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艰涩出声,“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你人已经到了这儿,岂不是明知故问?”太子站起身,手撑在书案上,“还未动真刀真枪,便受不了。既然如此,孤劝你,还是早日认了罢。”
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旧日与她说笑,“今日之事,只是父皇提点提点谢少傅罢了。父皇心意已决,早一日接受,谢府上便早一日安宁。”
谢杳恨恨盯着他,留了好久的指甲掐在掌心都不觉痛。偏偏太子在她目光下自在得很,不由分说地拉过她手来,极有耐性地一根根手指掰开。
她看着他将自己用力紧握的手一点点掰开,忽的失了气力。
太子面上犹带着笑,伸手到她鬓边,指尖刚刚触上,便觉出她整个人的排斥和僵硬。
他动作却并未停,仍替她将那缕碎发拢到耳后,而后扶住她两肩,不让她有分毫后退的余地,极近极近地附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杳杳,我们都没得选。”
第二日,封太子妃的旨意便送到了谢府上。京城本就涟漪未平的水面,乍如巨石投入,掀起轩然大波。
夏日的风都厚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公公那纤细的嗓音,混着声声蝉鸣,叫人听着听着,便觉不大真切。
“钦此—”谢杳低垂着眉目,上前一步接过了圣旨。
宣旨的公公眉开眼笑,说了许多讨喜的话,拿了赏,才在簇拥中离了府。
只是这一行人前脚刚走,谢府后脚便陷入一片死寂。
谢杳一宿未眠,又在大太阳底下跪了这许久,嘴唇发白,脸颊却烧红一片,瞧着就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的样子。
她望着仿佛一夕苍老的父母亲,忽而跪下行了大礼,任是怎么拉也拉不起,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女儿不孝。”
谢夫人早便强忍着,才未在颁旨时落下泪来,此时便如何也刹不住了,将跪在地上的女儿抱进怀里,压低的哭声听得人揪心得很。
谢大人将母女俩从地上扶起,沉声道:“是父亲没用,父亲对不住你。”
与此同时。京郊三十里外。
沈辞正部署着剿匪事宜,忽接到线报,因着带来的人都是沈家的心腹,他也没避着,径直将信展开,不过粗粗瞥了两眼,脸色骤变。
一旁本在低声讨论的沈家人齐齐噤了声,迟疑地看着他们的世子,暗暗猜测线报的内容——自打离了边疆,还未曾见过世子这般锋芒毕露的样子。
沈辞的脸色比身上的银白轻甲还要冷上三分,连声音都染上了澎湃杀意,“计划提前。一个时辰后,随我攻上去。”
其中一人应了,又小心问道:“先前的打算,是......”
“全盘提前。”沈辞神色间不觉已有几分暴戾,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按着额角。
“世子三思!若是这般,怕是准备得尤不够充分,恐不能万无一失啊。”
沈辞手上一顿,抬眼望过去,并未多言,一身的威压却丝毫不加掩饰,那人本就半跪在地上,登时俯下了身子,不敢再多言,行过礼领了命便走出。
夏日的白昼总是被拉得很长,长到让人错觉那轮炽热的太阳,永不会跌落。
谢杳倚在儿时那棵桃树下,透过指间的缝隙,静静望着太阳向西面沉下。
为了避人视线,谢杳这趟回旧府连马车都未用,只带了谢盈一人。
谢盈又送了一次饭来,这回还未等到她开口,谢杳便沉声道:“我不吃。让我一个人好好待一晚。”
谢盈闻言仍是走到她近前,将茶水留下,“暑气重,小姐还是喝点水润润肺罢。”说完,便将摆着饭食的托盘原样端了回去。
谢杳的世界终于完全静下来,除却头顶聒噪不休的鸣蝉。一如她遇着沈辞之前。
那时候的日子,也长得很,怎么也捱不到头。
京郊三十里外,匪寨火光冲天,映得天边的残阳都失了七分颜色。
沈辞甩了甩剑身上的血,眼底杀意尚未歇,便径直跨上马,向京中而去。
夜色深沉起来,几只萤火飞过,明灭间还以为是哪颗星辰坠了下来。
谢杳这几日便没怎么合过眼,在一声一声的虫鸣里终是熬不住,熟睡过去。
一面围墙,分隔出两个世界。
镇国公府。沈夫人深谙沈辞的脾性,生怕他一时情急,去尚书府寻谢杳。京中尽是皇帝的耳目,若借此发挥,便就是百口莫辩了。是以她得了消息后,一早便安排人在各个城门等着,沈辞一进京城,便被拦了下来。
实则在马上这一路风吹,沈辞早便清醒过来,虽是一直沉着脸,可也还是回了府上,没叫下人难为。
沈夫人有意晾着沈辞,叫他好生冷静冷静,在他回府后便未露面。一众下人更是大气不敢出,远远躲着这位煞星。
沈辞一路走到院墙下,手不自觉便按在墙上,指尖因为用力而煞白一片。
夜空澄澈,满园星辉,树影交叠,树叶沙沙作响,夜虫的嘶鸣略停了一瞬。
两人相隔不过十步,却被一道只一捺宽的围墙从中阻开。
自此,往后的岁月都分裂开来,各行其道,不复相依。
谢杳许是被梦魇住了,梦中荷塘的水没过她,任她如何挣扎上浮,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了回去。她呛得不住咳嗽起来,却仍紧闭着双眼。
沈辞在听到墙那头的动静时,本是正转身欲走。那是在他心尖上辗转过无数回的声音,如何能认不出。
听着墙那头的咳嗽声,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脚上却未停,几个起跃间,已翻过了谢府那座假山,朝树下蜷缩成一团的人影走去。
谢杳受幼弟溺水一事刺激极大,在梦中挣脱不出,咳得一声比一声急促。
沈辞蹲在她身前,轻轻将她扶起,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给她顺着气。
在谢杳梦中,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拉住了她,将她从将要窒息的水中拽出。她呼吸到空气的那一刹,终于睁开了双眼。
噩梦带来的恐惧还残留在她心中,乍然一醒,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眼前的人分外清晰。
“阿辞—”尾音颤抖破碎,她扑进眼前人怀里,积压的情绪爆发出来,眼泪霎时便决了堤。
怀里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打沈辞认识她那天起,还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因着她性子的缘故,她的情绪向来要比常人淡上三分,喜不是大喜,悲也不会大悲。旁的孩子嚎啕大哭的年纪上,她也只耷拉一下眉眼,挂几滴泪珠。
沈辞沉默着收紧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仍安抚似地轻拍着她。良久,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呼吸平稳一些,才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的发,又动作轻柔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望进她眼底,在她断断续续的抽噎中,一字一句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星光洒在两人身上,谢杳这才发觉,他竟是连战袍都未解,银白软甲上犹带着点点血迹。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谢杳却直觉眼前这人,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像是利刃终于摆脱了剑鞘的束缚,寒芒一闪,见血封喉。
谢杳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鼻音还重着,问道:“有没有伤着...”话音戛然而止。
沈辞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他身后,是迢迢河汉。
谢杳陡然安静下去,连泪都止了个彻底,只是胸口那颗不安分的心一直重重跳个没完。
沈辞看着她烧红的两颊,忍不住轻掐了一把,低低笑了,“交给我来布置,你只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不好?”
谢杳重把自己的脸埋进他怀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沈辞等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没了下文,只呼吸绵长起来。谢杳本就疲累,又哭了这一场,如今心绪安定下来,神志一松,自然便昏睡过去。
沈辞笑着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依着记忆寻到她闺房。屋中一应物件倒是齐全。
他将人妥帖放置到榻上,替她脱下鞋子来,盖上薄被。又打了水,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顺手将自个儿身上碍眼的血痕也擦了个大概——方才是没顾得上,这一身怕是会吓着她。
谢杳睡得不算安稳,末了一手扯住了他,便不肯再松开。
他便就这般坐在她榻前,守了整夜。直到开始有鸟鸣啁啾,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轻轻抽出手来。
再待下去,镇国公府里那些皇帝的耳目看不着他,该急了。
三日后。
元平十五年盛夏,胡人遣信使入京,意在议和。同行的还有胡人的十三公主。
只是那信使嚣张得很,张口便要三十万两岁币并边疆三城。
朝中一时哗然,主战派的大臣以死劝谏,这才使此事搁置下来。
只是自打谢杳被封太子妃的旨意下来,朝中战和两派的关系便不再平衡,生变不过是迟早。
又过了六日,谢杳正在厅中逗着谢寻玩儿,忽有下人来报,道是从东宫来的人,要接她去东宫一趟。
谢杳陪着自家弟弟翻着绳,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进宫。”
沈辞那头还未有消息,此时于她而言,同太子离得愈远愈好。
下人领命退下,可不过片刻,又回到她面前,挡了一片光去。
谢杳颇有些头疼,仍是未抬头,只问道:“又怎的?”
面前那人俯下身来,幽幽开口:“孤还真是不受你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