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有巡城官兵护送,进城毫无障碍。
许是众人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缓过来,一路上除了车辘转动的声响,听不见有人言语。
这位五皇子没再拿银簪胁迫,与云静并排端坐。
安国公府位于外城○1以北,车夫没得到自家姑娘指令,只能按原计划走回府的路。
“可否先至兴华坊?”五皇子终于开口。
此言本是试问,但语气沉冷,依旧像不能拒绝的命令。
云静倒盼着他命令,她巴不得现在就把人扔下马车,好利利索索回国公府,遂自然应允,让车夫绕道。
好在兴华坊与国公府坊街毗邻,用不了一刻便到了。
“停车!”他说。
“吁——”
马车停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五皇子头也不回跳下车軓。
云静心中腹诽:这位殿下怎就这般教养,连句道谢的话都不会说么!
隔着残破窗框,她看见他在车前微微顿足,似有流连之意,不过也只是一瞬,又举步迈上石阶。
他背影高拔,脚下轻快,却不浮不躁,甚是沉稳,玄色披风随风飘起,在身后展开犹如鹏翅。
丹蓉使劲儿摇着云静的手臂,指着队尾说:“姑娘你看,他们在卸行装......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混进咱们车队里的?”
云静跟望,看见那些灰衣侍卫抬起几个木箱送进府门,最尾的大个头箱笼不知装的什么,竟需要四人搬挪。
且混进来的不止行囊,还有几名杂役,都低着头,从角门入了府。
她眉间微动,没打算继续理会,缓缓收回了目光,命车队出发。
这座陌生府邸渐渐远去,她又探出窗外回头看了眼,高悬的匾上,“越王府”三个字隐入夜色……
行了不多时,便抵达国公府。
慕容煜携言氏领着府中众人在正堂迎接云静。
“怎搞得这样狼狈?”慕容煜抚过女儿鬓边几缕乱发,满面担忧,唇须不停抖动,“今日入京也不提前传个话来,彭管家方才在坊边认出你的马车,我们才知道你回来。”
因城外一番惊险,云静竟忘记将提前回来之事知会父亲,此时余悸仍在,见着至亲忍不住流泪,“路遇匪徒,被吓得半死,幸而躲过一劫。”送那位五殿下回府之事是万万不能提的。
慕容煜不停念着回来就好,拉紧她的手走进花厅。晚膳已布好,一家人围坐在桌前。
在京的慕容氏没有旁支,安国公府只有云静和长兄云启,以及言氏的一双儿女云祥和云舒。
云启把她最爱吃的羊羹○2端上前,“这红豆素羹最是开胃,出了平城,怕是吃不到正宗的,快尝尝。”
长兄知她喜欢吃茶食菓子,这些年无论驻扎何地,都会派人给她捎些当地受追捧的点心,只是这平城特有的羊羹,哪怕冰藏也只能存放五日,无法运送。她为了解馋,曾试着按慕容氏祖传的食谱烹制,可能因水土不同,却怎么也调不出想要的味道。
云静尝了一小块,酸甜软糯,入口即化,手中的小匙便停不下来了。
自进门起,言氏就一直在打量她的脸庞身段,这会子开始夸赞:“二姑娘的模样变得如此出挑俊俏,我都快认不出了!”又瞥了眼她身上长帔说,“还有这身衣裳真叫名贵,要不说老爷最宠你呢。”
“再名贵也是前两年时兴的样式,京中贵女早就不穿了,濂州那种穷乡僻壤么,旁人不要的东西,没准儿还当个宝呢!”四妹云舒接话倒是快。
言氏咳了声,提醒女儿父亲在场当谨言。
慕容煜没理会,拿起筷子为云静夹了片鱼脯,霎时端出了将帅威严,敞声说:“不就是一件衣裳么,你兄长已托京中最好的帛庄为你做了几身新衣,用完膳早些回房试试合不合身,后日裴府前来纳征,好生装扮起来。”
云静认真点点头。
众人这才敢跟着慕容煜启了筷。
言氏满面笑容,不动声色,云舒的嘴弯出个下弦月,三弟云祥素日只专武事,对这些家长里短没兴趣,自顾自吃着。
现如今,家里有慕容煜坐镇,言氏不好在云静回京第一日就给她难堪,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切。但到底不是出自真心,那扭捏作态的笑容浮在脸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言氏子女本就不愿掺和他们兄妹二人之事,用完膳自称困倦便退下了。
慕容煜迟迟不愿放云静走,惆怅道:“自你五岁起,咱们父女二人就聚少离多,如今终于能在京中落脚,你却又要嫁人,为父是想留也留不住啊。”
一席话让云静心中涌上一番酸楚。
十二岁那年,北境军清扫了常年袭扰五州边境的柔然蛇军,换来了大魏几年安定,父兄便迫不及待将她接回京,又送去裴府,在裴旸祖父裴老太师座下读书。老太师乃两朝帝师,不少皇家宗亲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可见父亲对她爱重。
可仅过了三年,柔然再次进攻,父兄只得返北稳固边防,临走时又把她送回濂州。
一别再见,已是今日了。
云静安慰父亲:“女儿又不是远嫁,父亲不必太难过。想来那裴家郎君是个通情理的,您若想念,女儿回来便是。只是不知父亲是否还要上前线?”
云启知她不愿与父亲再久别,赶紧为她宽心:“我已与父亲商议,你出嫁后,他便常住京师照应,若有战事,为兄去就好。”
慕容煜说:“上月,陛下已下旨封你兄长镇北将军一职,执掌北境军令,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云静听闻,放心抚了抚父亲手背,又说了几句宽慰话。
不知不觉已过亥时,慕容煜近年身体大不如前,时常旧伤复发,熬不了太晚,就由彭总管陪着回房了。
自前厅出来,云启见云静心不在焉缓步的样子,还以为她不舍得走,就跟着往后院的方向去,笑问:“为兄把妹妹送回房可好?”
此言正中云静下怀。
她心中有事要问,此刻正想寻个由头,便连连应好,顺便恭贺他总领军权:“镇北将军可是从二品军职,听闻授衔之时,圣上要在太极殿召集文武百官,为擢封将领亲授军令,实乃无上荣光,我真替长兄高兴。若有一日,我也能进宫面圣,怕是激动得连觉都睡不安稳。”
“日后,你面圣的机会定是多于我的。”云启笑说,“你要嫁的这位裴大人可是天子近臣,逢年节庆典大小宫宴,你身为内眷均要陪伴左右,到时候宫里的繁缛礼节让你厌烦了,可别找为兄哭鼻子。”
云静高傲地扬起下颌,“怎么会!”复又颔首道,“只是我离京多年,对京中之事无过多了解,万一宫里哪位娘娘公主或是……王妃召见我,连话都随不上,岂不是让人笑话,给慕容家丢脸。”
云启低下头,会心展颜。
以他对亲妹妹的了解,她绝不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急性子。河东裴氏是何等门第,断不会让她在圣上面前失仪,知晓皇家之事本不急在一时,她这番弯弯绕绕提及此事,恐有别的目的。
云启早已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随父征战多年,历过朝堂尔虞,踏遍沙场白骨,生死都抛之脑后,阴谋阳谋他眼中自然不屑一顾,怎会看不破妹妹这点小心思。
“如今宫中无皇后,娘娘贵人也不多,见一次便也认得了。只有这些王妃确实需要记一记,陛下兄弟子嗣众多,几位成年皇子都已婚配。”话及此,云启抬眼看了看云静,她显然一副想要听下去的样子,干脆将几位皇子的情况挨个儿细数了一遍。
“皇长子和二皇子早夭,如今年纪最长的是三皇子秦王,陛下不在朝时,皆由他协理各部、处置政务,最为得力。四皇子燕王么,掌中军预备营,不是什么紧要职位。”
云静听到此处,神思愈发集中,索性将兄长拉入闺房中,把人摁在锦团上,吩咐婢子:“快去给长公子端一碗红果酸饮来!”
“再说六皇子……”云启接着道。
云静接过酸饮的手微微一顿。
云启只顾按自己的头绪讲下去:“六皇子代王,是治军的一把好手,统领豹骑卫,总管京师安防……再就是八皇子楚王了,这位殿下天资聪颖,很得陛下喜爱,其母慧贵妃宠冠六宫,陛下自然是爱屋及乌。”
他端过碗品了口酸饮,似是已经讲完了。
云静安安静静坐着,六皇子八皇子如何,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还在琢磨兄长究竟是忘了还有一位五皇子,还是有意跳过?
她只冲兄长笑了笑,说了声“晓得了”。
“哦,还有一位五殿下仍未婚配。”云启忽然说。
云静眨动双眼,眸光上移。
“这位殿下说来有些特别,十几岁就已闲云野鹤,不入朝堂,不理朝政,久居山中别苑,爱结交江湖隐士,逢重大节典才会回京。要说才干么,除了一笔好字,无论文采武学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云启说得口渴,又让婢女盛了一碗,一口气喝光,“他与七殿下皆是宁贵妃所出,只可惜五年前,七殿下和贵妃葬身于景明寺的那场大火。至此之后,这位五殿下更是见得少了……”
云静对景明寺火中坍塌一事也有所耳闻。毕竟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兄长貌似不愿过多提及,想必自有顾虑,她也没有追问下去。
云启见时辰已晚不便多留,安顿了云静几句,回自己院子了。
人刚走,丹蓉就神神秘秘把云静请入寝阁,四下看看无外人后,从袖囊中掏出一把折扇,压下声,“姑娘,这是婢子收拾马车时,在座边夹缝中找到的。”
云静接过一瞧,这不正是五皇子挡剑的那把折扇么?
这等男子贴身之物落在她的马车,若是被人知晓,就是浑身长嘴也不说清。
丹蓉让她放心:“我发现折扇的时候,没有人看见。”
云静在寝阁内环视一圈,一时不知藏哪儿,就把这棘手的折扇塞入枕下。
东西是藏好了,可心中不安犹如河水倒灌,不减反增。
沐浴后,她躺在榻上,一双秋水泠泠的墨眸盯着帐顶眨动。
比起濂州的闷热,平城的夏夜清凉舒适,极好入睡。可她却没有睡意,眼前的刀光剑影就没断过。
她起身,从枕下拿出那把折扇,就着烛光轻轻展开。
扇面无画,只写了七个字“净笔拂尘莫染心”,字迹端方有力,而点墨之隙间却俊雅飘逸,篇末没有亲笔落款,只有一枚赤印,上显“越亲王宝”四字。
合上扇,被剑刺过的牙骨柄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裂痕。剑并未把柄刺穿,底部仅剩薄薄一层骨片,进退被控制在毫厘之间。
若没有深厚的习武功底,怎可凭这小小折扇就能抵住凶狠利剑。
云静像是有些糊涂了,一时竟辨不清兄长那句“文采武功都无过人之处”到底有几分真假。
……
一个时辰前。
越王府护军参领许征在前院面见王府总管,身后还跟着一名杂役,“殿下新带了名杂役回府,劳烦邢总管给他安排个单独住处,只让他做杂活,不得出府,末将自会派人看管。”
邢总管是王府的老人儿,曾在宁贵妃宫中任职,许参领所言他听得十分明白:此人有用,不能出差错,更不能被发觉,就请许征转告殿下放心,后带着人去了后厨。
许征走进正堂,瞥了眼地上的木箱,上前开了锁,将盖一掀,对里面的人说:“吴御史,出来吧!”
这位御史探出脑袋,警觉地张望了下,见周围无人,才撑着从箱里迈出来。
这时,屏风后响起一个宽醇的嗓音:“把吴御史圈在箱笼里一路,真是委屈了。”伴着话音,一抹玄色袍角抚过台阶,蹀躞带下的白玉迎着烛光熠熠,随步履微微摆动。
吴钦抬眸,立刻上前一步,跪地揖礼,激动不已:“微臣被人追杀至此,幸得越王殿下相救,此等大恩,永记于心!”说完又重重磕了几个头。
其实,城外那群黑衣人真正要找的是吴钦。
元珩叫他不要太拘礼,让许征拿来锦团请他坐于阶下。
吴钦扫了眼元珩的蒙面巾,又是一拜,“殿下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微臣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那日,二人在司州边界偶遇,为躲箭矢,元珩拉着吴钦钻入草丛时,脸不知触到了何物,之后就开始肿痛。
“无妨。”元珩在厅堂正中坐下,摆了摆手,“本王已将你安全护送入京,且安心回御史台复命罢。”
吴钦默了默。
身为御史,查案问疑的本能又被调动出来,“说起来,微臣与殿下从前并不相识,不知您为何要冒险救微臣?”
元珩蒙着脸,吴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那双垂敛的星眸缓缓对上自己目光,仅是微不可见的闪亮,却可与烛火相媲,窗外的暗夜霎时倾覆。
元珩慢条斯理盛了一盏茶汤,不紧不慢说道:“吴御史监察百官,肃清吏治,为民深入虎穴,本王怎会见死不救。”端起茶盏,递到吴钦面前,“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吴钦愣了下,无言可答,这才意识到所问狭隘,遂低头双手接过茶盏。
元珩又问:“本王远离朝堂甚久,不知吴御史查的是个什么案?”
“是徐州刺史府的案子。”
虽说此行是暗访,但在京城无数双眼睛之下出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吴钦便实话实说。
“四月初,一对老夫妇入京敲登闻鼓告御状,声称自家本是常年给徐州刺史府供菜的小贩,一日,儿子去送菜,至府后门时马遇明火受惊失控,偏巧又遇徐州刺史谢义之子的马车经过。两马相撞,谢义儿子跌出车受了伤。不料,他记恨于心,次日就将那老夫妇之子活活打死。”
“老夫妇等不到儿子回来,去刺史府打听出真相,得知儿子已被拉出郊外乱葬。他二人寻着儿子尸身,实在气怒不过,便上京状告谢义草菅人命,带领一众官员贪墨赈洪灾粮款,致使徐州饿殍遍地,百姓流离失所。”
说到此处,吴钦神色黯淡,叹气道:“微臣无能,往徐州走了一遭,人证物证都没找到,无功而返。”
烛光在两人之间摇曳了一下。
案子的事,元珩不便过问太多,听后只是略一颔首,便示意许征:“时候不早了,派人送送吴御史吧。”
吴钦见元珩不愿再与他多言,心下念着都说这位五殿下为人冷淡,今日一见,果然是半句都不肯多费口舌。躬身谢恩后便离开了。
待吴钦一走,许征端来药膏,小心取下元珩的蒙面巾,用玉璧涂抹在大片的红肿之处,“这药是王府医师新调的,药效虽慢,但保证不会留疤,殿下且先用上半月。”
“那个杂役你安排妥当了?”元珩问。
许征挑了下眉头,“殿下放心,他可是徐州刺史府的师爷,谢义的那点秘密可全靠他保守呢。”
“看好他。”元珩拨弄着烛火,若有所思,“御史台的人不能尽信,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交出此人。”
药膏敷在脸上立时起效,灼痛感阵阵袭来,急需凉风缓解。元珩下意识去摸腰间,却发现折扇不知何时不见了。
他这才想起许是落在了那辆马车上。
还有那名女子,也没问她是哪个府上的。
此刻,竟有些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1外城:北魏时平城最外围称郭城,然后是外城,最里是宫城。
○2羊羹:这种小吃很受北魏鲜卑王室欢迎,有荤有素,素羊羹类似于一种甜品,后文还会介绍。
1.殿下破相了,目前没有露真面目,但不会蒙面很久。他也不想蒙面,帅哥谁愿意把脸挡上呢?(龇牙)
2.云启哥哥提到的几位皇子,后文都要出现。没办法,皇帝儿子多,谁都想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