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云静昨夜入睡困难,再加上连日车马劳顿,今晨果然起晚了。
父兄进宫上朝不在府,今又是初一,言氏和云舒一早就去了城外的长觉寺上香。家里没别人,云静顿觉自在起来,恰又逢彭总管来报,说裴府得知她已回京,府上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大致巳时前后要来拜访。
云静一听,神色豁然明媚,颊边弯出的梨涡都跟着跳跃,让婢子们把新制的衣裳全拿了出来,一件件伺候她试穿。
丹蓉许久没见她这么兴奋,打趣道:“迎接裴府的姑娘们都如此阵仗,若是郎君来了,我看就直接拿团扇遮住姑娘的脸,推上马车嫁了吧!”
云静红了半边脸,重重戳了丹蓉脑门一下,斥她嘴坏,“你知道什么,裴氏家主丧妻,家中无主母,如今是裴三姑娘掌中馈。但三姑娘未出阁,如遇嫁娶之事都是二姑娘主理。这位二姐姐若肯登门,那便是代长辈相看,我岂敢不敬重。”
外加裴三妹还是云静闺中好友,待她嫁过去,姑嫂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谓亲上加亲。
一屋子人兴高采烈闹笑时,丹蓉忽然低声问了句:“姑娘不去长觉寺上柱香吗?那可是您的出生地呀。”
这个念头,方才在云静心中回旋过一阵。
大魏举国崇信佛法,听父亲说母亲怀她之时,每逢初一都会去长觉寺上香祈福。她出生那日也是初一,因临盆期未到,母亲照常去寺中礼佛,谁知供莲灯时脚底一滑,摔在地上动了胎气,幸而府里照拂周全,医官产婆都跟在身边,长孙夫人就在佛寺里诞下了云静。
两岁生辰那日,母亲带她来寺里遇上一位高僧,他只看了云静一眼,便预言这女娃娃有“踏风行云,俯济众生”之命。
单看前四字尚可解出多种含义,但“俯济众生”之意却是明朗,慕容煜唯恐女儿佛缘太深,将来遁入空门,急着找来家族耆老,寻了个破解之法——只需把命格嵌入小字里,子女日后便可将其避开。
故而,云静的小字叫“沛梵”。
“沛”跟的是长兄的表字,四兄妹首字相同,后面那个“梵”字,既讨了个平安吉祥,又寓意将梵音净曲深藏。
丹蓉提醒的对,长觉寺理应去,但她更想趁言氏不在时,要这半日的自在。
“以后再去吧。”云静摆弄着妆奁,取出一对红玉髓耳坠对着镜子说,“眼下还是见裴家人要紧。”
丹蓉自小就跟在云静身边,着实钦佩主子的心性。看似循规蹈矩,却不迂腐古板,处事很有自己章法,永远知道当下最紧要的是什么。
她接过另一只耳坠为云静戴上,主仆二人在镜中会心一笑。
府里的老嬷嬷为她编各种发髻样式搭配不同衣裳,还砸吧着嘴说,姑娘本就天生丽质,气韵如石窟壁画上的飘逸仙子,乍一打扮起来,更是玲珑绰约,简直把全京城的闺秀都给比下去了。
一群人正欢喜闹着,门房来传话,说是裴府的人已到。
云静刚要起身去迎接,却见裴三妹火急火燎踏入房门,也没看见裴二姑娘的影子。
“二姐姐怎么没来?”
裴昕根本顾不得答她所问,急声喊:“天爷啊!你怎么还坐得住?这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云静一脸懵怔。
“外面都说……”裴昕像是难以启齿,但见她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干脆将真相一股脑儿倒出来,“说你是越王殿下从别苑带回来的宠妾!”
云静骇然,手里的玉簪“啪——”地摔成了两截。
“流言传得离谱。”裴昕说,“那些世家府上的女眷都在议论,安国公府如此高门显贵,却不想女儿养在外面竟悄悄被皇子收了房,还不是正妻,简直连脸面都不要了……怪不得越王常年不回京,原来是别苑有了情儿!
惊诧之余,云静那对翦水秋瞳中显出一份从容昭然:“是哪个不怕死的在背后浑说,当我安国公府是好欺负的么!”
裴昕拉她坐下,握着她的手叫着好姐姐:“我自是信你的,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跑来见你。但人言可畏,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能堵得了那么多悠悠之口!”
信不信的,裴氏这等世家大族怎会不在意名声,不然原本说好裴二姑娘要来,此刻怎也不见人影了呢。
自己行得正,倒也不怕旁人说三到四,云静真正关心的只有裴家的态度,“你们若是信我,待我名正言顺嫁入裴府时,流言可不攻自破。只是不知道……二姐姐是如何说的?”
裴昕闪烁其词:“二姐姐只是让我来问问实情,毕竟这么些年,她也未曾见过你……”
那就还是不信了。
可这种事要如何证明清白,难不成让她站在城墙上鸣冤?或是挨家挨户辩白么?
云静跌坐在矮席上,回想这一切的破绽,怕是都源于越王那句“从别苑带回来的内眷”上。听见这句话的,除了心腹婢子丹蓉,就是那位六皇子了。
真是不知存的什么心!
这京城的水还没淌,就已混得看不清前路了。
“单凭我一人分辨自然难以服众,此事还需越王出面澄清。”云静说,“他未娶正妻就宣称有妾终究不光彩,料谁也不会任由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吧。”
裴昕觉她的想法过于天真,“要是别的郎君,兴许还有机会,但这位越王可不是那么好相与。他与朝中众臣来往甚少,与兄弟宗亲间的关系也甚淡薄,素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传他古怪轶事的人多了去,他从来都不在意,自行其是的作派就连陛下都奈何不了。若是不小心得罪他,他不瑕眦必报就算给你天大的恩德了!”
听完,云静的心更凉了一截,究竟是触了什么霉头,才会遇上如此异类。
可此时,即便她百般强调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位殿下,又有谁会信?
她到底是见过此人的。
不仅如此,还同乘马车入了城。
云静无奈地扶了扶额,觉得自己就像被塞住孔的茶壶,一肚子水也倒不出来。
裴昕叹了口气,夹在家人与友人中间,委实难以自处,只能先回去。
直到午时,慕容煜父子和言氏回府,云静不出所料被叫去问话。
此时的前厅满是暴雨前的阴沉,慕容煜和言氏端坐上首,其余姊妹三人在侧大气不敢出,有种公堂上听审的架势。
言氏忍不住先开口:“今儿去礼佛的贵眷们可都在议论呢,咱家二姑娘可真是出息,这几年背着家里办大事,竟一只脚迈进皇子别苑去了!”
云舒哼了声:“母亲不知道,越王生母宁贵妃在世时,就曾相中广平侯府的柏萱阿姊,有意许给越王为妃,她本人也钟情越王已久。柏萱阿姊素来我交好,且言家和柏家又是远亲,如今竟叫自家阿姊给得罪了,以后我可真是没脸见人家了!”
云启望了眼神情凝重的父亲,沉稳道:“咱们家家规严,女眷从不轻易见外男。况且听闻越王的别苑建在徐州山间,与濂州尚隔千里,沛梵中途是否离开过,其实问问姨母一家便知。若她有任何逾矩之为,恐怕生母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
云静品行如何,慕容煜心中自有杆秤,云启这话是冲着言氏说的。
言氏冷笑,“长公子大可不必把你母亲抬出来,你妹妹若真的清白,又怎会平白无故起这风浪。没准儿有什么出格的事是她背后做下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嫡母之意,是承认我与越王有染了?”云静忽然发问,抬眼乜斜言氏,清亮的嗓音掷地有声,“这些年,我尊称你一声嫡母,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当你是自家人。此事非我一人之系,实是关乎阖府女眷清誉乃至父亲的声望,却不想嫡母的胳膊肘竟是往外拐的!”
言氏被噎得哑口无言,两腮气得通红,转头觑了眼慕容煜,却见家主如鹰般的双眼投来锋利一瞥,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言。
三弟云祥越听头越疼,毫无耐心坐下去,起身对云静说:“阿姊要是有隐情,不妨告知父兄,争吵无用。”
云静站在正中央,纹丝不动,不吐一字。
慕容煜环视着乱糟糟的厅堂,猜她想私议,便遣散了言氏和下人。云祥云舒只好跟在母亲身后悻悻离开。
前厅的门一关,慕容煜便问道:“你与越王是否见过?”
云静毫不犹豫答:“见过。”
云启眉头微蹙,想起她昨晚拐弯抹角打听皇子们的情形,看来心里还真藏着事。
慕容煜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碍于皇子威势不敢开口,肃起脸给女儿壮胆,“你不必有所顾虑,说出真相,为父定去陛下面前为你做主!”
云静默声忖度,昨夜那些侍卫、杂役和行装历历在目……
越王行径古怪,拿她当挡箭牌,必是抓住了女子在意清誉的痛处,才料定她不敢说出去。倘若父亲为她出面,让有心之人知道安国公府牵涉其中,不知会招来什么灾祸。
沉吟片刻,她抬头,面容一扫阴霾,振振有词:“此事详情,父亲知晓无益,女儿自有办法破解。”
语罢,干脆利落一转身,推门出了前厅。
慕容煜爱女心切,打算追问,却被长子拦住。
云启微笑道:“她说有办法,那便是真的。您忘了十四岁那年,沛梵扮作军中驿卒策马去宁关找我们,在营中不过数日就发现一名柔然奸细,她非但不惧,反倒故意放出假消息引蛇出洞,后守株待兔将人活捉,逼问出其他暗探,我们才能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柔然人的情报网。沛梵看上去柔弱,却心有盘算,父亲不妨再等等看。”
不提旧事倒好,提起来,慕容煜忧惧更甚,与柔然奸细当打对面过招是何等凶险,他那时知道女儿的谋划后,脊背渗满了冷汗。有勇有谋是好,但总被她弄的胆战心惊,迟早会生悸病。
慕容煜无奈,让长子留意妹妹动静,自己长长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哪知不到半个时辰,内院的掌事嬷嬷就急慌慌来报,大声喊着不好:“二姑娘她……她……留了书信,说去长觉寺出家做比丘尼了!”
慕容煜把手中的金石镇尺往桌上狠狠一掷,整个人腾起,瞪着云启勃怒:“这就是她的盘算?好日子不过了跑去当尼姑!”
云祥撇撇嘴悄声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沛梵沛梵整日叫着,你瞧,把人叫佛寺里去了吧。”
彭总管提议带人把姑娘寻回来,慕容煜气归气,但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她在寺里躲个清净也好,就先由着她。
正商议着,侍从来报府上有客来访。
慕容煜哪还有心情见客,随意问了句:“何人?”
“是越王府护军参领许征。”
慕容煜与云启不约而同对视。
难道是因为流言飞窜,故来解释致歉的?
但得知越王本人没来,慕容煜复又拉下脸,没好气道:“女儿的清誉都快被他毁了,却派个下属来,当真不把我安国公放在眼里!”接着朝云启一摆手,说了句“你去见”,便看起军报,不问事了。
云启遂独自来到前厅。
这位许参领架势傲慢,躬身给了个礼,但言语还算客气,“末将奉越王殿下之命,前来告知国公爷,我家殿下与令嫒并无瓜葛,请国公爷万勿轻信他人口舌,误会殿下。”
云启哼了声,觉得越王眼跟前儿怎还顾着自己面子,冷下脸道:“我们当然不信,只是妹妹受尽外人贬诽,婚事也因此受阻,一时想不开,已去长觉寺出家了。”
许参领怔了怔,想多说几句,但自己着实没什么身份妄议,只能颔首说“这就回去禀告殿下”,匆匆离去。
而此时,云静已在长觉寺的禅房安置了。
这是京郊最大的一座寺院,落于武周山脚,邻边川水在云山苍茫中蜿蜒淌过,七级浮屠塔高耸于山间,透着北地与生俱来的肃穆。
丹蓉生怕主子在佛寺里吃不好,这会子正在灶房忙着熬素羊羹。
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一名婢女叫水韵,是先国公夫人房里伺候过的,后来又去了云启院中,云启特意拨给妹妹回来用。这丫头处事很是可靠,与丹蓉也甚是投缘,两人熟稔后,便开始说悄悄话:“丹蓉姐姐,你说那裴家郎君喜欢咱们姑娘吗?”
“傻话,不喜欢怎会同意定亲。”丹蓉眄了她一眼。
水韵扇着火发呆:“今日这事闹成这样,这位裴大人怎么连句话都没有?”
丹蓉急着给姑娘端菓子,丢下一句:“许是朝政太忙不得空吧。”便来到旁边禅房。
她见云静换了身束腰水色裙,散了发髻,一副息心修行的模样,问道:“姑娘打算在寺里住很久么?”
“我也不知道,等过了风头再说。”云静淡然。
眼下,唯有自称出家才可证清白,若裴府有心让她过门,过段时间寻个由头接她回府便是。
她来到院中,遥望群山,塔檐的风铃在心中摇曳,剔除掉那些烦忧,难得清净。此情此景竟挑起了她抚琴的兴致,便命水韵把琴搬到石桌上。
十指灵动,吟猱绰注○1,琴音与长觉古刹的静谧苍凉交织,自然流出一股含蓄深永,缠绵悲悯。
丹蓉端着熬好的羊羹走出灶房,正要唤姑娘过来尝尝。
一抬头,忽见云静身后站着一名男子,猝然惊颤,手里一滑,盘盏“哗啦——”摔碎在地上。
琴声骤停。
云静见丹蓉躬身后退的反应,偏首扫了眼身后。
入目,是一袭靛色绣金压襟长袍,紧束的腰封下,那枚夔龙纹白玉正闪着熠熠灼华之光。
作者有话要说:○1吟猱绰注:古琴技法
老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