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错觉么?
这五个字的语气不像在怪她离太远。
从见他的第一眼起,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冷的,为何云静却从这五个字中听出一丝脆弱。
可脆弱也有很多种,或是不堪一击,或是通透易碎,或是作茧自缚悔不当初……但他都不是。
是一种孤独地挺立,是在身后群山巍峨、前方天高水远的决然中夹杂的些许无奈。
还有某种柔软的渴望。
殿外忽有一阵孩童的脚步声在靠近,“五皇兄醒了就能带我去玩儿吗?我想去徐州……”
“先让五哥把伤养好,别不懂事!”是一女子之音,清脆如铃,好听得很。
听见有人来了,云静从元珩怀里挣脱,站起身。
一个小人儿捣腾着碎步跑了进来,正是今日在祀典上大喊看见七皇兄玉佩的元琮。
他身后跟一年轻姑娘,身形高挑,梳着灵蛇髻,也是一身素服,见着云静便挽起她胳膊亲切地叫慕容阿姊。看了元珩一眼,似觉出不对,立马改口:“这下终于见着皇嫂真人儿了!”
云静反应了一下,才猜出这女子大概就是十公主怀玲,是贤妃独女。她大婚时,怀玲还在皇陵依例为贤妃守孝,未赶回来。
贤妃沮渠氏原是北凉送来大魏和亲的公主,三年前因难产去世,听闻如若贤妃顺利产子,幺皇子就不是十二殿下元琮了。
北凉早在十年前就已被大魏吞并,如今宫中尚在的北凉王族贵女就只剩八皇子元琪的生母,如今执掌后宫之权的慧贵妃。
邢总管同她提起过,宁贵妃与贤妃生前最是要好,贤妃诞下十公主后,体虚多病,公主曾一度养在安乐殿,宁贵妃待她视如己出,因此公主对宁贵妃的两位皇子自然要比别人亲近些。
云静好生端详了下怀玲的样貌。
不同于鲜卑王族女儿的秀美,她混合了生母的西域血统,高鼻深眼,那对双眸泛着幽蓝,晶莹清澈,这独妙的风姿绝对是宫城里的孤品,怪不得父皇视她为掌上明珠。
元琮进殿之前,似乎看见了云静和元珩那一幕,黑黝黝的眼珠瞟了瞟兄嫂后,拽着元珩的手说:“皇兄,你和皇嫂赶快生个侄儿陪我玩儿!”
无忌童言引的怀玲放声大笑,她才不管一旁无地自容的云静,只顾玩乐,“你皇兄伤的这么重,怎么给你生侄儿!”
“这倒是不影响。”刘太医极正经地解释,“就是伤口疼痛会带来诸多不便。”
云静没照镜子,但此时的脸已烫得无知觉了。
元珩没心情陪一整屋子人闹嘴,问怀玲:“今日祀典怎么没见你?我记得,五天前你守孝日就已结束。”
怀玲面显愧疚,说正是为此来解释呢:“我从皇陵回来就上吐下泻,午后高热才退,误了宁娘娘和七哥的祀典,这不听说又出事了,赶快过来看看你。”
元珩见她脸色依旧暗沉,但人已是生龙活虎,便放心说好了就行。
转而又冲元琮笑了笑,拍了下榻上的空位,让他坐在自己跟前,和颜悦色问:“奕临,你今日是什么时候看见七皇兄玉佩的?”
“他们说殿里起火了,我跑过去看,就发现了。”
元珩又问:“来之前,有人和你说过什么话吗?”
元琮认真点头,“有,是母妃。母妃说父皇很看重宁娘娘和七皇兄,让我不要在祭典上调皮,不然父皇会生气。”
怀玲见元珩一连几问奇怪得很,蹙眉道:“五哥别是毒入血髓,人也跟着痴傻了吧?他才八岁,能知道什么!”
元琮一脸天真望着他。
元珩垂目思索,自己确实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能因为元琮是第一个跑过去指石头的人就胡乱猜疑。那石头放在如此醒目的地方,谁走近都会发现,不是元琮,也会有别人。
刘太医要给元珩换药,把殿里的人都请了出去,本来没打算让云静走,结果一不留神儿,人被怀玲拽走了。
怀玲看上去很喜欢云静:“月前父皇送了我一套鲁班锁,我怎么也解不开,嫂嫂快来我宫里指点一二。婢子们刚熬好了酪浆,我这几日病着也没口福,正好你尝尝。”
云静无奈,被她一路拉入寝宫。
这十公主虽有一副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但举手投足却不拘小节,是个率真脾性,招呼好云静吃喝,就把那套鲁班锁拿来让她解,“父皇总说我没耐性,三天两头拿这些东西考我。之前给了我副玉连环,我憋在屋里整整一天也没琢磨出来,婢子们见不得我受折磨,说这连环摔地上砸碎就算解开了,容易得很。可这鲁班锁砸也砸不开呀。”
她这番话甚是可爱,把云静逗乐了,“那连环若是玉制的能摔,换做金银的你想摔也摔不碎啊。这是婢子们为讨你欢心,出的懒主意罢了。细活都是要见真功夫的,一步步来才有成就感呐。况且这鲁班锁拆起来不难,只要找到突破口,牵一发就会动全身了。”她随手拿起个十四根锁,一掰最上方的横木,整个锁就如松了般散开。
怀玲不停拍手喊妙,又拿起一个心锁,这儿敲敲,那儿掰掰,很快便找到下面能推动的木块。
她身后的傅母高兴道:“也是奇了,先前陛下派几位郎官为公主讲这机关妙计,她听得直打瞌睡,越王妃几句话就把公主降服,看来公主是找到投缘的人啦!”
素日里,怀玲见多了那些忸怩做作的贵女,云静亭亭孑立,亲和大方的模样让她眼前一亮,竟扬起下巴控诉起圣上来:“父皇这次倒是疼了五哥一回,指给他一个好王妃。”
云静怕她言语有僭越,赶紧劝她喝汤药,但怀玲不以为然,拍着她的手背保证:“嫂嫂,五哥一向谨身清正,你千万别信外面那些传言。”
看来,外界对元珩的议论,公主也心知肚明。
自嫁入王府,已无人敢当着云静的面碎语。这半月来的短暂相处,她虽摸不透元珩性情,但先前听到的那些议论,确实无理无据能让人尽信。
只是她仍不明白,众人冲着一位皇子非议,陛下和宁贵妃为何不想法制止,便委婉问怀玲:“世人对殿下这些不敬之词一直如此荒诞吗?”
“宁娘娘在的时候其实还好,景明寺一案后就严重起来。”怀玲深叹,“五哥从小不打眼,也不爱围在父皇身边,只要不惹麻烦,父皇都是放任自流。不过男儿在世总归要成家立业,这次八成是他表了诚心要尽孝,父皇一高兴,就赐给他这么出众的嫂嫂。”
“而且……”她又惊喜道,“方才我去给父皇问安时,父皇正和朝臣们议今日遇刺一案,还说五哥替他挡刀勇气可嘉,要重赏他呢!”
即便父子多年生疏,感情淡薄,元珩还是会义无反顾冲上去竭救。
只是出于本能。
今日魏帝身边嫔妃子女站了一群,而最终挡在前的只有他这位不受疼爱的五子。
不过挡了一刀是不假,可云静看得清楚,那刺客最开始是准备对元珩下手的。
怀玲说:“父皇已命都官部和廷尉寺查清此案,听说只这半日就有些眉目了。朝中谁人不知,这两位主官办案雷厉风行,手段堪称一绝。”见云静眉间愁聚,她立刻让婢子盛了碗酪浆端过去,“这可是弑君大案,参与者皆是重罪,定让他们偿还五哥受的伤!”
元珩回京还无多时日,怎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还有谢义一案,那时云静急于让他证清白,相助他作了伪证也并未多想。现在看来,他对所行之事似乎有所隐瞒。
公主的酪浆与鲜卑人爱喝的味道略有差别,浓郁但少甜味,云静想着案子心不在焉,也没尝出什么滋味。
元珩伤势好转,与云静留在天安殿也不是办法。但魏帝忧心,不肯放他回府,允他挪去端门外的朱明阁暂住,还特意嘱咐让他听完弑君案的结果再回去。
这日,廷尉寺丞王宥堂站在朱明阁门外等着迎接魏帝,与他一起的还有都官尚书狄颢。
两人宁肯顶着大太阳说悄悄话,也不敢靠近凉爽的门口。
王宥堂话里总带软刺:“三法司许是与越王殿下犯冲,近来大案一个接一个他都沾边儿。谢义的案子还没结,又来一个弑君案,本寺前半年加起来都没这两个月忙活,以后还是离这位殿下远些为好。”
狄颢面朝廊柱,整个人就如一座木雕,浑身上下看不出哪儿动,只有嘴,“如今谢义案的监审权在越王手中,这弑君案还得给他个交待。王大人看越王是煞星,可在越王眼里,三法司可是人家的福星呢。都说卢氏好景不长,但郑、王两家也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如今最大的获益者是谁……”他终于动了一根手指,朝阁内戳了戳,“咱们为这两个案子忙得头脚倒悬,那都是给里头那位当垫脚石呢。”
刚说没几句,魏帝就从端门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崔文敬。走到近前,王宥堂和狄颢躬身随驾进了朱明阁。
元珩见魏帝忽至,赶忙拜下去,却被魏帝免了礼,直接命王、狄二人禀起案子的结果来。
“刺客法号济释,七年前入昭玄寺。据沙门统与其他僧人供述,从未发现此人举止行迹有任何异常,也并不知晓他为何要行刺。起火的经幡就在他身后,可以推断出是他一人所为。那日,入殿诵经的二十位僧人,均为昭玄寺高阶僧人,无案底前科,履历清白。”
“凶器呢?”元珩问起疑点,“入殿搜身时没发现吗?”
王宥堂回道:“是玄龙内使亲自搜的身,臣等已问过内使几位统领,刺客入殿时并未携凶器。而这类短刀在宫中常见,极有可能在僧人入殿前就已经藏匿于殿中,但能提前进入殿内的侍官和宫女不计其数。”
玄龙内使只遵圣命,三位统领兆东、兆南和兆北都是魏帝心腹,若在这种事上下文章,魏帝恐早就性命不保了。
狄颢上前一揖,“刺客已死,线索并不明朗,也追查不出所以然。但臣斗胆推测,因当年景明寺一案,许多不辩是非的僧侣,对陛下处置昭玄寺心怀不满,难免有一两个偏激着魔的会做出这等蠢事来。”
“大胆!”魏帝狠厉喝道,“那可是朕的贵妃皇子!出事时昭玄寺侍奉不周,救助不力,当为死罪!看来这昭玄寺又该清理了……传旨,昭玄寺沙门统渎职罢黜,祀典当日入殿诵经的僧人全部杖杀!”
伤口一阵刺痛,血霎时涌向头顶,元珩只觉双眼晕眩,额角炸裂。
魏帝见他脸色仍未恢复,便嘱咐刘仞,待殿下回府后要派得力医官复诊,及时将殿下病情上呈御前,不可轻视。
言讫,带着一众官员离开。
崔文敬自称要过问一下外甥病情,单独留下了。
此案已结,元珩的面色依旧没有舒展,崔文敬坐在榻前问:“殿下对陛下的处置不满?”
“我怎敢?!”元珩勉强牵了下唇角,“五年前,父皇一气之下血洗昭玄寺,众多官员被判死罪,嵇老御史死谏都无力挽回,即便万般不满又有何用!”他冷笑,“母妃和七弟无辜,但那些被冤至死的朝臣僧人又何其无辜!若母妃知道还有这么多无辜鲜血为自己陪葬,恐怕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我不想亲人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愿丧失底线,嗜血无情!”
他告诉崔文敬刺客起先要杀的人是自己,还有回京后,算上盛师爷逃跑那次被人围剿,这已是第二次遭毒手。
崔文敬气得直咬牙:“如此单人独马的行刺,鲜少能查出真相。如受人指使,这类暗卫泰半都是极早被安插,一朝得令参与行动,无所谓是否得手,终会自尽了事。”
谋划之人像是十分了解魏帝,若行事不成,魏帝自会下杀令,可能留下的线索就一并被清除掉,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元珩安慰舅父也不用太担心:“此等行刺胜算虽大,但过于冒险,继续兵行险招,恐引火上身遭疑。事不过三,若他是个聪明人,接下来便不会再有动作了。”
崔文敬越想越觉得可怖,这人隐在暗处,生怕元珩回京重新彻查景明寺一案,所以才千方百计要他的命。
又想到那刺客何以又去弑魏帝,不禁毛骨悚然:“杀了殿下,可清除阻碍;若弑君成功,国中无储,必将大乱啊!到时候便没有什么顺承继统,就只有成王败寇了!”
如此居心叵测,恐不是一日之功。
崔文敬又道:“幸而你背后还有安国公,若真走到那一步,北境三十万大军……”
“不会有那一步。”元珩及时制止了他。国君尚在,言语一不小心就会触碰禁区。他目中冰雪如净,“我与慕容氏联姻乃时局所需,不是用以党争的利器。就是坐上了储君之位,是非仍旧不清,真相仍旧不明,又谈何为政清明!”
景明寺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必要把它拔出来。只是现在这案情看起来扑朔迷离,难以立时尘埃落定。
向无夜仍没有回音,羽舟还在与他周旋。此人本就不受控制,他寻了两年,到也不在乎这些天。
他原想晾着御史台,探其究竟拖着谢义的案子意欲何为,现下怕也要尽快上手了。
此时,云静刚在阁外指点下人装好车,便进去问元珩什么时候动身回府,绕过殿中屏风,就见寝宫的门紧闭。
许征候在门外,看见她过来,先是躬了个礼,见她直直走向寝宫,立刻拦下,半跪请罪:“尚书令大人在与殿下议事,王妃还是不要上前的好。”
云静愣了下,又一想自己是后院女眷,许是谈话涉及密要,不便让外人知,就把要问的话让许征代为转告,自己去怀玲宫里了。
崔文敬走后,许征告诉元珩王妃来过。
元珩试着身上的伤已无碍,便命他传话:“本王这几日要处理谢义一案,暂留宿宫中,让王妃不必等。”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说不回家就不回家
下章第一句话:转眼,元珩已有四日没回府了。
云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