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珩牵着云静走到云舒和柏萱面前。
这二人跪了也有两刻钟,心里已是叫苦不迭,后悔出门带上了这张不听话的嘴。
元珩瞟了眼柏萱,言若冰霜:“柏姑娘怕是搞错了,母妃生前从未许过你婚事。她性情宽厚,好与人为善,与她亲近、被她夸过的闺秀女官数不胜数,难不成受过她几句夸赞的人,就都要嫁予本王么?”
他握着云静的手又紧了紧,“越王妃现已在此,乃父皇亲定之人选,甚合本王心意,你却贬斥父皇眼光欠佳。妄议圣上乃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本王看在柏侯军功卓著的份上,且饶你一次,再若听到此类不敬之言,恐怕就不是本王来治你的罪了!”
柏萱哭得梨花带雨,本想抬头向元珩求个怜悯,谁知一眼瞥见心仪已久的殿下与王妃双手紧握,一下子就坠入泥潭,全身都散了架也还强装坚韧,唯恐失态。
元珩极平静地说了句“送客”,身后便哗啦啦来了一群仆妇,硬生生把柏萱从地上架起来,连拖带推把人送上马车。
云舒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眼见着元珩袍摆上的纹金滚边挪到眼前,那冰刀子般的话忽就开始从头顶掉落。
“自古长幼有序,四姑娘却对家姊恶语相向,如此不知尊长,要叫外人见了,岂不是会让慕容家蒙羞。你与王妃同出一系,却半点也不似她谦和大度。”他又转向言氏,“看来是夫人行教不典了。”
言氏倒是和颜悦色,“殿下责备的是,国公爷对王妃的教养一向更用心。”好话不过一句,就开始暗暗咬牙,抬头忿忿道,“我这两个孩子可是不如呢!还不都是因为她生母死的早么……”
“本王生母也不在了!”元珩忽然厉声打断她的话。
不经意而来的相惜与共,拨动了云静的心弦,震荡出的涟漪在胸腔内打转,握着元珩的手微微用力。
慕容煜也没想到言氏会当众戳云静的心管子,这一戳彻底捅了马蜂窝。当着元珩的面他不好发火,便先抑下怒意,叫几个侍从把言氏送回屋面壁,又命云舒禁足,让嬷嬷侍从严加看管。
自己领兵在外多年,对家中鸡飞狗跳也是无奈,只能替内眷向元珩磕头请罪。
元珩将他扶起,慰言说儿女众多的人家总是如此,就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圣上,也会为皇子公主们争宠夺嫡而头疼。
慕容煜被元珩说的心宽,再加上适才见他处事公正,句句护着云静,一点都不像传言那般傲物无情,心里乐得直蹦火花。
长辈在此,云静羞怯地松开元珩的手,福在身前。
触感犹存。
他掌心有茧,应是常年手握刀剑,像父兄这等习武之人才会留下。除了初遇那晚一个简单的“折扇挡”,她实是想象不到,眼前俊逸高华的夫君疾风挥刃是个什么模样。
手心里的余温久久未散。
再思忖,心头有些异样。
昨日被他搂了腰,今日又被牵了手,一不留神便宜都被占尽了。
唉,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哪是想避就能避开的。
这么低头想着,都没注意到一干人已停至家祠前。
元珩说:“无论今日是否合祖制,既是归宁,就要以礼待之,作为慕容家的郎婿,应为岳母大人上柱香,以表心意。”
慕容煜和云启躬身回谢。
此举又令云静感动不已,竟不想他既能为她破例,又能为她守礼,一整个稳健周全,倒是很让人惊喜。
午膳后,一家人又欢谈甚久。但偷着归宁甚有不妥,怕被人发觉,二人不到酉时便同乘马车准备回王府。
从国公府出来到现在,元珩一直缄默,让云静一度怀疑,晌午那通训话把他今日的话语存量都用尽了。
她偏首瞧去,他微阖双目似在养神,只有左手攥着玉佩,拇指指腹在夔龙纹上划来划去。
“殿下在想事情?”她不由问。
元珩睁开眼,回答她:“在想母妃。”
许是方才为云静母亲上香时触景生情,愈加思念至亲。
云静为他的敬重道了一番谢意,也着实把他的亲人放在自己心上:“出嫁前,邢总管就交待了母妃牌位供养之事,我定一丝不苟。”
他唇角似乎微扬了下,只说了四个字“王妃有心”,又重回默然。
但摩挲玉佩的小动作一直没停。
云静好奇道:“这块白玉质地通透绝佳,殿下从不离身,应是极心爱之物吧?”
元珩终于停下手中动作,低头凝了眼,同她讲起玉的来历:“其实这只是半块,另外半块赤色如血,两块本由一根细玉管相连,是龟兹贡品,父皇赠予了母妃,母妃又在十五岁生辰那日给了我。七弟淘气拿去把玩,不小心摔成两半,我就干脆送了他一块。我见这玉白得纯净,赤得瑰奇,一时兴起取了两个名字——冰仙风和赤玉骨。七弟挑走了赤玉骨。”
他将玉佩解下递给云静,神色怅惘:“如今也只剩这枚冰仙风了。”
云静捧着玉佩,抚摸着温润的边缘,忍不住叹:“玉骨冰心,好名字。”
他认可般微一点头,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事,对她说:“日后你何时想回国公府,就告诉邢总管,他自会安排。”他接过云静递来的玉佩戴好,又补道:“是否需要我陪,依你。”
伴着话尾,马车缓缓停稳。
云静还陷在这番话中,懵懵怔怔跟着元珩下了车。
行至外府与内院的岔路口,元珩看向东苑的方向,脚步变得踟蹰。
此时,阁楼窗牖轮番亮起,倒映在池中的暖灯,在他眼底汇成一片久违的坊间烟火。
云静也停下来。
王府典膳已备好二人暮食,只等执事回话,究竟是分食还是合用。
为答谢他归宁的安排,她是想好了要请他来自己院子用膳的,但见他像是没有往内院去的意思,犹豫着就没提。
永晖堂廊下,许征拿着一封送来的拜帖,眉宇凝重地向元珩揖礼,似乎有客来访。
元珩立刻敛回目光,对云静说:“我还有事,就不送你回房了。想吃什么吩咐底下人去做。”
云静备好的邀请之言,彻底从嗓子眼咽了下去。
转瞬,人已经往堂内去了。
他还是那样孑然,就连眉梢和袍角都不沾染旁人的半点挂念。
盛夏的花草都结实的长着,不似暮春瑛瓣缤纷,连风都吹不出香尘来,云静的裙裳在风中干净地飘动。
她站在那儿,看上去有些出离,丹蓉挽起她往寝院走,出窍的神思才回来。
丹蓉在身边一直说:“殿下其实对姑娘不错,因为差点掉水里的事罚了好些人,准允归宁不说,对咱们夫人还那么恭敬,还把那些个惹事儿精教训了一顿,真是痛快死了。”
云静脑子里混沌一片,也搞不清错乱与清晰,想起他方才头也不回的冷漠样子,苦笑,“相敬如宾不难,动真情却不易。”她自嘲般,“人就是这么不知足,嫁之前总觉得有份尊重便也够了,但出阁后却盼着郎君能永远一心一意……你知道言氏何以会对我那般恨?
“难道不是因为怕老爷的疼爱全被姑娘分了去?”
云静摇头,“是因为父亲始终放不下母亲。”
“言氏是因有了这份缺憾,才会把生得气都撒在我身上。少年结发,恩爱不疑,这般感情的刻骨铭心总是不可替代,当年若不是长兄和我还小,父亲也不会续弦。其实,言氏心中何曾不清醒呢?父亲给了她一儿一女也算交待,谁也不会料到她竟还对我如此这般。”
丹蓉伶俐,一听就懂,但她的题本里没有“伤春悲秋”四个字,主子吃没吃饱睡没睡好才是正经事,回了东苑,就让人快些传膳,云静这才感到几分饿意。
水韵终于等到她二人回来,一脑门子新鲜劲儿把云静领进书阁,说殿下让人送来的乌沉香散已经在用了,还拿团扇往她鼻子里扇呼:“您闻闻是这个味儿不?”
云静嗅了嗅,总觉这味道生涩,“再放放吧,没有殿下带出来的味儿熟润。”
水韵明白地点头,“我看,把殿下的外裳脱下来放屋子里熏可能更管用。”她没发现云静表情讷讷的,继续玩笑说助眠不用这么麻烦,“让殿下躺王妃身边不就得了?”
云静不笑也不说话,净了手坐在桌案旁等着布菜。
丹蓉立刻向水韵眨眨眼,摆了个个噤声的手势。
……
此时,永晖堂还未传膳,屋内一派肃然。
申时初,廷尉寺丞王宥堂来府上急着见元珩,知他未归,就等着一直没走,这会儿见着人,直接回禀起谢义之子杀人一案来:“臣等分开提审盛师爷、谢义和其子三人,证其老夫妇之子确实是谢义指使盛师爷打死的,谢义对罪行供认不讳。待殿下与三法司复核后,便可定罪宣判。”并将一应卷宗和文书呈上。
元珩伸手接过,不相信似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快?”
到底是圣上信任的三法司,行事果然利落。
王宥堂一揖,“是,谢义似乎根本没想掩饰什么,吐得干干净净。”
元珩翻看着案卷,问道:“谢义家中还有什么亲眷吗?”
“妻和两房妾室,老母及幼儿幼女。”王宥堂道,“据臣派出的押送官回报,谢义入京之前,似乎已将家人送走,究竟送往何处,臣不知情。”
他知道元珩为何会有此问,谢义能吐得这么快,定是早有人以保护他家小为由,指使他行事。
六王元瑞一直暗中盯紧此案,盼着治两位卢姓尚书的罪,剪除三王和八王羽翼,是以就此捏住谢义软肋,迫他认罪,再攀咬出卢氏两兄弟。
王宥堂觑了眼元珩,绷着脸又开口:“若真如殿下猜想有人指使他认罪,那贪墨赈灾粮款的口供应该很快就能拿到,可这御史台……没动作啊!先前就用殿下大婚作托辞说不急,现在还是不急。虽说此案由三法司会审,但臣也不便越俎代庖前去催促。”他兀自一笑,“那位小裴大人的作派您也知道,除了陛下,谁使唤得动他呀!”
元珩也听出个所以然来。
王宥堂不满裴旸拖延,意图撺掇元珩拿身份去压裴旸一头。若是一般出身的朝臣,也没什么胆量向裴旸寻衅,可这位大人出自四大世族之一并州王氏,都能吆喝在皇子头上,倒也不必向裴旸点头哈腰。
但御史台到底有没有故意拖延,也不能偏信王宥堂一人之词。
元珩和善一笑,“本王没想到,大人你原来是个急性子啊!”
王宥堂见元珩没着道,还被责“着急”,功亏一篑泄了气,也只讪讪的。
元珩合齐案卷递给他,慢悠悠说:“接下来几日,母妃七弟的祀典还需本王忙上一阵,谢义此案依律审理就好。”
这话等于没说,王宥堂自讨了番无趣,只能告辞。
客走,茶还未凉,炉火把暖阁熏得闷热,元珩展开折扇轻摇,想把这股“小裴大人”的热风扇走。
河东裴氏不是四姓世家,裴旸既为御史中尉,免不了会遭四姓大族的嫉恨,而他坐镇御史台五年来安然无恙,世人还送予他美称“铁面为公”,能博得魏帝如此信任,凭借的怕不仅仅是能力和手段。
元珩还未和这位小裴大人相与过,且上回盛师爷逃走,他险些遇刺,倒让自己对那个御史吴钦颇为好奇。
他把许征唤来:“吴钦的背景查的如何?”
“禀殿下,吴钦是小裴大人上任后,经中正定品选入御史台的官员,幼时父母俱丧,母家与并州王氏是远亲。四年前,家中仅存亲眷在雍州疫症中身亡。此人出身庶族,过往经历单纯,查不到其他了。”
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这样的人不怕行在刀尖上,因为没有软肋。
元珩凝视茶汤中静躺于底的几片茗叶,忽觉这杯浓酽的茶很像御史台。
一片叶是裴旸。
另一片叶是吴钦。
还有其他各不相同的叶,都不知是何立场。
许征准备倒掉旧茶烧新茶,象牙折扇却把他的手推回去了。
“旧茶先泡着吧。”元珩说。
泡透了才知道是什么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遇上事儿才能知道小裴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裴大人的神秘感持续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