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内,宣诏官刚刚离开。
云静心情不佳,把自己关进寝院。
丹蓉趁主子歇息,得空去找主事嬷嬷拿月钱,回来时刚好经过言氏院子。
云舒吊着眼角和言氏嚷嚷:“瞧这一眨眼的功夫,阿姊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以后我们见了她还得尊称一声‘王妃’,咱们母女俩要强多年,怎还沦落到向她低头的地步!”
母女俩说话声不小,一墙之隔听得真真儿的,丹蓉靠在架子下,不费什么劲便灌了满耳朵。
“她这一嫁,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言氏独自摆着双陆棋谱,鼻中一哼,“听宫里的娘娘们说,越王常与徐州林间那些隐士厮混,男男女女坐在一处,说是行些曲水流觞的风雅之事,实则淫.词艳曲不堪入耳。”
她警觉地望了望院外,挡着半边脸说:“听闻这些隐士饮五石散成瘾,酒后敞胸露怀,白日.宣.淫,身子虚透了都不加节制。我朝尚武,这药在军中是禁物,咱们这些武将家眷自然没见过。”
云舒蹙眉,拿起帕子挡嘴,疑惑道:“那为何柏萱阿姊还吵着非越王不嫁?她同我讲过,幼时有次进宫赴宴,因投壶准头太差,输的连条脚链子都不剩,被那些贵女公子取笑,不与她玩耍。只有越王不嫌她笨,还教她怎么投的准。”
言氏眨着一双丹凤眼问:“她那时几岁?”
“八岁?”云舒摇着扇,眼珠一转,“九岁?”
言氏眄她一眼,“孩童之言怎可尽信?这么多年过去,脸变,心能不变么?”
云舒深觉有理,莽足了劲儿点头。
“要不然,为何及冠皇子都已婚配,只有越王老大不小仍未议亲,那是没人敢嫁呀!”言氏说,“哪个京中贵女愿意放弃帝都荣华富贵,跟着他如乡间野女一般游荡?”
末了,又嘱咐幺女:“这些话你可要烂在肚子里,千万别让次女知道!万一她不想嫁,举蹄子跑了,犯下罪过得全家替她受!”
丹蓉听着心惊,从墙根儿下溜回了姑娘寝院。
云静见她神思不定,手里的活无章法甚是反常,便将人叫过来问究竟遇到何事。
丹蓉起初不说,但为了自己姑娘,把听到的墙角一五一十告诉了云静,还哭喊着劝她:“姑娘快逃吧!所嫁之人非良,别把一辈子搭进去!老爷最疼姑娘,肯定会和长公子想办法顶下来的!”
云静坐在榻上,抱紧膝盖,一滴泪顺颊而落,哑声嘀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逃到哪儿去?到时候慕容氏一族,连同濂州的长孙氏都吃罪不起。若还有别的法子,父兄也不会顺从这道旨意。”
水韵为她擦干泪痕,一副打算出生入死豁出去的模样,“既然到哪都是活,那就偏要活得好,只要能跟着姑娘,刀山火海我都不怕,那小小越王府又算什么,妖魔鬼怪冒出来,咱们见一个打一个!”
云静破涕为笑,“哪那么夸张!不过确实是这个理儿,日子哪有顺遂无虞的,若想着什么坎都要绕过去,那边境的仗也莫要打了,把州县拱手让给柔然蠕蠕岂不省事?”
这话让水韵心情明朗了许多,宛然一笑。丹蓉没心没肺,抹了把脸又去忙了。
云静铺展身子躺下,脑子里全是旁人议论越王的话,忍不住又开始分辨起真假来……
夜幕降临。
一个着墨色披风的修长身影,步入一间门楣气派的酒楼中,在阁楼尽头的雅间前驻足。
门被推开,墨色身影向坐于上首的贵公子唤道:“三哥。”
轻盈的纱帘一掀,露出三皇子元琰棱角分明的脸:“八弟这么急着找我,是为了押送谢义入京一事吧?”
八皇子元琪将披风解开,坐于一旁,一副焦灼神色:“难道三哥不知情么?案发在徐州,按照辖属所分,这差事理应该由东境军所领!只要是东境军,就脱不了我们的掌控。可父皇下旨审案后,押送谢义的差事居然落在驻定州的北境军头上了!”
元琰仿佛并不在意,“不稀奇,还不是因为今日你在朝堂上那么沉不住气。”
元琪道:“我原本以为,就算父皇不让东境军接管此事,也定会派临近州署督军,没想到父皇竟然舍近求远。反正我已布好局,回京路上找个适当时机,把谢义做掉,以防他把我们的人全都咬出来!”
元琰反而叹气:“听三哥一句劝,此事收手为好。”又给他递了杯酒。
元琪先是一愣,接过来饮尽后将酒杯“啪”地一掷,“皇兄这是何意?谢义一旦落网,牵出的可是吏部和度支两部,谢义本就与吏部尚书卢源嫌隙不小,此案开审,两部恐怕不保,你我二人苦苦经营的果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毁于一旦吗?”
“我当然不想!”元琰瞪起犀利双目,“吏、度两部皆由卢氏两兄弟把控,这二人一倒台,动摇的不仅仅是两部,而是整个卢氏的利益!只是,此次要动卢氏的恐怕不是老六,而是父皇!”
元琪漂亮的凤目低垂一闪。
今日朝堂上,元珩和元瑞的证词若细究起来漏洞百出,但为何魏帝拘押谢义的态度如此坚决,还不是因为卢氏这棵大树太惹眼招摇。
元琰道:“现在百般阻挠谢义进京,你以为是在和老六作对吗?这是在向父皇挑衅!我母妃司马氏与卢氏有姻亲之联,倘若我们不就此收手,触怒了父皇,岂不是要自毁前程!”
瑾妃司马氏育有三、九两位皇子,度支尚书卢裔之妻正是瑾妃的长姐,二人同出一族。
元琪咬牙,“我算是看明白了,父皇眼里从来就容不得世族!当初的庆阳侯崔绍,还有现在的卢氏,到头来不都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八弟慎言!”元琰朝他一瞥。
元琪叹了口气:“我是越发猜不透父皇的心思了。这几年父皇身子大不如前,但却丝毫没有立储的打算。”他冷哼道,“在位二十余年,不封中宫皇后,不立东宫太子,真是前所未闻!”
他看了元琰一眼,有些顾及皇兄的情绪,“不然,凭借三哥如今‘长嗣’的地位,恐怕早就入主东宫了!”
元琰向他摆了摆手,“即便是东宫太子,不也屈居于皇权之下么?”
他为元琪斟了杯酒,两人举杯对饮。
元琪脸上的焦灼慢慢平复,“三哥说的是,眼下丢了两部不打紧,稍安勿躁为上策。再说那老六也翻不起什么浪来,难道还敢带着豹骑卫造反不成?”
元琰笑了笑,“只要父皇一日不立储就有的是机会,路还长。”
两人一番酌酒后,元琰雅兴尽散,待元琪离开,眼神复又犀利起来。
纱帘后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楚王殿下这浮躁性子,怕是有一天会坏事!”
元琰道:“但八弟天生聪慧通理,比本王那个鲁钝的胞弟强百倍,用着不累。”
那女子又问:“陛下怎会让越王监审此案?”
“老五多年不涉朝政,父皇想两端制衡,用他最为合适……”他轻笑了下,“无论是谁,不都是父皇手中的一把刀么!”
那女子像是转过身来,隔着彩纱,朦胧中身影窈窕,“陛下突然启用越王,殿下不起疑吗?”
“老五在朝堂中尚无根基,若是他有争位之心,短期内增势不易。”元琰挑了挑眉,“比起他,本王更担心的是老八!”
“殿下是怕楚王和您不是一条心?”
元琰摇头冷哼:“各谋其利,他从来就不可能与我同心。老八虽心浮气盛,但才能尚佳,朝臣们也颇为信服,实在危险。”
女子道:“吏部的卢源与楚王交情不浅,卢源倒后,殿下不妨暗中推自己的人上位,将吏部彻底归为己有。”
元琰微笑着朝纱屏伸出一只手:“就属你最懂本王心思。”
白皙玉指覆于掌上,被轻轻一握:“那度支怎么办?”
元琰拉着纤纤玉手一拽,将美人抱在怀中:“度支未必就会丢……”
没过几日,祠部选好了吉日前来安国公府通禀。
郎官称,原为了筹备宽裕,定于七月大婚,但祀典之前无吉日,只能提前至六月二十,满打满算连一个月都不到。
备婚期间,国公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往来的祠部官员、女官内侍应接不暇,云静疲于应付。
大婚前日,裴昕来府上看她,见她眉目依旧舒展不开,劝她这都要嫁人了,还有什么事不能释怀。云静说因着婚事如此一闹,怕与裴家生嫌隙,没的与裴昕连密友都做不成了。
裴昕嫌她尽.操没用的心,紧着安慰:“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陛下看在我阿翁两朝帝师的面子上,已把老人家叫去宫里当面解释。两家长辈心中有数,不会因此怨怼。以后我要去王府拜会,你可别摆架子呦!”
裴三妹是个敞亮人,她知那日裴旸在大殿上把婚约推得一干二净,让云静心里始终揣着疙瘩,这会子趁机说起长兄坏话来:“我那位兄长自入仕之后,心思连父亲都摸不透,他在情.事上八成是块不开窍的木头,亏的你没嫁给他。”
云静冲她微微一笑。仔细想来,其实自己只是认准了这份婚约,并非认准裴旸这个人。他在情.事上不开窍,自己不也一样吗?旁人说的芳心已许,私定终身,她从没经历过,又哪来的根基相互守诺呢。
如此说来,嫁谁又有何不同。
但还是两情相悦最圆满,她一想到自己就像硬塞给别人一样,心里总是忿忿的。
上回,云静把言氏议论越王的那些话私下里说给裴昕,让她旁敲侧击问问裴老太师是否知晓越王品行。
裴昕也模棱两可:“阿翁曾教过越王,这位殿下确实不拔尖,其他的没有细讲,就只提到,比起七殿下,宁贵妃娘娘更偏爱越王一些。”
这些零碎之词已然太多,云静也听不进去,趴在榻上唉声叹气:“明日大婚,越王却一直蒙着脸,我连夫君长什么样都没瞧见,万一是个毁容的可怎么办。”
裴昕故意作坏,“入洞房的时候,你把眼睛蒙上不就得了。”
云静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辣灼灼跟熟透一样,转身去挠裴昕痒痒,裴三惨遭报复,嗷嗷求饶。
门外忽然有人唤云静“阿姊——”。
她听出是三弟的声音,便要去开门,哪知裴昕一把拦住她,红着脸说:“别……别开!”
云静见她反应不对劲,忽然明白过来这二人八成是暗生情愫了,悄声打趣:“他是来见你的吧?我就说沛均弟弟从来不爱管我闲事,怎么想起敲我房门了?”
裴昕羞赧,一头钻进帐帘里,翘着半个脑袋说:“你家我家,多半以后还是亲家,我叫不成你嫂嫂,你得叫我一声弟妹!”
说完,两姐妹又笑闹了好一阵。
直到夜深,因明日大婚,云静实在无法留她,特意让三弟云祥把裴昕送回府……
今夜,云静原本想睡个好觉,碰碰运气是否能梦见母亲,却辗转难眠。
以前在濂州曾无数次想过嫁到裴府的情形,总觉那里去过,熟悉、有依靠,就应该是自己的家。如今却忽地换了人、换了地方,心悬在那里不知该往哪儿落。
母亲不在,无人同她讲过嫁为人妇的感觉。她见过姨舅家的阿姊们与夫婿相处,有郎情妾意,也有争吵无休,实是想象不到自己今后的日子……
想着想着,眼前飘舞的大红绸幔变得模糊……
再睁眼,新日金辉透入窗牖,宅院里人流穿梭,熙攘繁忙。
到了待嫁时辰,云静从里到外换了遍新,开始打理妆容。宫里的女官嬷嬷站了满屋,亲自指点礼仪行头各种细节,耗了巨大工夫才全部装扮好,又用红珊瑚镶金箔的团扇把脸挡上,便跟着喜娘和侍官的队伍,声势赫赫出了闺房。
行至前院的中轴线上,她透过团扇绢丝,隐约看见不远处身着大红喜服的元珩。
广袖飘逸,金冠耀眼,他脸上那块蒙面巾已经不见。
但新妇眉目又须娇敛,隔着扇丝,她看不清他的样貌。
走至跟前,他也紧挨她站立。
前几次匆匆相见没留意,此时才发觉他高拔俊挺,步伐轩昂。
两人跪地拜别高堂,慕容煜噙泪教导——勿忘修身立德,鸾凤和鸣,养正育人,又亲自为她戴上生母留下的玉镯。
云静默默闪动眼睫,心中不舍愈发强烈,但盛礼之中不能落泪,只能将眸中秋水凝成铁,抛去留恋转身离去。
喜娘搀扶她登上金舆。
数百随行簇拥着金顶玉轱的御赐金舆,浩浩荡荡驶过街坊。热闹的京师人头攒动,也只能在层层侍卫的拦截外,踮脚远远遥望皇子的迎亲队伍。
入王府后,又行了一通繁缛冗长的拜礼听训,云静才被送入新房。
今日的宾客多半都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为表敬意,元珩一直留在外府陪从,几近深夜还未回内院行合卺礼。
云静举着团扇坐在喜榻上,端了一整日的双臂酸痛麻木,实在忍不住,就朝丹蓉水韵轻咳了一声。
其余伺候的侍女皆是一等一的识眼色,听见她这一咳,头都没抬,在领班侍女的带头下,退出去了。
门一关,云静立刻放下团扇,绕着手臂,满脸痛苦地活动起筋骨。水韵和丹蓉赶忙上前,一人捧起一只胳膊,按捏得极为仔细。
闹躁了整日,颅中像压了块铁石,云静干脆起身走动,换个清醒。
环视了一圈,这寝阁太大,与外厅接着一条蜿蜒夹廊,有重重纱幔阻隔,安静隐秘。门楣上木槿紫的卷帘,虽被悬挂的大红绸缎遮住了半边,但仍掩不住若浓若素的点点微妙。
琴案后挂着幅《溪山月夜咏梅》,右侧末端的两行字迹风雅清逸。
这笔墨她见过。
上次那八个字他没认真写,这画上题词一看便知用了心,尤其是落款那个“珩”字。
云静抬指轻抚过最后那笔一弩一趯ti○1,暗赞笔法绝妙,不禁叹出声:“真好看!”
“姑娘说谁好看?”丹蓉乐呵呵问。
云静忽地转身,抚着面前的瑶琴支吾:“……琴好看。”
丹蓉已把此话当真,“琴好看有什么用,好听才行。”
云静随口应“是”,顺手拨了几下琴弦,个性分明的七弦令她忍不住覆手轻弹,一首凌云戛玉的《玉妃引》○2飘出了阁外。
人来人往的王府,在琴声的浸染中变得静谧。
此时,有人轻轻推开阁门,踏着琴声步入,她竟丝毫不觉。
抬眸的刹那,忽见一角红色衣袂拂过门槛,绣金蟒的宽大敝膝越来越近。她意识到进来的是谁,猛地接过婢子递来的团扇,复又将脸挡上。
扇面绢丝外的红影在琴案前停下。
视线中,修长的手指扶上扇柄,轻轻向侧却开。他没有把扇放下,又用扇边抵上她的下颌。
脸被缓缓抬起。
她的目光渐渐上移,最终蓦地凝住。
眼前,硬朗的面廓饱满流畅,薄唇轻阖出一股傲然清冷,恍惚间却有一丝悲悯闪过。如剑英眉之下,一双星目胜过皓日烛炬,连这身大红喜服都黯然失色。
瑶琴的缥缈余韵霎时化为阵阵鼓声,急速擂在云静心中。
她不知,此时的兵荒马乱,竟是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怦然。
作者有话要说:1.注1:永字八法里的“直笔为弩,钩为趯(tì)”
2.注2:《玉妃引》就是《梅花三弄》
3.三皇子秦王元琰。
另外关于殿下的流言以及他为何远隐,都是有原因的,婚后会一点点交待。
因为字数再更就超了,所以只能等本周四恢复更新,谢谢大家包容!我有存稿,以后肥章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