有些不忍,顿了顿才接着道:“她们便是被□□出来,送到买家府上作妾的。且传闻教坊司出身的女子终身为奴,这一世都无甚翻身的机会。”
谢杳沉吟片刻,试探问道:“那你可知,教坊司背后之人是谁?”
於春雪摇了摇头,“最初教坊司只是用来处置那些罪臣家眷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背后之人还当真未听说过。不过教坊司牟的可是暴利,纳的商税也极高,背后之人定是有权有势的罢。”
谢杳默然,只点了点头。
於春雪一挑眉,“你对这个怎的如此感兴趣?”
谢杳眼瞧着颇实诚道:“我见识短。”
於春雪又是被一噎,好在这时那首饰铺也到了,两人便下了马车。
东市正是京城里头最热闹的,出名的吃食数都数不过来,挑了一阵儿首饰,闻到熏香都遮不住的香味儿一阵阵飘进来,两人登时便觉饿了,径直逛了起吃的来。
正巧不远处便有一家做梅花烙的,恰是谢杳喜欢的那一口,谢杳刚拿到手上,便打开油纸,咬了一口,外皮酥脆,甜而不腻,只一口便有梅花馅儿的清香溢出来。
正在这时,只听得不远处於春雪惊恐的一声“谢杳,闪开—”,因着太急都喊破了音。谢杳只来得及回过身去,看见一匹惊马眨眼间便在自己身前,马上那人拼力扯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连惊惧都未来得及,只觉腰间搭上一只手,那人略一用力,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再站稳脚时,手中的梅花烙都还是好好的。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无甚表情。
谢杳讨好地笑了笑,对他这幅样子熟悉至极,自觉退后了一步。
“谢杳。”他眯了眯眼看她,“缘何我与你不期而遇几回,你就要闹腾出事几回?”
“我也不想出事不是”谢杳小声嘀咕了一句,“巧合,真是巧合。”
“这回我若是不在,你怎么办?”
谢杳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极为懵懂无害地眨眨眼,“那阿辞这回不是在么?”
“下一回呢?”
“下一回阿辞也会在。我以后会小心的,保证阿辞不在的时候绝不出事好不好?”
沈辞一时无言,马上那人也终于控住了马,翻身而下,到谢杳面前告罪。
谢杳本还战战兢兢等着沈辞发怒她好及时安抚住,没成想这一回沈辞情绪十分平稳,平稳到即便谢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仍不免疑心他是改了性子,竟当真温润有礼起来。
那人道是改日亲去赔罪,便先料理马去了。
而沈辞也只看了谢杳一眼,从她身侧走过。
只是走过的这一瞬,谢杳听见耳边他的声音道:“是太子的人。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