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宁贵妃与七皇子元瑆的祀典已至。
云静与元珩跪在贵妃牌位之下,静听僧侣经文祝祷,瞻仰正中央贵妃的巨幅画像。
画中人一身藕荷色繁花锦袍,端庄侧坐于白梅园中,双手合放膝头,面露慈笑。
她这才发现元珩眉眼像母妃,轮廓像父皇,粹得了父母之精华。但还是偏似母妃多一些,尤其是气韵,有种不落俗尘的清风傲骨。
“陛下到——”
魏帝踏着内侍官的呼喊,在宗亲的簇拥下步入殿内,再后跟着嫔妃公主。
元珩与云静退至僧侣前方,待众人吊唁后,依次回敬。
木鱼有节奏的响动在诵经声中穿透,窗外细雨如帘,将安乐殿置于一片别样的静谧之中。
突然,眼前一簇火光炸开,一旁的慧贵妃发出一声尖叫,火焰窜上她的裙裳后摆,婢女内侍霎时乱作一团。
那簇火光向穹顶蔓延,两边的经幡已被点燃。
“安乐殿走水啦——”
数不清的内侍官和宫女拎着水桶涌入殿内。
慧贵妃在地上来回翻滚,口中不驻地惊恐叫喊。
一桶救命清水立刻洒向她的后背,将火扑灭。她钗环尽落,水珠顺着散乱的发髻流下,狼狈地被人扶起,颤抖伸手指着宁贵妃的牌位大喊:“阴魂不散……阴魂不散……本宫没害你,你休要来吓唬本宫!”
她如失魂一般,扑倒在魏帝脚下,揪着他的衣摆哭喊:“陛下!那天是臣妾非要抢占崇宁寺,才把宁姐姐赶去了景明寺……臣妾与她争风吃醋是臣妾的错,但是臣妾也没料到景明寺会塌……臣妾没害她,您是知道的啊……陛下!”
魏帝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失心疯般的女人,极反感地命道:“来人,将贵妃带下去休息!”
几个内侍将慧贵妃抬走,她还不忘撕心裂肺地喊起宁贵妃的闺名:“崔文奚不是我害的……我没害她……我没害她……”
殿内的火虽已灭,但经幡后的纱帘和木案都被烧坏,焦味浓郁,魏帝和众嫔妃准备离开。
这时,十二皇子元琮突然气喘吁吁跑入殿内,指着前方某处大叫:“我看见七皇兄的玉佩了!七皇兄回来了!”生母纯妃王氏紧跟其后想要拦下,情急中在殿内摔了个踉跄,又爬起来一把将儿子抱走。
趴在母亲背上的元琮直愣愣盯着前方,手指殿内,不停喊着“七皇兄”。
众妃们更加惊厥地尖叫起来,吓得浑身发抖。
云静顺着小殿下手指的方向望去,就在方才被燃起的经幡之下,真的有一团赤色的影。
元珩也看见了。
他犹疑地乜着那枚从天而降的“赤玉骨”,缓缓走过去。
到了近前,他低头看了眼,转身安抚众人:“只是一块赤色的卵石,也不知是谁无意带入殿中。”
女眷们都松了一口气,几个胆小的仍不停流泪发抖。
元珩弯腰,欲将那块石头捡起。
指尖触到卵石的一瞬,身边一位僧侣敲木鱼的手慕地停下。元珩敏锐觉出危意,刚要转身,余光中突然闪出一刃寒光,那僧人持着一把短刀向他胸口刺来。
元珩身手敏捷,上身飞快一仰,银色刀刃擦着他的鼻尖扑空。
云静机智拔下头顶的银华胜,用力拽散边缘南珠朝僧人脚下扔去。
僧人打滑难以站稳,元珩趁机回身抓他手臂,僧人却突然调转方向,举刀刺向魏帝。
元珩眸中一惊,冲上前去。
僧人离魏帝太近,玄龙内使的剑还未探过去,短刃就已伸至魏帝胸前。
刀尖马上就要触上龙袍,元珩忽然挡在前,推开魏帝,短刀直刺入他胸腔下方。
云静趴在地上,用簪针将僧人小腿扎成了筛子,他疼痛难忍松了手。玄龙内使一拥而上,重重给了他一脚。
“留活口!”云静大声提醒。
那僧人腮边滚咬了几下,忽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后咽了气。
魏帝已命人去宣太医令,此刻正扶着元珩双肩,看他拔出短刀。好在创口并不深,魏帝脸上的惊惧稍有缓色。
云静担心元珩伤势,已然忧急到忘记要站起来,推开面前的兵士,跪挪过去,本能地握住了他的手。
可他的掌心温度正在转凉,面色也开始变白,云静察觉出了不对。
元珩也很快发觉到体内的异样,刀扎入的部位越来越痛,还伴着阵阵麻痒,如同蚁虫啃咬,他用尽全力捂住伤口,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涌出。
刀上淬了毒。
云静干脆背靠楠柱,双臂环抱着元珩,不驻地搓他手掌心。
太医令刘仞来的及时,一手熟练号脉,另一手用力扯开元珩的层层衣物,敷药后用针灸控制住毒性发作。
魏帝命玄龙内使将元珩抬往天安殿偏殿。
刘太医不愧为御前圣手,动作娴熟敏捷。为减干扰,他遣走了闲杂人,只留下带来的几位医官,又向云静躬了个身,“接下来几日要辛苦王妃侍疾了。”
外人眼里只有她能毫无避讳侍奉元珩起居,却根本不知二人成婚以来各居一室,彼此生疏。云静心里紧张,但还是听从医令,留下来仔细照顾。
不全是身份的缘故。
方才那短刀逼向他时,她的心就像吊在悬崖上,和担心父兄上战场的那般惊颤一模一样。
“把殿下的上衣全脱掉,擦干净血渍。”刘仞忙着配药,头也没抬地支唤她。
云静连忙应了声“哦”,小心避开伤口周围银针,抓着散开的衣襟一点点剥去。元珩呼吸微弱,无法使力气配合,她只能托起他的腰背将衣物抽出。
她拿过帕子,沿着紧实的腹部线条抹掉大片血迹,又绕过窄瘦的腰身将四处流散的血拭干。健硕的前胸微微起伏,上面附了一层汗珠,她换了条新帕去擦,才触到他肤上的寒凉。
刘仞端来配好的药,轻扶起元珩喂下,“殿下中的毒名叫‘殊砂’,来自一种水蛇,不是罕见的毒。但刀上毒液的剂量颇大,至少要取几十条蛇的腺液,可使人凝血体寒。饮下解药后,殿下的知觉会短暂失去。”他扶元珩躺平,“当然也可能醒不过来。”
云静一听慌了,连问他:“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解药不就是用来解毒的么,怎还能再把人毒死呢?”
刘仞过来行针,轻轻一叹,但面上仍很平静,“个人体质不同,这样大剂量的解药以毒攻毒,风险极大,臣只能尽力而为。”
解药已经在发挥功效,针尖扎在元珩身上时,他已无反应了。
云静跪在榻边,才觉出什么叫空虚与无助。她从来不懂什么是逆来顺受,遇着难处自己必要拼一把才肯认命,而此时的等待却令人束手无策。
躺在面前的这个人既不是骨肉血亲,也不是如故知己,仅凭一纸婚书,一绺发丝就硬生生将二人绑在一起,尚无理由为他惊惧、为他担忧。
可她就是害怕了。
想起险些落水时被他救,想起有人言语冲撞时他为她出头,这些事也不曾有陌生人为她做过。
她也会动容。
眼中忽然扑来一种酸涩感,眼底跟着湿润起来,淌出一道温热水意,越过下颌边缘,最终滴在元珩的手背上。
云静用丝帕沾了沾泪。
抬手时,她没注意到,榻上弯起的冷白指骨动了下……
元珩像是睡了很沉很长的一觉。
梦里,他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为母妃的三年守孝期未过,他还住在徐州别苑,邻边云华寺古朴的钟声一敲,翻涌的心顿时万籁俱寂,让他不由得穿过竹林,迈上佛寺的石阶。
大殿中很安静,只能听见善男信女的脚步声。
元珩凝望着伟岸的佛像,可眼中却充满迷茫。佛能度化世间众生,却并不知能否度化自己。
侧前方盘坐了一位老僧,安慈沧桑的面容令人心静。
他坐在老僧对面,启唇问:“大师可会解梦?”
那老僧睁开双眼,见是一位清俊的年轻公子,微笑答:“举凡天下一切梦境,不外是忆念、意想所成,无想则无因,无因则无梦。”○1
是,他想念已逝却不能复生的亲人,所以夜里才会梦见。
老僧递给他一叠莲纹信笺,“施主要问签,还是要祈福,都可写下。”
元珩提笔。
他不问签,也不祈福,只想解心中所困。但不知从何写起,只写了个“心”字,像是要请老僧将它拆解。落款是他游历隐居时化用的名字“伍莫尘”。
那老僧竟笑起来,“世人都说越王殿下出身帝王家,却能随心所欲归隐,不入世俗,没想到殿下也有解不开的心结啊。”
元珩一怔,“大师怎知我身份?”
老僧道:“殿下的别苑与本寺只一片竹林之隔,老衲岂会不知啊。”
他的指尖又落在那个“心”字上,“殿下的字‘规中见逸,惊鸿风骨,克而不拘,豪而不纵’,尤其是这‘心’之卧钩,宛若长空之新月,蓄墨弹锋,实在精妙。”他言语温和,“记得和景十九年浴佛节,宁贵妃娘娘让殿下抄了份《心经》,当时老衲奉旨入宫为娘娘讲经,才有幸得览墨宝。”
元珩开阔的眉宇间凝上一丝警觉:“大师如何称呼?”
“老衲法号虚真,是这云华寺新任的住持。”
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法号,不曾在记忆里出现过。
“母亲贵为皇妃,虽曾遍请名师,但均出自昭玄寺,你若只是个偏小寺院的住持,又如何入得了皇城?”元珩星目闪烁,“天下佛寺你都可以去,为何偏偏来了此处?”
虚真无言,良久才抬眸正视他,从衣襟中掏出一块昭玄寺令牌放于前,“老衲就是前任昭玄寺沙门统,慧缘。”
“为景明寺一案而来。”
那场大火又燃动在元珩眸心。
一束暮色红霓打在褪色的令牌上,边缘已被毁的不成样子,只有中间的“慧缘”二字清晰可见。
元珩仔细打量他的脸,额前几道皱纹布在一片不太平整的肤上,左侧脸颊凸起一块块不甚自然的褶皱,像烧伤。而这些痕迹显然是整疗过后所遗留,不贴近细观,很难发现。慧缘法师是母妃宫中的常客,只因元珩不怎么喜佛事,虽然见过,也都是匆匆照面,但那双净然坚韧的眉眼却令他难以忘怀。
出事那日,就是慧缘法师带着几名僧人赶去救火,后来不及出塔,反葬身火海。而今日,原本“已故”的慧缘法师却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
这位幸存者就像暗雾中突然射入的一束光。
殿外暮色已沉,礼佛之人均已离去,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他二人。
虚真叹了口气:“景明寺坍塌后,我与几位弟子被拉去乱葬岗。”话至此,他悲切地望着元珩,“吾等遁入空门,救众生于苦海,没曾想效力于皇家,死后却落了个身埋乱葬岗的下场!”
“次日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尚存一口气,便躲入山洞疗伤。待身子恢复差不多,便决心行走西域,永不返魏。行至高坪镇时,白马寺一方丈见我,称可为我修容,我便留在那里修行,直到发现这位方丈竟是江湖中人……”他问元珩,“不知殿下是否听说过天倾门?”
元珩复而想起,他隐居游历这几年,也曾听隐士提起过,仅知道此江湖组织经营了多家医馆和布庄,素日里行侠仗义,在江湖中口碑甚好。
虚真道:“那位方丈是天倾门的弟子,老衲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告诉我,天倾门会就在青州,掌门人姓向,还编创了一套精卓的剑法名叫‘无向之剑’……关于这位向掌门的来历,门会里也有传言,恐怕梁王‘勾结江湖势力’的罪名并不为虚。”
梁王乃先帝第四子,在几位皇叔中,才能算是庸常。他虽心无大志,但为人却很和善,对元珩尤其喜爱。因而元珩根本不相信皇叔会害死自己的母妃胞弟,甚至有心谋反,才会带着酒菜去狱中看他。没想到皇叔饮了一樽酒后,便倒地而亡。
他记得皇叔临死前吊着一口气,吟了首诗:“曜日离晌雨绸缪,黑云遮眼无所终。枉顾东南与西北,回首明光立当头。”
思及此,元珩猛地抬头问虚真:“您方才说那掌门人姓什么?”
“姓向。”
此时再细思,‘曜日离晌’不就是个向字嘛,‘枉顾东南与西北’不就是‘无向’嘛。黑云遮眼是谓暗夜,虽看上去漫漫无尽,但终有太阳东升之时。
——终将无夜。
梁王拼着最后一息都要将这个人名透露给他,还如此隐晦,怎能不令人起疑,他只有试着找到这位向掌门,再探其究竟……
耳边的说话声似乎变了。
“殿下的体温回暖啦……”女子甜柔的嗓音里全是悦然。
他慢慢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王妃唇畔灵动的小梨涡。
云静见他醒了,肿成桃子的双眼笑成了月牙。
刘太医诊脉后,欣慰说殿下身体底子强,再有一日就可进水进食,但要小心天气太热容易致伤口感染,需及时换药。
元珩试着弯了下四肢,验知自己行动无恙。
抬臂时,云静看见他手背上那道长长的泪痕,便立刻捡起帕子,佯装要帮他擦洗身子,趁机把泪痕清掉,“这几日殿下不能沐浴,擦一擦身上清爽。”
擦完手,她又将帕子伸向他胸前,不走心似地来回画花儿,但躲不开的起伏沟壑将她颊边晕出一片酡色。
“哭了?”元珩望着她的桃子眼哑声问,“怕我死么?”
云静仍想藏匿,点了下头,声如蚊呐:“二嫁之身恐不好议亲……”
这句现俗之言倒很有说服力。
元珩短促笑了声,被她生疏的动作弄得奇痒无比,无奈制止道“别擦了”,又说:“把上身垫高,我想坐起来。”
云静搬来一床被子,又在他颈后摞了两个绵枕,垮过他上身整理时,胸口几乎与他相贴。自己那处有些高,峰顶传来的触感让人羞赧,两三下弄好后便很快抽身回来。
元珩闻到她秀发中有木兰花香飘出,虽是极淡,但在满屋浓郁的草药味中,愈发沁人心脾。
七月流火,本就令人口干舌燥,一直无法进水实在难熬,他忍不住问:“有水吗?一点点就可以。”
云静瞧了眼他干白的嘴唇,就用小汤匙舀水让他抿了抿。因刚才无意间的触碰,她坐的离他远了些,递匙时总有水滴洒落,最严重的一次差点滴在伤口的纱布上。
“近一些。”元珩不耐烦道。
云静收紧臀往前挪了几寸。
她又要喂,忽然被他拉住腕子,一把带到他胸前,重新贴上。
云静不敢扭头,因为太近,一动就会碰到他的脸。胸前正在“砰砰”地急速跳动,但她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只听见他低哑的声音似在她耳边温柔呢喃:“别离我太远。”
作者有话要说:虚真大师关于梦的那段话,找不到出处,是引用,不是我的原创。而且,下面的章节我不打算在正文里标记了,很影响观感,如果有引用,会直接在作话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