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沈辞,你喝醉了。”
“孤是醉了。只是分不清,醉的到底是这三年,还是那五年。”
谢杳动作一时僵住。缓了片刻,才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他低头轻笑了两声,“我是什么样子……谢杳,这句话,你最不配问。”
两人静默对视,明明近在咫尺,中间却仿佛横亘着跨不过的天堑。
谢杳大病初愈,争执了这两句便失了气力,淡漠道:“太子殿下,我累了。”言毕,又一道惊雷炸开,掩住了沈辞说的话——又兴许,他本就什么都没说。
谢杳眼前天旋地转,后背猛然摔在榻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沈辞欺身压上来,解下的衣带缠在她手腕,骤然勒紧。
谢杳下意识地挣扎,沈辞蹙着眉制住她,一手摸索着在她几处大穴上一叩,谢杳登时身子一麻,更是没了气力。
衣衫滑落在地,床幔被扯下,而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激得她一抖。他眼中染上浓重的欲色,一声喟叹散入旖旎。
外间大雨倾盆而下,击打在屋檐,又汇聚淌下。宫人忘记收回的一盏宫灯,在风雨飘摇中,终是灭了。
指尖轻轻划过,耳鬓厮磨间,沈辞在她耳边轻声唤她“杳杳”,声线低沉喑哑,呢喃的却是“我恨不得杀了你”。
他一身的酒气,果真是喝了不少。谢杳侧偏过头去,紧闭上双眼,却被他硬掰过来,强迫她睁开眼睛,“杳杳,你总得瞧清楚是谁。”
“沈辞,你混……”尾音消失在他突如其来的吻中。
雨声之中仍夹杂着两声闷雷,只是一声比一声远了。
“你……”沈辞挑眉看她,神情颇有几分讶异,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点弧度,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
谢杳一双凤眸眼尾本就略上挑,如今氤氲了几分薄红,恍惚间抬眼见他眼底稍纵即逝的柔色,竟辨不清岁月几何。
她声音里不经意带了两分哭腔,低低喘息着,似被眼前一枝盛放的桃花迷了眼,看不清那团光影里的人,只开口唤了一声“阿辞”,意识便朦胧着陷下去。
沈辞听见这声,神色都一怔,抬手用力按住心口,颤着指尖小心地替她拨开脸颊上被打湿的发。而后,极轻极轻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眼帘垂下,挡住眸中情绪。
雨声放缓,渐渐收止住。甚至有几声蛙鸣声起。
半夜里谢杳又起了烧,守夜的宫人去煎好了药,沈辞只披了一件外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揽在怀里,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喂给她。
夜里下了雨,第二日清晨空气便格外清新一些。
谢杳这一宿睡得跟走马灯似的,每每以为自个儿醒过来了,都会被拽进下一个梦境。
几声鸟鸣听得她耳尖一动,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进了来。
她身上的锦被叫枕边人往上提了提,这人将她两臂捉回被子里,便坐起身,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响声。
沈辞一面系着衣带,一面示意进来那人开口。
“禀殿下,先前查的那教坊司确是穆家所设。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即便是有了买主,教坊司中仍留备一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而这些女子多是受过训练,甚至被按将要去侍候那人的喜好培养,送进达官贵人府中,充当穆家的眼线。”
沈辞听完,似是回头扫了榻上仍睡着的人一眼,而后便举步往外走,那人亦步亦趋跟上。
谢杳又眠了半个时辰,身上才有了些力气,并未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只着了雪白的寝衣,慢慢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推开。
即便是早早预料到了,可当真看到这楼阁之下那一泓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水时,她还是苍白着脸猛然倒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稳摔坐在地。
这一番动静极大,留在外间的宫人登时涌进来,并无什么人开口,只是跪着奉上水。为首一个机灵得很,瞧出不对劲,先去关上了窗,而后行礼道:“小姐起了,该先叫人伺候的。”
谢杳木着脸,任由她们更衣梳洗打扮,却在闻到早膳气味时,忍不住干呕起来。
为首那宫女见怪不怪,挑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往后小姐的一应起居皆是在这湖心阁,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奴婢知道小姐见了湖水不舒服,可毕竟时日还长着,还请小姐多忍忍。”
替谢杳布上菜,她又接着道:“这湖心阁同外头是没有路的,只能坐船来回。小姐自是不得离开半步,先前的物件儿多半也挪了过来,若还有什么事,奴婢清兰,小姐尽管差遣。”
谢杳抿了抿嘴,只拿了白粥略喝了两口,便搁下了。宫人退出去,这屋中又只余她一人。她心口生疼,倒静得出奇,像是用利刃剜去心头一块血肉,刀太快,反而不见血流出。
他知道她是怕水的,可如今却将她困在这东宫的湖心阁之上,四面环水。他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好过。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她很有理由怀疑,他会不会迁怒到谢家。
天幕暗垂,湖心阁上早早亮堂起来,尤其是四角悬着的宫灯,映着楼阁倒映湖中,似真似幻,海市蜃楼般。
沈辞是在阁中用的晚膳,两人各用各的,一餐饭吃得静谧无声。谢杳面前多是鲜辣咸香的菜,许是呛着了,眼圈不知觉一红,索性搁下手中象牙箸,咳了两声。
沈辞看她一眼,手上筷子停了一停,便视若无睹地接着夹起来。
谢杳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先前伺候我的那些人,我能要回来么?”
“不能。”沈辞擦了擦手,眼皮都没抬,“多数都杀了。你这时候同孤要,晚了。”
“我只要谢盈,”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心知如今这境地不是劝他的好时机,只道:“我有事要问她。”
沈辞不置可否,只是起身往里头走。湖心阁并不小,外间本是歌舞宴席所用,往里是供人休息小憩的雅室,如今改作了沈辞的书房,最里头便是卧房。
谢杳跟上去,斟酌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今晨那人是什么人,能近得你榻边,着实不容易。迟舟呢,为何不见他人?”
沈辞推开卧房的窗,背对着她,语气无甚起伏,“迟舟坟前的草长了三年,也该有半人高了。想见他人,你去阴曹地府寻一寻。万箭穿心死状凄厉如他的少见,找起来该是容易。”
谢杳一时默然,看着他被夜风吹起的衣袖,欲言又止。
“你不必琢磨了,他就是护着孤离京时身死的。”沈辞回过身来,“孤今日与你说清了罢。”
“孤知道当年是你安排孤出京,救了孤一命。可当年孤母亲身死,沈家那么多人死不瞑目,与你脱得了干系么?你可知,你同穆朝来之前,在那个黎明里,昔日的镇国公府中是什么景象?过了这许久,孤仍是夜夜梦魇,梦到原本大好的局势,因着孤信错了人,节节败退,梦到孤被逼进家门,抬头却见自己母亲一早被钉死在厅中……谢杳,你认识的那个沈辞,也死在那里头了,死在那个天将亮的黎明里。”
他看着她,唇角犹带笑意,“孤也知道,当年你是受穆朝所迫。可那又如何,结果不是一样么?谢杳,你明知会有什么结果,你还是这么做了。孤记得当年孤不止一次对你讲过,要你信孤,你偏不信,你偏要去信穆朝。谢杳,你原本是孤在这京中唯一信任的人,毫无原则相信的人。可恰恰也是你,用行动告诉孤,没人是孤当真可以信的。”
“谢杳,你我二人之间,除了最初,并无误会。”
除了最初那样毫无底线的信任,确是不再有什么误会了——爱意和恨意同样热烈,融合交杂,不分你我。
谢杳勉强笑了笑,“殿下该不是以为,我要用救过殿下一命为由,邀功领赏罢?”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沈辞望着她的目光几许疑惑,像是认真发问:“谢家近几年被穆家所器重,你说,孤敢不敢用谢家?若是不敢,又如何是好?”
谢杳定定看着他,行了大礼,跪在地上道:“我确不是邀功领赏,只是想请殿下,践当年一诺。”
她伸出右手,掌心躺着的,赫然是那枚玉佩。
“愿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那你呢?”
“我如今已能护着自己了,便央着它,护一护你。”
“可我不信这个的。”
谢杳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冷静开口道:“当年殿下答允,此物能换一件事。我要殿下起誓,只要谢家一日没有谋逆之心,就一日不对谢家出手。”
谢杳看着眼前微微失神的人,左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掐得掌心生疼。
三年前那一段,该是他最阴暗的日子。陡然间的倾覆,一夕之间失了父母双亲,所爱之人背弃。他在东宫地牢那几日就剩了一口气强撑着,他器重的护卫护送他离京时身死。
在京城这些年,他本就活得如履薄冰,仅剩的那些信任悉数给了她,到头来却是一场错付。而因着这场错付,他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
即便是沈征未死,即便是大权在握,谢杳在心里问自己——你说,他怎么才肯放得下?
“沈辞,欠你的,我一个人还,不要再牵连旁人了,好不好?”
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跳跃,纱幔拂动。
沈辞缓缓走过来,抓起谢杳手中那块玉佩,猛然往地上一掷。
玉碎声在茫茫夜色里显得尤为清脆,烛光照在破碎的断口上,反射出寒意来。
谢杳静静看着,忽的想起那年的月亮。都道是月色凉,可那时候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抬头所见的月亮,分明是温柔的,就连光晕都是缱绻。
“既是答允了你,孤会做到。”沈辞举步往外走,只走了两步脚步便一顿,声音里有着倦意,“谢杳,你不欠我的。当年所有,都是我心甘情愿要给你的。只是当年的情意,至此,也便一笔勾销了。”
他接着大跨步往外走,“从此以后,你我只余纠缠,至死方休。”
谢杳去关窗时,特意瞧了一眼月亮。只是这一看,被湖面上带着水气的夜风吹了个满怀,咳了好一阵儿。
那样的月色,终归是留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