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搬入大观园,同住园内的姐妹少不得要来潇湘馆正经拜会,惜春颇感惊讶:“怎么不见金雀?林姐姐的丫鬟似乎增添了许多!”
“我留她和丹鹤、白鸥在家看房子呢,免得小丫头做反,闹出笑话来。”黛玉吩咐道,“碧鸢,你们还不见过各位姑娘!”
碧鸢、翠鸽、蓝鹊、彩鸾齐齐上前:“给姑娘们请安。”
探春问道:“现在有多少人伺候林姐姐?需教林之孝家的过来,认全了自己人才好,免得出了岔子。”
紫鹃回道:“三姑娘说的是,除了我们九个,三等丫鬟只带了十六个过来,她们还要轮班服侍四位嬷嬷,又有仆妇婆子八人,也是轮班上差的,原该小的带她们去见林大娘,几位嬷嬷却是先太后或皇后娘娘跟前的人,只能劳烦林大娘亲来认识了。”
“紫鹃跟了林姐姐,比从前还要伶俐了三分。”探春不免失落:她们姐妹,倒是公府小姐,连婆子带丫鬟,不过十来人服侍,三人加起来,勉强与黛玉持平而已。
“三姑娘过誉了。”紫鹃笑道,“姑娘跟前的姐妹,个个比我伶俐,再不学着进益,姑娘该看不到我了。”
宝钗玩笑道:“你是从老太太跟前出去的,可不能轻易服输,倒把府里的威风丢了。”
众姐妹都笑了起来,黛玉说道:“你讲给她们知道,虽是外祖母家,咱们还算客居,若哪个敢喧宾夺主、贸然冲撞园中姑娘并各处管事,教我知道,断断不能答应的。”
紫鹃答应着去了,三春心中熨帖,宝钗笑道:“你何必多心,林家的教养难道我们信不过吗?”
黛玉正要说话,红鹭忽从外头进来,压低声音向她回话:“姑娘,宝二爷要来看您,走到沁芳桥被黄嬷嬷给拦住了。”
三春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宝玉今日去王家吃酒去了,回来时知道众姐妹都在潇湘馆扎堆,连衣裳也没换,上赶着就来了,黄嬷嬷从凤姐处回来,方至沁芳桥,见一外男毫无避讳地往潇湘馆跑去,猜着是衔玉而诞的宝二爷,立时喝命院外媳妇把他拦了下来。
黛玉八风不动:“既有黄嬷嬷在,想来能够料理妥当,值得你巴巴来说。”
探春是坐不住的:“二哥哥的性情,实在教人爱不得、恼不得,咱们还是去看看吧,若是冲撞了宫里的嬷嬷,教老爷知道,岂不恼他?”
众人穿衣出来,却见宝玉正在奋力挣扎,又向两个媳妇厉声喝骂:“谁教你们碰我的,死鱼的眼珠一样,连气息都搅浑了。”
袭人追了过来,忙向黄嬷嬷赔情:“二爷不懂事,心是好的,知道林姑娘来,高兴的了不得,嬷嬷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黄嬷嬷瞥了她一眼:“你是哪房的奶奶?老太君房里似乎并不曾见过。”
袭人憋得面红耳赤:“我是老太太指给宝二爷的丫鬟,宝二爷的干系,都在我的身上。”
黄嬷嬷哂笑一声:“好大的规矩,爷儿们的好歹,着落在丫头的身上。”
三春脸上都不自在,袭人自悔失言,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玉尚骂:“反了天的混账奴才,在咱们家撒起野来,素日伺候妹妹,不知教林妹妹受了多少委屈,我立时回了老太太,把她们赶出府去。”
黄嬷嬷面不改色,向随行的小丫鬟吩咐:“去把府里太太叫来,有什么理,我当面与宝二爷分说。”
宝玉犹自嘴硬:“便是把老太太请来我也不怕。”
袭人一眼看到黛玉,赶忙上前求情:“林姑娘,宝二爷是好心来看您的,求您看在老太太面上,饶过他一次吧。”
黛玉皱一皱眉:“你是府里的丫鬟,主子的事儿,我和你们家的姑娘在这儿,有什么不是,难道能落到你的身上不成?上蹿下跳的成个什么体统!”
袭人噎的不轻:“林姑娘教训的是,但宝二爷——”
黄嬷嬷挥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宝玉这才解脱,袭人慌忙上前:“二爷可伤着了?吓着了不曾?”
黄嬷嬷左右寻看,见四遭围了许多下人瞧看热闹,连赖大媳妇与林之孝家的也闻讯赶来,略想一想,因向宝玉说道:“宝二爷,你方说要把我们几个赶出府去?”
宝玉未觉不妥:“那有如何?”
黄嬷嬷倏然变色:“宝二爷,你道这园子是什么地界?”
宝玉怔了一怔:“是我们家为大姐姐修建的省亲别院。”
“你原是知道的。”黄嬷嬷冷声道,“宝二爷,我今日托大,教教你规矩,既是贤德妃的省亲别院,便如皇庄行在一般,宝二爷能住进来,那是贤德妃娘娘的恩典,我们进来服侍林姑娘,奉的是皇后娘娘的懿旨,你敢把我们撵出去,不知是仗的哪个人的势?”
探春唬的魂飞魄散,赶忙上前,朝着黄嬷嬷纳头就拜:“二哥哥不通世故、口不择言,嬷嬷看林姑父面情,不要与他一般计较了。”
迎春惜春都来告饶,赖林众人尽皆拜服,袭人脸色煞白,这一番话,若传到主子耳中,宝玉讨不得好,连她也难辞其咎。
“姑娘请起。”黄嬷嬷缓一缓脸色,“我们几个,奉皇后娘娘懿旨服侍林姑娘直至出阁,由着外男闯入她的闺房,做下人的罪该万死,怕连府上也要承受莫大干系,这些利害,不与宝二爷说的明白,他再闯祸,倒显得是林家对不住府上。”
三春连连称是,宝钗忙道:“宝兄弟,还不给嬷嬷赔罪!”
宝玉不敢强横,勉强向黄嬷嬷行了一揖:“是我莽撞,请嬷嬷宽谅则个。”
黄嬷嬷点一点头:“罢了,请宝二爷好自为之。”
贾府众人震动不已:这是皇家的园子,林姑娘在此备嫁,难道竟比他们住在此处的还要名正言顺?
闻知过往的凤姐后怕不已,晚间向贾琏感慨:“好厉害!不愧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亏得我今日不曾过去,自几个姑娘算起,都为宝玉苦苦求情,连老太太和太太都推做不知呢。”
贾琏不以为异:“咱们娘娘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相比?我劝你,不要摆主家的款儿,万一惹火上身,教她扎了筏子,谁也讨不得饶!横竖林妹妹只能住个一年半载,好生供着也就得了。”
凤姐叹了口气:“我哪还有架子能端?宝玉尚且吃了大亏,何况我呢。”
郭黄二人与钱张两位更有不同,她们都是皇后跟前的得力心腹,但有不是,即刻上达天听,凭你公爵皇妃,等闲吃不起瓜落,王夫人纵然心中不满,也只能叮嘱宝玉的丫鬟:“看着她,不要往林姑娘跟前凑,还不听话,立刻把他搬出园子。”
到次日,宝玉躲羞告病,窝在怡红院,再不愿轻易出门。
贾家的下人,一惯是软的欺、硬的怕,见了黄嬷嬷行事,都把敬畏之心拣了起来,唯恐一着不慎,连全家的小命也交代给府里。
赖大媳妇与林之孝媳妇分头叮嘱众人:“打今儿个起,到林姑娘出阁,潇湘馆就是府里园内第一等的差使,谁要开罪宫里嬷嬷、丢了府中体面,哪个都担不起干系。”
昔年上皇在位,虽有易储之心,毕竟对义忠亲王心存不忍,彼时皇后已然指婚当今,因她酷爱读书,搜罗了许多海外杂谈、志怪话本,里头有一本高丽宫廷小说,名叫《癸丑日记》,讲的是朝鲜昭敬王于战乱时将表面贤德的次子李珲立为世子,而后虽有嫡子出生,也未曾拨乱反正、更易储贰,不料李珲心存异志,先是私通庶母毒杀王父,即位数年,又把嫡弟并同胞长兄寻衅赐死,连嫡母都废去尊位、打入冷院,直过数年方有朝中义士拨乱反正,迎回昭敬王妃,另立昭敬王庶孙为君,虽然如此,嫡嗣血脉早已断绝,此为无可奈何之事。
皇后知道的真切,几经谋划,等到太宗文皇后千秋,朝鲜遣使观礼,取了李珲废位时昭敬王妃问罪的旧事,编排一出“殿前训子”的小戏送到御前,激的义忠亲王大怒离席,上皇为发妻嫡子计,彻底坚定了易储决心。
主子尚且如此,下人自然不凡,似郭黄二人,在皇后跟前虽不拔尖,应对贾府人众,显见是绰绰有余的。
贾母不好干预,对宝玉却是溺爱之心,略想一想,因向鸳鸯问道:“我恍惚记得,谁的生日要到了吧?”
鸳鸯回道:“宝姑娘是二十一的生日。”
贾母点一点头:“叫凤丫头来。”
凤姐接了差使,先进园子说给众姐妹知道:“老太太蠲资,要为薛大姑娘庆贺生辰,到时在老太太院里,有家宴、有戏酒,你们都要去捧场的,”
三春姐妹都有贺礼,黛玉备了两色针线以为生辰之仪不须多记。
过不两日,湘云也来贾府,贾母便留她小住,因又说道:“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
湘云听了,只得在李纨处住下,暂按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最毒妇人心,贤德妃连做皇后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大家知道光海君的故事吧?他是朝鲜宣祖的庶次子,继位后把同胞兄长和嫡出的幼弟都给弄死了,连嫡母仁穆大妃也废位幽禁了——再对比文中的上皇,看了皇后刻意安排的小戏,了解一下藩国的这段历史,只要稍加代入,不可能没有想法。他就算不为嫡子发妻考虑,还得疑心庶长子会不会为了皇位勾结母妃毒死自己,另一个当事人义忠亲王(当时的太子)看到这出戏、了解一下那段历史,会作何感想就更不用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