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道观

松山之所以叫松山,大片大片的松林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着这山中的松山观。

松山观乃是京城附近有名的道观,重道的风气自前朝始,至今几近鼎盛,松山观中更是香火不绝。兼之净虚真人这块活招牌,方圆百里的百姓每逢大事必是要来拜上一拜的。

谢杳天不亮便被叫起,在马车上困顿了小半日——头一回坐马车,眼前一阵阵的发晕,亏得有沈辞昨夜里教她带在身上的一小包梅子,时不时含上一枚,才略好些。

她昨夜本是没打算同沈辞说的,沈辞本就是因“道”入京,但凡提及道教种种,整个人立马便能冷上三分。

不料沈辞却是一早便知,一面将梅子递到她手中,一面淡淡道:“明日是你第一回出远门,我本预备着暗里同你一道。只是今日太子来这一遭,怕是有人正盯着。”

“本朝重教,无论你心中怨还是不怨,在外切莫说不该说的,做不该做的。记住了?”

谢杳掀开车帘透了透气,愈发觉着在沈辞心里,她脖子上这个怕是个五岁的脑子。

自马车上下来,她本就有些晕乎乎的,又紧接着走了长长的石阶,一时间连气都喘不匀。谢夫人亲扶着她,满眼的心疼——不知为何,今日谢盈并没有跟来。

有小道士早便得了吩咐,请谢家三口入了内。茶都上过了两轮,还未见到净虚真人的影儿,谢杳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描描画画的行为被谢夫人敲手背打断,是以一只好好的王八只画了个圈出来。

好在下一刻便有小道士来,道是净虚真人要见一见谢杳,将谢杳领去了。

小道士替谢杳推开门,便在门口候着。谢杳举步走进去,房间正中央是一口略显小巧的丹炉,烟雾正袅袅。

再往里,才见一白袍道人,正执笔背对着她写些什么,动作行云流水,挥洒间甚是恣意。

既没叫她停,她便走了过去,这才瞧清,那道人原是正在画符——谢杳脚步顿了顿。画符难道不是用的黄纸朱砂么?

谢杳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没准是净虚真人法力高深,已不受这些凡物困扰,白纸黑墨也是一样的。

真人将笔一搁,看着自己刚画好的符,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冲谢杳道:“山中岁月容易过啊,这一晃神,已是十二载。”

谢杳选择性忽视了他白袍上染的点点墨迹,讶异于这净虚真人原不是个白胡子老头,瞧着竟比她父亲还要年轻许多。

“来,”真人将方才画好的符展平拿起,“瞧瞧贫道这字,写得如何?”

谢杳记起昨夜里沈辞嘱咐她的,面上无甚表情夸道:“好。”

净虚真人将字放下,长叹一声,腔调一转,半分架子也无,“我早便说,将你放在我这儿养着,你那父母亲死活不肯。十二年过去,好好的孩子,养成了半个哑巴。”

谢杳抬眼一瞥,没吭声。

真人带她到案前坐下,斟了一杯茶自己喝了个干净——并没有捎带着给谢杳斟一杯的意思,“你也不必如此生分,我算过,你同这松山观,缘分不浅。”

谢杳依旧没吭声,决意将半个哑巴凑个整。

净虚真人不依不饶问道:“怎么,不愿同松山观牵连?”

谢杳这才开了口,“缺弟子?”

真人抚掌而笑,“你便是愿意做我徒弟,时机未到,我也不收。”

谢杳方才等着的时候,蘸过的茶水被谢夫人收走,此时还真有几分口渴,便径直拿过茶壶来,自给自足地斟了一杯。

丹炉的烟雾更浓烈了一些,好在闻着并不呛人。

许是一路车马劳顿,太过不适,谢杳始终都有些昏沉,她正准备斟第二杯茶,手将将搭上茶壶——

谢杳猛然惊醒,手犹搭在茶壶上,壶中的水还温着。

她警惕地看向净虚真人。真人仍坐在案几那头,见她望着,便道:“第一回出门,可是累着了?怎么不声不响便昏睡过去,平白吓我一场。”

谢杳见他神色坦荡,心里已动摇了三分,只问道:“多久?”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不久。”

谢杳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茶,抿了一口。

净虚真人又道:“不如给你带些丹药回去,补补身子?”

谢杳瞥了丹炉一眼,却瞧见丹炉旁用来放炼制好的丹药的格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枝桃花——花还未开,只是一枝的花骨朵罢了。

谢杳不动声色地瞧了瞧窗外,不远处果真有一树桃花。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在她昏睡的这会子功夫里出去折一枝桃花是什么想法,却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只回道:“不必。”

净虚真人将那桃花拿到手上转了转,“那便赠你一言。”

谢杳想了想,认真道:“山上冷?”

净虚真人拿着桃花的手不甚明显地僵了一僵,沉默片刻,不过很快便记起了自己本要说的话:“时候不到,只管耐心等着。若提早攀折,这花,便再难开了。”

语毕,他从外头又套上一件道袍,遮住里头染了墨的那件,拿上拂尘,示意谢杳跟上,便往谢大人和谢夫人在的那间房走去。

谢杳在他身后跟着,这真人出了门话也少了,反而有些高深莫测的意思。可见话少也算得上是桩好事。

净虚真人却只是来送谢杳这一程的。人送到了,对谢家的千恩万谢置若罔闻,转身便走。

谢夫人先扶着谢杳上了马车,自个儿正要上,却见前头迎他们进观的小道士自长阶上跑下,气还未来得及喘匀,便道:“净虚真人有一言要赠与谢大人同谢夫人。天命难违,一味横加干涉,怕是会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回府的马车上依旧颠簸,不过谢杳已经适应了许多。谢夫人心神不宁,反反复复问了她许多遍,除了莫名昏睡过去这事她瞒了下来,其余诸事谢杳重复回答了两遍,便不愿意再开口了。

谢杳同松山观有没有缘分另说,谢家是果真同这道观有缘的。

从松山下来不过半个月,谢夫人便被诊出了喜脉。本是因着谢永子嗣缘薄,府上早早便以为今生是只谢杳这一位小姐的了,如今乍然有了喜讯,谢夫人这胎便格外地被看重。

谢夫人安心养胎的这些日子,也没教谢杳闲着,除却教习的先生,还另请了教导礼仪的嬷嬷,大有替她狠狠补一补的架势。

只是全府的重心都落在谢夫人腹中的孩子上,谢杳还是宽松了许多。

沈夫人自那日后,便常常寻各种由头接谢杳去镇国公府上,显然是有几分真心欢喜这孩子的。

谢永初时还直犯嘀咕,不过只是孩子去玩上一趟,牵连不大,且毕竟身份相差悬殊,也不好太不识抬举,也便随着谢杳去了。

谢杳自是爱去得紧,镇国公府又大又漂亮,沈夫人还时常做些小点心给她吃,更何况还有沈辞。

沈夫人一面有心替谢杳治一治心病,一面也是怕谢杳常来府上引来注意,隔三差五,也将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小姐们请来。这一来二去的,谢杳怕生的毛病还当真好了一点儿。

入了冬,谢夫人诞下一子,名为谢寻。自此,谢杳有了一个足足差了十二岁的弟弟。

同年,戎狄来犯,镇国公沈征不负皇恩,将胡马阻于关外。朝中为战和一事争执不下,却迟迟议不出一个结果。

次年冬,谢永官拜正三品尚书令。一时间,谢家如日中天。有心人纷纷借此揣度圣意——谢永乃是寒门出身,一路提拔如此之快,不是皇上的意思,能是什么?

谢永当朝为官这些年,讲究的便是中庸之道,寒门学子却有一桩好处——能从朝中错综复杂的党派之争中抽身而出,他本也是个通透的人,只要他不主动去蹚这浑水,自然一身干净。

谢永本意是打算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如今战和不定的局面下,皇帝竟把他挑了出来。

朝中大臣各个人精似的,见状纷纷不再提是战是和——总之无论如何都有镇国公将蛮族挡在关外,还不必赌命来操这份闲心。

谢杳依约等在恒桥,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竟开始飘起小雪。只是天依然大晴着,想来雪不会下大。

谢盈替她将披风上的兜帽戴好,嘀咕道:“这都下雪了,世子怎么还不来?”

谢杳伸手接了一片雪,“天还早呢。”

话是这么说,可等久了终归是无聊,将近年关,家家都忙着,路上并无什么行人。谢杳将桥上每一处栏杆都拍了一遍,还未等到人来,便在桥上来来回回地走,去数桥面上的石板。

数到第一十三遍,才听得有急急的马蹄声逐渐近了,谢杳回头望去,正见马背上的人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下。

谢杳不自觉便弯起了眉眼,方才久等带来的烦闷一扫而空,将碍事的曳地袄裙提了提,往来人那头奔了过去。

“哎—”,谢盈望着谢杳因跑动被风吹落的兜帽,不禁跺了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