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胡人的十三公主入了东宫。
谢杳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只晨起梳妆时听谢盈念叨,道是那阿史那氏入乡随俗得倒快,改了个中原名字,唤君昭。
谢盈说到这儿时还啐了一口,谢杳望着铜镜中瘦削了许多的脸颊,“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是个聪明的。”
又隔了五日,大兴同突厥签订和约,仪式正是太子主持。
太子一身酒气,甫一进东宫的门,便有宫人迎上来,“殿下今儿个夜里可是去君良娣那处?”
太子一把推开那人,委实醉得厉害,只含糊念着“太子妃”。
谢杳本已预备着歇下了,殿门忽的被人撞开,瞥见来人那一瞬,她脸便垮了下去。
仪式和晚宴她皆是称病躲过去了,可那和约的内容,却是一早便知——比最初所议,恰少了三座城池。如今见着人,先前积压的一腔火气不自觉便翻涌起来。
太子走路已不是很稳,又偏不叫人扶,一路跌跌撞撞走近一些,刚欲开口,便被谢杳冷冷一句话堵了回去:“想镇国公一生戎马,不知为大兴打下多少座城池,末了,一条命却只换了三座。殿下这盘算计,是不是亏了些?”
太子默了默,再开口时神志已有几分清明,“你当孤便愿意,把这大好河山拱手于胡人?你当孤便愿意,重我民之税,供养蛮族?”
“这朝堂之中,多得是身不由己。”他叹了一声,“谢杳,你的眼里就只有你在意的人和事,旁的一概只当做瞧不见。”
说罢倒是头一次摔门而去了。
自那夜后,谢杳同太子过得客客气气——谢杳眼里她不给太子投毒已是极客气的了,言语上扎扎他心又不会怎样。
在东宫伺候的宫人迷茫了小半月才发觉,他们这太子妃娘娘,有些两样。见殿下总宿在别处,本以为是个不受宠的,不过因着正宫的身份敬她三分。
谁成想,殿下先是封了东宫的湖心阁,又在东宫里头种了一片桃林——只因那位娘娘爱看桃花又怕水。
更有太子近前伺候的,喝醉了酒后道太子每每在太子妃那儿碰一鼻子灰回来都高兴得很。
宫人之间不敢妄言什么,只暗暗心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日子虽清净,但谢杳也没闲着,借着太子妃这个身份,能做的事儿着实不少。
君良娣虽是胡人,可瞧着性子却比中原女子还要温婉,本分得很,不仅对太子体贴,对谢杳也是百般周到。谢杳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想起早先听闻原本她在突厥也曾是骄纵过的,嫁进东宫来却被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不免也有些怜惜。只是怜惜归怜惜,谢杳不喜东宫的人,太子也便不让她们去打扰她,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
谢杳有插手朝堂之事的意思,只要做的不是太明显,太子也并不拦着——一时半刻,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只是这一插手,谢杳才发觉京城这泓潭水委实比她所料想的还要再深上三分。
太子行三,能坐到如今这位子上仰仗的正是嫡出的身份。而他上头,二皇子早夭,大皇子宁王近几年动作不断——也不难想,太子这嫡出本就是白拾来的,作为庶长子,宁王有些野心也是寻常。
兴朝这座大厦,底子本就不算深厚,地基不稳,又连年外战内争,党同伐异,隐隐已有倾颓之势。
元平十六年春,惊蛰。
一道惊雷劈开夜幕浓重,大雨瓢泼而下。窗户未关紧,寝殿的灯烛被吹得抖动不止,映得人影也晃个不停。
宫人忙去重关紧了窗户,又多点了两盏灯。
谢杳习惯性地又去掐自个儿手掌,被谢盈一把接过手来。她那一双手本是指如削葱,如今灯下细看,却是青青紫紫一片,新旧交叠,不忍直视——这些都是她会见各路人马时,自个儿焦虑不安,生生掐出来的。
奉太子之命回东宫来禀告那人仍跪在殿中,谢杳怔怔抬头,又问了一遍:“你是说,镇国公沈征没死?”
“卑职不敢欺瞒娘娘。若是娘娘无事,卑职便先行告退了。太子殿下仍留在宫中。”
谢杳抬了抬手,见那人恭谨退了出去,开门的间隙风雨灌进来,带来一瞬凉意。谢杳跟着脑袋也清楚了点儿。
沈征不仅没死,还手握先前太子并未问出下落的虎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想来当日他只是察觉事态不妙,以假死暂且逃过一劫,而后养精蓄锐,只待今朝——又兴许他本是没这个打算,只是皇帝逼人太甚,生生要了沈夫人的命。
谢杳心头转过好几道弯,这么说来,沈辞去到边疆,扶柩归京时,该是知道的。
这么说来,当日那局势,并非太子所言的死局,而是处处生机。而当年沈家的生机,却被她亲手断了。沈辞早便同她说要她信他,让他去处理,终归是她没做到。
想通这一层,她心上一梗。这一年来她时常梦见沈夫人,梦见以前的那些日子。心中的愧疚自责甚至于自我唾弃翻涌难平,竟没有一夜完整的好觉。
而现在,积攒的情绪更是加倍反扑回来,扑得她头疼欲裂。
说来也怪,许是她与东宫八字不合,去岁冬里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场。如今开了春才勉强好一些。
前几日皇后娘娘还特意指派了御医,给她问诊,本意是想让她赶在君良娣前有孕——缘何不能有孕这回事儿,她同太子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苦于不能明说。
只是这一诊,倒诊出来了意外的收获。从此她同太子再也不必搜肠刮肚寻什么借口了,御医再三确认,谢杳是个底子虚的,不病着已是不错,至于有孕……还需得调养上几年。
谢杳在府中那些年,体质虽称不上好,却也不见得比旁人弱在哪儿。入了东宫后,她明明每日都还要饮上一碗养身体的羹汤。她琢磨着,兴许是早年造作空了底子,现下才这般罢。不过也算是桩好事。
“噼啪”一声,案上的红烛爆了灯花,谢杳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谢盈的手,却习惯性地掐红了一块儿。
谢杳慌忙拿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亲手涂上。
谢盈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不打紧,往后娘娘若是还想掐,掐我的便是。”又俯身吹熄了案上的灯烛,“事已至此,娘娘莫要再多想了,伤身子的。还是早些睡罢。”
谢杳点了点头,却仍是在榻上干躺了一夜。
元平十六年秋,边疆已尽数被沈家收入囊中。
兴朝本还以和约为由,派人出使突厥,请突厥助一臂之力,没成想突厥人被沈辞领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还丢了一座城池。自此突厥便以这是贵国内政,不便插手为由,作壁上观。
便是上京,也流传着沈家沈辞,宛如战神现世一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传言。
只是坊间盛传的战神,却颇有几分煞气——沈辞攻下那座城池,竟屠了城。
边疆军营。沈辞展开面前那幅兴朝的地图,突厥的方向已被划去,他的手一路向下,从边疆直连到京城,在京城的位置虚画了一个圈,重重一敲,而后勾唇一笑,抬眼间露出的锋芒叫人不敢径直与他对视。
军中副将半跪在地,听着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他的少将军沉声一一布置下去的军令,心中一惊。他们这位少将军,当年从东宫地牢里救出来就只剩半口气,足足医了一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来。自那以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冷如冰霜。他本就是个杀伐果决的,如今暴戾恣睢,偏偏又天纵奇才,几乎无往不胜。这哪是战神,分明是尊杀神。
消息传到谢杳耳朵里时,她正捏着鼻子喝药,乍一听闻,被呛了个半死,呼吸间都是苦味儿。
谢盈轻拍着她后背,她只说了句:“沈辞怎么会屠城”,便又止不住咳起来。
好半天平复下来,她才道:“不可能。绝对是消息错了,其中另有隐情未能查出。”
直到半月后,沈辞愈发张狂,每次出战皆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且不留俘虏。就连京中为沈家义愤填膺之辈,亦声讨起沈辞如此行径来。
杀胡人,即便是杀尽了,坊间也称一声战神,可若是刀剑所向,是自己的同胞呢?
传言甚嚣尘上,逐渐勾勒出沈辞的模样,可谢杳听得愈多,便愈发觉着,这两人不该是同一个。
那个待人温润的皮子下藏着少年血性,锋芒一敛便是月色都要逊色三分的沈辞,同这个视人命如草芥,一身暴戾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
元平十七年冬。
兴朝先前重文抑武的弊端暴露无遗,沈征挥师南下,一路势不可挡,兴朝竟连个勉强能与之匹敌的将领都挑不出。
兼之沈家世代镇守边关,民望颇高,又拿与突厥的和约说事,以清君侧为名,大义凛然,不过一载,便打到了京城外。
京中人心惶惶,能跑的早早便收拾了细软——可这只是平民,若是在朝为官的动了这个念头,怕是当晚就横尸自个儿家中。
太子近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鲜少在东宫。可一边是武将世家,手握重兵,军中各个儿都是边疆厮杀出来以一当十的,一边是被京都的红尘旖旎泡软了骨头,甚至真刀真枪都没动过几回的文人为将,兵败如山倒,又哪是上位者能止住的。
这夜是除夕,街上却一片清冷。零星几响爆竹也不过是幼童嬉闹,炸开在空旷的小巷,一声声的回音追逐重叠。
谢杳晚膳用得多了,有些积食,正绕着空荡荡的寝殿一圈一圈踱步。
“整个京城,现下怕是数你最自在。”
谢杳抬头,见太子抱着双臂倚在殿门前,一脸倦色。她不必想也知,他定是许久未好好睡上一觉了。
“你是拿准了沈辞杀进京那一日,会留下你和谢家?”
谢杳接着慢悠悠踱着步,“臣妾以为,欠下的终归是要还的。且要还得心甘情愿。”
无论是否是她所愿,沈家被逼上这条路,有她推的一把。自打知晓沈征反了那天起,她郁结了整一年,才终看开了。既是她造的罪孽,她合该要赎。
太子低笑了一声,“你便没有想过,当日若非你偷取孤的令牌,安排沈辞出京,大兴会有今天?”
“谢杳,你当真是个祸害。孤想不通,横竖两家走到这般都有你的掺和,缘何你对孤,便连一星半点的愧疚都没有?”
谢杳脚步一顿,嗤笑一声,“一报还一报罢了。”
话已至此,谢杳也失了消食的兴致,回到案前坐下。
两人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终还是太子先开口,声音轻着,却染上了几分萧索,“河山将倾,孤这太子,可真是失败得彻底。”
就谢杳这几年插手朝堂后所知,除却对沈家做得混账事,平心而论,太子是有治国之才的。奈何上头有他父皇压着,朝堂上又有大皇子虎视眈眈,可供他肆意施展的地方委实不多。
“不过就凭他的脾性,沈家就算是打下了这江山,也必然二世而亡。”
谢杳没吭声,直到面前的案上放上了一只红锦匣子,匣子上做了个精巧的机关,对应着天干地支。
“机关对应的是你入东宫那一年。”太子将匣子一点点推到她面前,“这怕是孤给你的最后一份贺岁礼,收着罢。”
说罢,还未等谢杳反应,他便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