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换命

第二日,谢盈便被送了进来。

谢杳正卧在贵妃榻上,闲闲翻书。听得谢盈进来,也并未抬头,只挥了挥手,叫清兰等人退了下去。

她没开口叫起,谢盈便不能起,一直跪了小半个时辰,她将手中这书草草翻了一遍过去,方道:“谢盈,你过来瞧瞧,这话本子有些意思。”

谢盈依言起身近前,跪久了走起来都有些虚浮。她接过话本来,还未来得及翻,便听谢杳道:“讲得是原本情比金坚的两姊妹入了宫,妹妹陷害姊姊,以香囊之法,神不知鬼不觉害死了姐姐的故事。这劳什子,竟也能写成话本。”

谢杳一笑,“谢盈,你又用得是什么法子?我思来想去,最容易动手脚的,只有我每日补身子的汤药了,那药可是你亲盯着熬的。那我服药之前呢,是下在膳食,还是茶水?”

谢盈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头伏在地上,“奴婢听不懂小姐在说什么。”

谢杳坐直了身子,“不打紧,我细细说与你,你听听看,可有出入。”

“三年前,沈府出事,我叫你去递消息,你却禀了你背后那人——想来是前朝大皇子。你说你去到镇国公府时,沈夫人已然断了气,这话是真的。因为你去的时候,本就掐好了时间。

“我原先一门心思以为此事是穆朝所为,并未深思,现下仔细想想,除了你,再无旁人。

“你幼时同我亲厚得很,缘何及笄后,却生疏到主仆相称?

“我体质向来不弱,缘何入了东宫后,竟一日不如一日?”

谢杳蹲到谢盈面前,叫她抬起头来,“谢盈,那人究竟同你说了什么,叫你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谢盈跪直了身子,直直望向她,倒是这三四年来,头一回直呼了谢杳的名字:“谢杳,你有没有想过,缘何你名杳,而我区区一个丫鬟,以谢为姓本就是极抬举,还叫了一个盈字?”

盈为圆满,杳则渺茫。

她并未等谢杳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你换命。”

谢杳皱着眉头,重复道:“换命?”

“你命格不好,就连净虚真人当年给的那法子都不见得能保住你,谢永另寻了所谓高人,用了这缺德法子,让我一辈子留在你身边,替你挡灾。这些年来,谢家对我的好,不过是良心作祟罢了。”

谢杳还有些状况外,捏了捏额角,问她:“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谢盈嘴角一勾,“有一回你去沈府,我在府外候着,你回来时却并未见着我——可还记得?”

谢杳微微颔首,她疑心的也正是那次。

“那回,我见着了我尚存在世的唯一亲人。我的兄长。”

当年谢杳所需换命之人,须得与她同一日生辰且命格相补,谢永找了许久,找到了谢盈。可谢盈的父母并不愿将女儿的一生就这么断送,不愿将女儿交出去——谢永寻了个由头,竟是让那对平民夫妻锒铛入狱,顺理成章将襁褓婴孩抱了回府。

那对夫妇在狱中意外离世,家中便只剩了一个七岁的男孩儿。孩子吃百家饭长大,机缘巧合下,做了大皇子的护卫。

“谢杳,谢家害得我父母双亡,我受仇人恩惠长大,难道我不该恨?”谢盈语气平淡,这些话像是想说很久了,此刻说出口,愤恨早便淡却,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他谢永的女儿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么?”

谢杳在心里理了理,虽是仍有两分疑虑,却也信了八分。早先她便琢磨过,谢盈在府中分明是二小姐的待遇,父母亲为何却从未有认她做义女的意思?现下听她这一说,兴许是贴身丫鬟的身份,才能在她身边跟一辈子罢。

兼之十二岁那年在松山观下山之时,追上来的小道长同母亲说的那番话……思及此,谢杳不禁一哂。她本最是不信道学云云,如今看来,倒也由不得她不信。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你给我下毒也便罢了,沈夫人同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她笑起来,“我同你又有什么怨什么仇?谢杳,这是命。”

“你且回头看看,一路走到如今,每一步,都是命运使然。”

谢盈站起身来,“给你下的毒,是大皇子交到我手上的。你服用了三年,已是病入膏肓,估摸着,也便只剩一年的寿命。”

她笑得有些癫狂,“我就是要让谢永瞧清楚了,他到底能不能给你换了这命!”

谢杳活不长了这事儿她心里有数,毕竟自己的身子,这些天来即便御医诊不出,她自个儿不会察觉不到——可惜察觉得委实太晚。如今知道还有一年,比她预想的倒还好些。

只是她抬眼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人,没来由地有些累了。不过几载间,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了模样,于某年某月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面目全非。两下相对,竟陌生至此。

谢杳退了两步,坐回到贵妃榻上,声音疲惫:“就凭你做下的这两桩,杀你几回都不算冤枉。”

谢盈大大方方看向她,“你以为我还怕这些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盈,换命之说本不过无稽之谈,是你自己搭上了自个儿的一生。”谢杳闭了闭眼,“可你父母之事,是父亲他错了,方酿下此恶果。兼之你我二人相伴这些年的情分,于我而言是不假的。我饶你一命。”

谢杳将案上的茶盏挥落在地,高声厉色道:“即日起,命你改回原姓,日后同谢家再无瓜葛。发配南疆,永生不得进京。”

谢盈面上一怔,“你……不杀我?”

谢杳倚在贵妃榻上,闻言嗤笑一声,“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来年入了地府,若是还能见到你,怕是得恶心活了。”

言毕,又皱着眉唤了一声“清兰”,对着听得杯盏落地声响时赶来的大宫女道:“没听见我说的话么?还不将人带下去?”

谢盈驻足深深回望了一眼贵妃榻上漫不经心躺着的人,那人却并未抬眼看她,是连最后一眼都不愿再见了的。

打小相伴的情谊是做不得假的,这些年她眼看着谢杳一步步走到今天,说不心疼也是假的。倘若并非是有此杀父杀母的血海深仇,倘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叽叽喳喳一心陪着她的谢盈,她兴许真的愿意用自个儿的命去换她的命。

谢盈的目光落在她袖子遮住的手上,心知她定然又是在掐自个儿的手了。只是这回不知她身边伺候的这些,能不能及时替她上好药。

她在宫人强硬的催促下转过身,摸了摸袖中那方红芍锦帕,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谢杳这日里当真是心神俱疲,歇下的早,是以沈辞来时,她已是睡着了。卧房只一左一右点着两盏灯,昏暗的烛光下,沈辞端详着她安静的睡颜,忍不住上手捏了两把。

谢杳蹙了蹙眉,一手挥在空中,本是想打下脸上那只手,不想却反过来被一把按在枕侧。

谢杳本就睡得不深,这一闹便半醒过来,睁开眼时正见沈辞在她身侧,按着她手的那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挑了她一缕发丝来,低头嗅了嗅,抬眼对上她双眸,“既是醒了,那就做点旁的。”

谢杳意识朦胧着,闻言眨了眨眼,惺忪地看着他。

沈辞本只是出言逗一逗她,见她这副样子,眸色一暗,覆身过去吻她。吻细碎蜿蜒而下,感受到了她颤着想往后退,便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极温柔地低声哄着,另一只手却牢牢握在她腰上,不允她再挣扎。

情到浓时,他却哑着声问她:“你将谢盈发配南疆了?”

谢杳意识都是散的,用了好久才听明白他问了句什么,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是因着什么?”

谢杳陡然一惊,垂下了眼帘,“不过是发觉她有二心罢了。”

沈辞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孤倒是知道了些东西,关于她身世的,想不想听?”

谢杳警觉地抬起头,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佯装无意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听的。”她略想了想,仍是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谢盈这事儿我已处置了,你不必再插手。”

她这话说得生硬,不过沈辞现下心情好得很,不与她计较,只低笑了一声,“不过一个小丫鬟,也值得孤动手?”

谢杳这才放下心来。果不出所料,沈夫人这桩事如今知情的只她和谢盈了,沈辞并未查到什么,这账还算不到谢盈头上去。

这样一来,谢盈最起码还能留一条命在。

沈辞与她抵着额头,手搭在她后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忽的开口道:“你与谢盈的生辰八字,一早便被换了。”

沈辞看着她略显茫然的神情,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愉悦,在她眉心缱绻落下一吻,方才继续道:“是以穆朝大婚的那八字庚帖,实则是谢盈的。”

她与谢盈是同日不同时,既是知晓了换命一说,生辰八字被换谢杳毫无意外,只是后面这句被沈辞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沈辞便又不安分起来。只是这回,他像是存了心引诱她似的,不紧不慢,一点点诱哄着,温柔而又克制,直到她两颊至眼尾都氲上一片绯红,眼眸中仿佛含了两泓秋水一般望进他眼底,直望得他心中一动——这样的眼神,是很容易叫人疑心动了真情的。

沈辞伸手覆上她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