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淏于饮食一道十分考究,家中开销,一半花在药材,另一半便花在厨房,黛玉要摆宴,洪宅的川菜主厨欧方便带了两个帮厨,提早一日至大观园听用。
黛玉看过食材,教把菜谱列了,因命丫鬟:“拿去请各房主子点菜罢!”
“且住一住。”黄嬷嬷向黛玉笑道,“我考一考姑娘,这点菜的次序应当如何甄定?”
黛玉想了一想说道:“老太太自然是第一个,薛家是府中贵客,其次便该薛姨妈来点,而后是大舅母、二舅母、史大妹妹、宝姐姐;再次是众姐妹与大嫂子、琏二嫂子,最后方是二表哥、两位表弟与兰儿。”
黄嬷嬷含笑点头:“次序不差,有几个人你该记着。”
黛玉愣了一愣:“谁?”
黄嬷嬷提醒她:“府里的姨娘,她们虽是半截主子,关乎老爷或哥儿姐儿的体面,不可把她们视作无物。”
黛玉恍然大悟:“在家中时,哥哥得了东西,也给姨娘们留上一份的。”
“正是这理,小洪大人要敬的,不是姨娘,是姨娘服侍的林大人。”黄嬷嬷笑道,“还有一句话,府上虽是长房袭爵,产业是二房承继的,这碗水端不平,长房太太与二房太太都有嫌隙。”
黛玉踌躇道:“这个我知道,但以往哥哥行事,都把大舅舅一边放在头里。”
“小洪大人是读书人,依着礼法行事,谁也挑不得错字,姑娘在林家行事,却该随行就市才好,”黄嬷嬷还给黛玉举例:皇帝要册封后妃,肯定得按等级次序办事,礼部若敢把贵嫔放到皇妃头里去,御史指定把他太爷从祖坟里拎出来喷一个狗血淋头;奉天局伺候主子,那就要按受宠程度办事儿了,现有一斤好茶,明日黄花的贵妃和新近得宠的贵人同时来讨,不给贵妃是将来的事儿,若不给贵人,眼下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黛玉领悟力颇高:洪淏是礼部大臣,自个儿是奉天局管事,真不能一概而论。
重新誊了两份单子,黛玉自己去找贾母与薛姨妈,又打发雪雁往贾赦处见邢夫人,紫鹃被指派去了王夫人院里。
王夫人点了一道麻婆豆腐、一道酱烧冬笋,紫鹃自上房出来,又到两位姨娘房中,赵姨娘惊喜交加:“我算什么台面的人,哪里就有点菜的体面?”
紫鹃笑道:“姨娘伺候老爷劳苦功高,姑娘说了,她做外甥女儿的,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只一项还请姨娘体谅,因府中人口不少,您与周姨娘只能各点一道菜的。”
“林姑娘也忒客气了。”赵姨娘眉飞色舞,“林姑娘能看到我们,已然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哪有计较多少的道理。”
紫鹃又向赵姨娘说道:“三爷的是他自己点呢,还是请姨娘代劳?”
赵姨娘笑道:“他一个孩子,识得什么好歹,有他一口吃的就行了。”
紫鹃倒对赵姨娘刮目相看,不免向她解释:“几位小爷每人都是一道菜,姨娘知道,姑娘面上不显,对环三爷与宝二爷是一样的。”
赵姨娘忙道:“我哪里不知,林姑娘最最公道,换做旁人,哪个把环儿放在眼里,唯独林姑娘,有宝玉的就有环儿的,不怪她福气大,做了皇后娘娘的侄女,又得了这样好的一门婚事。”
紫鹃微微一笑:“环三爷不在家,过会子我再来。”
赵姨娘便道:“哪里能教姑娘辛苦跑腿,我就替他点了罢!”
到晚间,三人合做一处,把菜单汇了,这才拿给欧方预备。
二十四日,凸碧山庄锣鼓煊赫,果然十分热闹。
黛玉正陪贾母等人观看杂耍小戏,绿鹦走到跟前,低声回道:“姑娘,宝二爷房中的碧痕去厨房要酱排骨,原备的猪骨是做糖醋排骨的,府里今日又不曾采买猪骨,一时找不到多的,欧师傅不能做,打发人请姑娘的示下。”
黛玉问道:“糖醋排骨是谁点的?”
绿鹦回道:“只环三爷点了。”
因着黛玉要住,潇湘馆年后便设了小厨房,此番设宴,也放在潇湘馆预备,今日的场合,周赵等诸位姨娘是不曾到场的,她们的菜,由厨房做了,然后打发小丫鬟送到各自房中,贾环看一回杂耍,见宝玉在贾母跟前百般撒娇,心中极不自在,就催厨房,把自己与赵姨娘的菜做了,一齐带回房去。
黛玉皱了皱眉:“食材有限,怎么点的怎么做,人人要添,何必多此一举!”
绿鹦略感犹豫:“姑娘,老太太和府里二太太都在呢。”
“多大点子事儿,惊动到姑娘这里。”青鹂已有主意,“你去告诉欧师傅,客随主便,菜肴怎么改,需由府里当家的做主,姑娘说的不算。”
绿鹦会意:“我就去。”
碧痕得了回话,心中大是得意,因便寻到凤姐跟前,凤姐笑道:“方老太太还说,想个酱排骨吃,宝玉果然贴心,不枉了老太太这般疼他。”
比及席散,贾环堵着气回房抱怨,教赵姨娘戳了一指:“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什么要不得?非与人家正出的争东西!”
正不开交时,丫鬟小吉祥在外回道:“姨娘,绿鹦姐姐来了。”
赵姨娘噤了声,却见绿鹦笑吟吟地拎着一只食盒进来:“三爷怎么走了,您点的糖醋排骨还没吃呢。”
贾环一怔,忍不住问道:“不是说没得做了吗?”
赵姨娘赶忙让座,却听绿鹦答道:“原是没有的,但环三爷开一回口,横不能应了哥哥委屈弟弟,姑娘特意打发人,现回洪家取的,到底晚了这许久,三爷眼下不饿,留作晚饭也使得。”
贾环红了红眼圈,赵姨娘叹息道:“只林姑娘面面俱到,一片好心,又有哪个能记得我们娘儿俩。”
绿鹦恍作未闻:“这里还有四样点心,也是新制的样式,姑娘教我拿来,给姨娘和三爷尝尝。”
赵姨娘千恩万谢,亲把绿鹦送出偏房不在话下。
如此过了一月,黛玉在贾府口风大转,从大管家到小丫鬟,几乎人人对她称赞有嘉。
钱嬷嬷是从文皇后宫中出来的,文皇后在日,上皇以国奉养,凭他是谁,都要对宁寿宫恭敬有礼,但凡行事,照着规矩办,大抵没有错处;郭黄二人又有不同,她们是皇后陪嫁,陪着皇后,一路自皇子妃、太子妃走到今日,如今还有公婆需要服侍,自然更会教导黛玉眉眼高低。
话分两头,再说甄应嘉奉旨清查欠款,京城上下怨声载道,义忠郡王便有收揽人心之念,太子就与洪淏商议:“惹急了我,依葫芦画瓢,照你的法子也向父皇请旨,让他去主办清欠差使。”
洪淏极不客气:“这是什么馊主意!”
太子一怔:“不是你想的吗?”
“能是一回事儿吗?”洪淏翻个白眼,“甄应嘉再有城府,他能翻过天去,动摇你的根基?义忠郡王是什么人?那是旧东宫的嫡长子!你放他出来办差,越是艰难,越是对他的历练,他扛不住还罢了,若是抗住了,你这个一路顺境的皇太子拿什么与他争?”
太子有所觉悟:“你说的,貌似无理,却是经不住细想的。”
洪淏左右寻看,因又说道:“山里的野狼,大多是群居的,有父母照护的狼崽子,虽说不易夭折,长进的并不算极快;反倒是没有护庇的,多数长不大,只要长得成,等闲的争不过他,狼族头领,约莫是他们抢去做的。”
太子严肃起来:“你说的是,据你看来,我该如何应对?”
洪淏颇为无语:“你把我当幕僚呢。”
太子笑道:“我倒想问旁人,他们只有一篇仁孝友悌的文章等着,哪里会真心替我谋划,你铁定是有主意的。”
洪淏反问:“你说呢?”
隔不一日,太子奏本:“皇祖孙辈,义忠郡王最是年长,且其品德优众、素有贤名,应擢爵位,派给差使,以为宗室表率。”
当今准奏,超擢义忠郡王徒杨为义忠亲王,入礼部办差见习。
徒杨御前谢恩,又至大明宫向上皇行礼,上皇问道:“朝廷清缴欠银,那些勋贵人家,可曾托你找我说情?”
“是。”徒杨不敢说谎,“那些老臣,所以借银,并不全为自己,孙儿虽不敢坏了叔皇大事,毕竟对他们心存不忍。”
“这不是你该管的。”上皇看了孙子一眼,“安心在礼部当差,若有空闲,只管闭门读书,太子为你请封爵位,显见是心存友悌的,你们都是我的孙子,将来要同室相亲才好。”
徒杨唯唯答应:“孙儿明白。”
上皇看着新出炉的义忠亲王,心中不无感慨:早年他独宠甄贵妃,对长子徒键也是百般宠爱,徒杨是他的长孙,本该很疼的,但那会子他已经有了易储之心,徒杨的出生,一定程度上对乃父的储位起到巩固作用,自己当然不算待见他,如今时过境迁,长子化作尘土,再看长孙,心中不免生出亏欠怀旧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再读原著,荣国府贾家明显是已经分了家的,我的理解,贾赦继承了荣国府的爵位,但荣国府的爵产(或者说大部分爵产)是贾政继承的,凤姐当家,是帮二房当的,这一点,邢夫人、平儿、赵姨娘都明确表达过。黛玉曾跟着凤姐算家计、宝钗曾在王夫人授意下协管家务,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是宝二奶奶的人选,谁嫁给宝玉,都会替代凤姐接管荣国府中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