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赐婚了?”
慕容煜回府后,云启听闻父亲被召进宫为的竟是此事,一时难以置信。
父子站在内府花园的湖心亭,看雨水淅沥成帘,朦胧浸润着雁北帝都,令人恍如错入江南。
回想方才在天安殿面圣的情景,慕容煜此时再与长子谈起,身上的惶冷之意复又泛起。
他向魏帝说明女儿已与裴家定亲,再嫁越王恐折皇家颜面。
而魏帝笑言不在乎,回头会亲自向裴老太师解释。
他称女儿自小丧母,养在乡下,缺乏管教言行无状,配不上殿下。
而魏帝却说无妨,自己那五子常在山野闲荡,也是个无约束的。
他苦道女儿今后若随五殿下云游四海,父女鲜少见面,难解相思。
而魏帝则让他放心,已令越王定居京师,以后不会远行。
他还要寻理由拒婚,谁知魏帝满脸不悦,“行了!与朕做儿女亲家可是光宗耀祖求而不得的幸事,怎么到了安国公头上却一而再三推拒,难道是瞧不上这桩婚事?”
慕容煜赶忙认错,不敢多语。
皇家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联姻,如果不是为着儿女情长,那这姻亲便不能算作家事,魏帝定是有意为之。
薄烟霏雨在慕容煜眉间凝成一缕复杂愁绪,有昭著的怜爱,还有一抹爱极而生的担忧。
他默默坐于石凳上,对长子和缓道:“战场厮杀,刀剑无眼,你最是清楚。沛梵虽出身将门,但为父从未对她予过精忠报国、立功扬名的厚望,只愿她一生安稳自在。此前,几位皇子都曾向我以姻亲之联示好,我只得把沛梵藏起来,再给她寻门亲绑着,一来不愿你继母过分为难,二来就是想向陛下表明我慕容煜绝不涉党争。”
云启最能体味父亲的良苦用心,长叹:“北境军三十万铁骑太过诱人,陛下岂会不知,被谁拉拢都不如亲自掌控。”
慕容煜扶上前额,心事飞掠而过。
领兵作战,辅佐君主近三十年,朝中怕是没有几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君王。作为助其荣登大宝的功臣,若不是自己谨言慎行,藏锋敛锐这么些年,也难保不落得个鸟尽弓藏的惨淡下场。
他,北境军,作为臣下,永远都只是君王手中的一把利器。
慕容煜起身走向亭外,一手搭在湖边的玉栏上,口中碎念了几声:“越王……”他在尽力拼凑与此人有关的记忆,“要不是那流言,为父都快把这位殿下给忘了……”
云启也跟着回忆:“越王殿下常年不在京师,颇有些神秘,许多朝臣对他的为人都不甚了解,孩儿也与他并无交情……”
“孩儿只记得当年审理景明寺一案时,虽种种迹象表明梁王有谋反之心,策划此案最是可疑,但陛下还未下诏处置,越王便借探望皇叔之名,用一杯毒酒令梁王惨死狱中。要知道,梁王无子,越王是他最喜欢的侄儿,如此狠心,想想都令人齿寒。梁王死后,此案便也了结,陛下为顾颜面,虽称梁王是畏罪自尽,罪名就此坐实,但众人颇有微词,觉得越王无顾朝廷法度,唯心行事,若今后肆虐成性,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煜的心像被狠狠抻了一下,但又要找理由说服自己:“杀母之仇啊……越王那时年纪还小,一时悲恸为母弟报仇也情有可原。再说那宁贵妃乃崔相之女,贤德之名在外,教养子女不会如此不齿,可能另有隐情吧……”说到最后似是觉得话越说越糊涂,心烦地摆摆手,叫着罢了罢了,多说无用,命该如此。
他转身,惆怅地拍了拍长子肩头,“沛轩,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
“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注)。”云启接了后半句。
为着数代人镇守边疆的功业,顶着慕容氏全族的人头,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慕容煜回头,看了眼云静空荡荡的闺房,吩咐:“今日天色已晚,圣旨也不会急下,明日一早,让你三弟把沛梵从佛寺接回府备婚吧。”
云启应过,目送父亲远去。
他刚要撑伞,却发现雨早就停了。天边升起一轮皎月,映在湖面上,亮起粼粼微光。
翌日一早,慕容云祥就套了马车,赶去长觉寺接云静。
而此时的端门外,元珩及众皇子臣工列队入殿早朝。
他与云静的三日约已至,她没有来还折扇,照理会现身朝堂。
太极殿环绕群臣山呼的回响,魏帝身着玄色十二章纹纁裳端坐中央高处,俯瞰殿内众人。金头兽面的玄龙内使肃立四周,透着不可靠近的威严。阶下,众皇子叩拜于前,天家子嗣,朝服金冠,样貌气度皆是不凡。
魏帝看着几个英姿勃发的儿子,笑得合不拢嘴,目光依次向朝臣身上扫过,最终凝在裴旸身上,“小裴卿,徐州老夫妇告御状一案,可查出些眉目了?”
金阶不远处,身着紫袍的年轻中尉稳步出列,冷峻的脸上,一对如玉双眸缓慢抬起,凌厉眼尾的透彻冷意,让他身边方寸都令人生畏。
裴旸不急不缓奏道:“启禀陛下,臣此次派一名侍御史(注2)前往徐州查案,却一路被人跟踪,多次险遭暗杀,怕是有人百般阻挠,致御史台取证艰难。”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都慨叹裴大人果然身居高位,这等隐情也敢摆在明面上,当真胆识过人。没准儿谢义的靠山或派出杀手的人就在人群中呢。
魏帝微怒,“胆敢刺杀御史?查明凶手后可就地斩杀,不必来回朕!”
见圣上亮了尚方宝剑,臣子们霎时噤声。
此时,队列后一内侍走入殿中,附耳与庞玉说了些什么。
魏帝又转向六皇子问道:“老六,听闻几日前,你率豹骑卫在城郊处置了不少暴匪,是否与御史被追杀有关,可有报御史台和都官部(注3)查明?”
一朝君主果然手眼通天,什么都知晓。
代王正要上前回禀,见庞玉在魏帝边上耳语了几句。
魏帝惊疑地挑了挑眉头,略一思索,命:“传!”
庞玉抬首,中气十足:“带人进殿!”
语毕,大殿的门被打开,灿耀的日光中走入一袭天碧色裙裳。门缓缓关上,光散去后,露出慕容云静秀致的脸庞。她走至阶下,落落大方提着裙摆跪拜。
武臣中,慕容煜父子皆是一愣,讶异到无计可施,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入殿的云静浑然不知,三弟已赶到长觉寺接她回府待诏,不想却扑了个空。
她一眼瞥见皇子列里有个蒙面的恁恨之人,正朝她站立的方向微微偏首。
魏帝命她平身,开门见山直问:“你方才托人禀朕,亲眼所见代王捉拿的暴匪实则欲刺杀皇子。事关重大,你所言可属实?
云静答:“禀陛下,臣女绝无虚言!”
魏帝问:“暴匪要刺杀的是哪位皇子啊?”
云静略微转身,目光停留在元珩身上。
忽然,她将目光一移,望向六皇子道:“他们要杀的人,正是代王殿下!”
代王元瑞先是愣了下,后瞟了身旁的元珩一眼,不语。
这两日,云静苦心琢磨“移花接木,一箭双雕”究竟是什么意思。一箭双雕不难猜,元珩想凭此事获利,顺便在圣上面前证她二人清白。
但他到底想获什么利?
回京那晚,他看见代王后,轻易便亮了身份,说明他对朝中局势一清二楚,知道那些黑衣人不是代王的人,而代王为何偏又出现的那样巧,只能证明代王也想捉拿黑衣人,回头再可扣上“刺杀五皇子”的罪名,扳到自己的对手罢了。
而元珩不想让这扳倒对手的机会,落在代王手上。
他知道云静是个局外人,也必不会让她描述更多细节,只要有她这个“证人”在场便可。
云静又说:“当晚看见代王殿下遇刺的不止臣女一人,还有越王殿下。”
话音既递给了对方,元珩便接招,上前一步道:“儿臣那晚回京,于京郊遇见六弟,他说正忙着抓捕谢义一案的证人。儿臣想,六弟既控豹骑卫,协助御史台办案,强京畿巡防乃是天责,便与六弟同行,没想到竟有人要对六弟痛下杀手。”
云静面露惧色,颤抖着说:“臣女也是在那晚回京,恰巧撞见两位殿下,那帮黑衣杀手不管不顾还要杀臣女,幸得越王殿下相救。”
代王见他俩一唱一和的样子,默默翻了个白眼,心底一笑:一个一本正经,一个楚楚可怜,都在胡说八道。
但他只能全盘接下这番说辞,因为盼谢义同党落马的心思是何等急切。
魏帝犹疑地望向代王,“老六,果真如此?那名人证又在哪儿?”
元瑞出列,拱手道:“五皇兄和慕容姑娘所言句句属实,这谢义实在胆大包天,应立即拘押,送京候审!人证……”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人证,但老五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估摸着在他手里,当下只能先回话,“人证现在我处养伤,待他伤好后,儿臣会立即移送小裴大人。”
云静听见“小裴大人”几个字,骤然抬目。
她向列队前方扫了一圈,高阶官员皆是一身深紫官袍,手握笏板颔首站立,与他几年没见,单看背影似乎有些认不清了。
这时,魏帝沉下脸,双目闪着厉色,“阻挠御史查案,甚至刺杀皇子,如此大罪,岂能轻饶!“
“父皇!”八皇子楚王突然跳了出来,“儿臣以为,纵然六哥遇刺,但尚不能证实刺客与此案有关,许是六哥的私怨呢?怕是还需详查。”他又转问元瑞,“不知那晚六哥是否审问过捉拿的刺客?”
元瑞眨巴了下那双弯月眼,“一个活口都没有。”
楚王轻笑,“死无对证的事,谁都可以空口凭说。”
元瑞理了理袖口,勾唇,意有所指道:“说起那些黑衣人还真是忠肝义胆,眼见被俘,服毒自杀,也不知是听命哪位权势滔天的主子啊。”
魏帝背倚龙座,威目下垂,太极殿内一片静默。
许久,他笑了几声道:“京畿重地,还都是些高手,若不是和此案有关,谁会顶着诛九族的大罪行刺皇子?此案已涉及皇子安危,需从严监审。中书省拟旨——立即拘押徐州刺史谢义,送京交御史台、都官部和廷尉寺三法司严审,人证物证由御史台和都官共同监管!”
三法司主官出列领旨时,云静才看清三人中最年轻的那道身影。
裴郎君是言官,虽不似习武之人英武,却是满身萧肃,翩翩而立。他没转身,云静仅凭多年前模糊的记忆回想他的容貌,印象里,很是仪表堂堂。
龙椅上,魏帝思忖了片刻,威目凝在元珩身上,“此案非同小可,特由越王全程监审,务必明了!”
楚王立刻急着上言:“父皇,那晚五皇兄也在场,让他监审此案恐有失公允!儿臣愿监审此案,为父皇分忧……”
“老八——”楚王话音未落,便听魏帝低沉唤了他一声。
这一声听似再寻常不过的平静,却突然令楚王感到一丝战栗,膝盖一弯,跪应道:“儿臣在!”
魏帝笑望着他反问:“有失谁的公允?”随后,前移上身,紧盯八子,不紧不慢道,“谢义的吗?”
宝座上的这位君王,曾在先帝诸王夺储的血战中,厮杀出一条通向至尊之位的大道。登基后施展雄才大略,平定北境边陲,起兵南伐,以至如今南朝丝毫不敢有所僭越。执掌生杀大权二十余年,焉能不知阶下之人心怀鬼胎。
重臣头埋的极低,无人再敢言语。
魏帝并未理睬他,宣道:“此事朕已定夺,不可更改!”后又问向各臣工:“还有何事要奏?”
元珩突然跪奏:“那晚六弟遇刺之时,儿臣曾救过慕容姑娘,但不知为何会招致流言四起。眼下诸事明了,儿臣与姑娘仅有一面之缘,还请父皇做主,证我二人清白!
一旁的元瑞眼望天,摸了摸鼻梁。
在文武百官面前谈及儿女情长,竟让魏帝的心一时软下来,慈笑着说:“昨日,朕已与崔卿和安国公商议,决定将慕容氏许给你。既然你二人都在场,朕正好命中书即刻下诏——”
“钦定安国公嫡次女为越王正妃,务必于贵妃祀典之前完婚,以告慰至亲。以后谁再敢说慕容氏是奕尘的宠妾,杖责八十!”
旨意来得突然,元珩的身影乍然凝固。
云静一急,磕头想要挽回:“陛下有所不知,臣女与御史中尉裴大人早有婚约!”
“朕知道。”魏帝云淡风轻,指了指裴旸问,“裴爱卿是当事人,不知你有何说辞?”
裴旸不慌不忙走出,深揖一礼回禀:“越王殿下乃天家之子,臣与殿下尚有君臣之别,哪有资格与殿下相提并论。既是陛下旨意,臣自当遵从,然在此恭贺越王殿下了!”
他此言真诚无暇,毫不留私,听的云静心头发紧,撑在地上的掌心全是冷汗。
圣旨已下,哪家臣子会愚蠢到敢得罪陛下。
她斜睨了眼元珩,寄希望于这位五殿下当廷拒婚,于皇室樊笼中放她飞去,谁想那蒙住的半边脸辨不出半分颜色,跪在那儿无动于衷。
也是了,王府里缺个嫡妻,娶谁不是娶,犯不着当着众臣忤逆圣意。
魏帝却欣悦得很,又命祠部选好吉日,务必礼数周全。后见无事奏报,便挥手散朝了。
出了大殿,崔文敬叫住元珩:“舅父私自做主,请陛下赐了这桩婚事,殿下勿怪。”
元珩本不愿在这些私事上做文章,但迫于局势,他明白舅父能顺利为他争取到安国公这个军方立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不行,笑着摇头说怎会怪罪:“王妃入府后,本王供着敬着,好吃好喝待着便可,花不了太多心思。”
“舅舅从前不是说过么,若想不溺于深渊,就得守住一方天地,自主沉浮。朝堂凶险,羽翼完备才可一争。”他远眺宫门,眸中带刃,言语犀利,“不然,那景明寺下的亡灵,永远都只能是孤魂野鬼!”
旧人旧事忽现,崔文敬满眼怅然,望着元珩远去的背影,顿觉艰难,暗自长叹。
元珩走出端门,灰暗穹宇早已变回了平城独有的澄澈碧天。
他忽然停驻,看见马车边立着一抹与天同色的俏丽身影。他的准王妃正透过帏帽白纱愤恨地盯着他。
少顷,她不再理他,钻入马车,徐徐驶离宫门。
马车转弯时,突从窗牖里飞出一个东西。
他走近一看,居然是自己那把牙骨折扇。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庄子·人间世》
注2:御史台长官是中尉,二把手叫治书侍御史,然后是侍御史
注3:北魏时还没有刑部,设度官
这个案子其实没到三法司严审的程度,只是皇帝故意为之,要把事弄得很大,后面会交待。第二章里云启介绍过几位皇子,本章出现六皇子代王元瑞,八皇子楚王元琪。
听听咱们殿下这话,哼!我就等着你打脸!
更新说明:因为这本每章都很肥,所以榜前和随榜更的时候我需要控制字数。如果等不到更新,可以先养肥。谢谢大家的支持!
下章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