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笑着看着朝他奔来的小姑娘,快步向前迎了几步,强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里的冲动,只动作温柔又克制地替她戴上兜帽,十分歉意地解释道:“那边有事情,一时脱不开身,叫你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好。冷不冷?”
谢杳摇摇头,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恒桥上的石板统共三百零九,其中一十二块有破损。”她抬眼看他,“我也就数了十三遍,兴许有些偏差。”
沈辞哑然失笑,抬手扫落她肩上头顶薄薄的落雪,“城东新开了一间铺子,茶点做得极好,且每日只卖五十份,明日我便送到你手上作赔礼,好不好?”
谢杳得寸进尺道:“替你折个半,连送六日就好,要不重样的。”
沈辞笑着应下了,“什么时候搬去尚书府?”
谢杳闻言笑容淡了些,“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父亲说年后便搬去。”
原本的谢府小了些,又添了谢寻这么个孩子,谢永本就打算换一处府邸,借着升任尚书令这一回,正好搬走。
只是如此谢杳便不大高兴,后园的桃树陪了她那么久,一时舍不下。更何况这样一来,便离镇国公府远了许多。
沈辞看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终还是没忍住,隔着兜帽揉了揉她发顶,“谢尚书不是答允了你,这边的院落一应不动,你何时愿意,便何时过来小住几日么?况且再远,也远不出京城去。即便再远,只要你想来,我亲去接你。”
谢杳抿了抿嘴角,拉着他衣角往桥下走,“不是说去看梅花的么?再不走,天黑了可瞧不清。”
元平十三年,腊月二十九。
宫中按常例设了宫宴,凡京中三品及以上官员及其亲眷,皆在受邀之列。
谢杳早便在府上用过膳,宫宴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她虽不再像前两年那般,见着了生人便焦躁不安,可也仍是不自在。
不过好在这席上都是皇亲贵胄,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她在外向来话不多,京中这些官家小姐也同她无甚特别的交情,一场宫宴倒是落了个清闲。
她面前的酒盏只斟了六分满——自她会饮酒起,她便只斟六分满。这般喝了多少心中有数得很,不容易醉。
好容易捱到了后半程,她委实是坐不住了,叫小丫鬟同谢夫人知会了一声,便带着谢盈偷偷离了席。
从殿中走出,她才长出了一口气。谢盈虚扶着她,见四下无人,说话也随意,笑道:“这么清闲的宫宴,你都坐不住,原以为你怕生的毛病是大好了呢。”
“人一多,就觉着他们都在看我似的,怎么都难受。”谢杳叹了一口气,“清闲?这宫里头更是容易生事端的地方。”
谢杳慢慢往外走着,背着歌舞升平的热闹,直走到轮值的宫人都少了的地方,才堪堪停住步子。
谢盈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回席上,她摇摇头,站在那团热闹的灯火与黑夜朦胧的连接处,神色莫名有几分落寞。
谢盈向来摸不准她的心思,却也习惯了她时不时便沉默的样子,不再出声打扰她。
谢杳举步往没什么光的地方走,谢盈见宫人没有阻拦的意思,也便由着她去了。只是她要跟上的时候,谢杳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她便停住,“别走远了,我在这儿等着你。”
谢杳本也只是想避开人群松一口气,抬头见不远处有座小亭阁,只是地处荒僻,又没有灯火,像是废弃了的样子——宫中殿宇楼阁众多,久无人问津的自然而然便搁置了,也不止这一处。
近了才瞧清,这亭阁建得极漂亮,统共两层,便是连柱子上的雕饰都极为讲究。一时兴起,她便登了上去。
只是这一步步向上,她总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转过最后一个弯儿去,先是陡然闻到了酒气,而后映入眼帘的那片玄底金线勾蟒的衣角,惊得谢杳下意识转身便要走——她总算想起是哪儿不对劲了,这楼阁倘若是荒废已久,又如何能这般干净?
“好大的胆子。见着孤,竟不过来行礼?”
谢杳咬了咬下唇,转回去,就在阶上行了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慢悠悠向前两步,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阵儿,而后轻笑一声,像是记起了她,“孤便这般不受谢小姐待见?”
谢杳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不敢。”
等了许久,太子却没下文,只自顾自地喝他的酒。只是太子不发话,谢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
僵持了一会儿,谢杳也慢慢松懈下来,颇有几分好奇地趴在栏杆上,探头出去望。
这亭阁看着不甚起眼,却取景取得极好,四面景不同,即是夜里,看灯也别有趣味。
太子倚在栏杆上,顺着谢杳的视线望出去,“孤本以为,你会有话想问。”譬如这亭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又为何会于此时,在此地。
谢杳收回视线,“回殿下,民女话少。”该问的她都不一定会问,更何况这些话显然就不该问,尤其是在太子的醉意就差挂在脸上的这时候。
太子一怔,继而笑开来,“看来禁足这头十二年,对谢小姐的影响还当真深远。”
“十二年啊......”他喃喃道,“你可知,孤十二岁时,都做了些什么?”
谢杳没吭声,只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时候堵住这位殿下的倾诉欲还来不来得及。
太子恰赶在谢杳说出那句“我不想知道”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孤十二岁生辰那一日,被封为太子。也是同一日,孤才知晓,自己的母妃是谁。”
这事儿并不是什么秘密,谢杳小时候便听母亲讲了。且坊间当时盛传贤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子的生母,同皇后娘娘不合已久。贤贵妃难产,最后关头,却求了皇后娘娘看顾自己的孩子。民间的传言,也只能到这个程度。
谢杳心里门儿清,她也只能知道到这个程度,知道得多了,并非好事。
恰在此时,一阵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酒气,太子及时止住了话头。两人一时沉默,只一齐望着远处被风吹得飘摇的宫灯。
过了良久,太子才轻声道,“这亭子,是贤贵妃生前最欢喜的地方。贤贵妃总爱来此地赏月,父皇便亲赐了揽月阁一名。”
谢杳偏过头去看他,听得那个一惯矜傲又散漫的声音如今也寂寥萧索,“今日,是她祭日。”
短暂的寂静中,似有夜风送来丝竹声,谢杳开口道:“生辰吉乐。”
她这话暗含的意思是往事已矣,故人已去,当向前看,可这暗含委实太暗了些,饶是太子那颗七窍玲珑心,也转了一圈才略明白过来。
太子一时哭笑不得,只另换了个话题,问她道:“方才孤在这上头望见你,面上颇有些落寞,是因何事?”
谢杳对这种幼童般互相交换自己伤心事的行为不置可否,只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宫宴不甚合口味。”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不合便不合,何罪之有?”太子顺着望下去,却见一人影快步朝这儿来,不禁勾了勾嘴角,话里有话道:“看来今儿这宫宴,确是味道差些。”
谢杳看见来人,面上先笑开三分,倏尔生动起来的表情叫太子都不禁多扫了一眼。
沈辞上来先是向太子行了礼,而后淡淡对谢杳道:“谢小姐的贴身丫鬟四处寻你不得,谢小姐倘若无事,便先回席上罢。”
“世子如今真是热心肠得很,连寻人这等事都要亲力亲为。”太子慢慢踱过来,含了一抹笑直视沈辞,“况且在孤面前,孤不说准她退下,她敢退么?”
谢杳刚刚抬起的脚又踩回到地上,左右看看,识时务地噤了声。
沈辞上前一步,恰挡住谢杳,眼神自一旁搁置的酒壶上扫过,声音里头仍是笑意,说出的话却是明晃晃的威胁:“阖宫欢宴,殿下却在这揽月阁上独饮,若是教皇后娘娘知晓了,怕是不妥罢?”语毕,又对谢杳道:“莫让谢夫人等急了。”
谢杳如蒙大赦,当即便告退回了席上。只是路上仍犯着嘀咕,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尊大佛。
因着谢杳同沈辞走得近,太子自然是要一探虚实,顺带着盘算盘算这小姑娘能不能用——可缘何要对她说这么多,实则太子自个儿心里也不大清楚。兴许是借着醉意,又兴许是小姑娘对情绪的感知明明极敏锐却偏偏带着疏离,是对不相干的人的毫不在意的疏离,与他所知她对沈辞时的鲜活相差甚远,心中不由得有些异样。
一场宫宴完,掀开的元平十四年却并不太平。边疆屡屡被犯,先是春旱,入了夏,又遇上蝗灾。灾民甚至已经涌进了京城。
谢永每回上完朝都是一脸的凝重,京中也一改往日笙歌夜宴的风流,达官贵人的日子过得一个赛一个的朴素——这节骨眼上谁若是出头,怕不是嫌钱多烧手,上赶着被查。
谢杳陪同谢夫人到京郊布了整一日的粥,甫一回府,便见自家父亲脸色铁青,官袍未解,就那般坐在正厅。
朝中这几日便在纷纷猜测,如此天灾,该是哪个命格犯冲的大人,能“有幸”得了这个差事——今儿个圣旨颁下来,才纷纷松了口气。
谢永嘛,人是皇上亲自提拔起来的,既是栋梁之才,国难当头,自是应该一马当先。
直到十月,他们才回过味儿来,什么叫机遇与挑战共存。
这年朝堂之上名声大噪的有两人,一是谢永,治蝗有功,加封太子少傅,二是镇国公,自入了秋始,便无往不胜,赏银万两。
谢杳提了半年的心总算落了地。可马上,她便发觉,谢家的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隔三差五便有各府上来访,无论是谁家摆宴,都要送她一份请帖。
这便罢了,左不过她还能称一称病,不去便不去了。只是太子那厮,着实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