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杀鸡儆猴

梨香院乃是当日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从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

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

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

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

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些纨绔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林黛玉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如同宝玉,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二有钱嬷嬷指点教导、颐养修身,自是惬意非常。

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大不几岁,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不及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黛玉听说,心中便有许多不忿。

钱嬷嬷洞察其心,因便说道:“姑娘,据你看来,主人下人,哪个需得人敬?哪个需得敬人?”

黛玉据实而答:“主人被敬、下人敬人?”

钱嬷嬷又问:“何故如此?”

黛玉回道:“上下尊卑、等级分明,此乃礼法教化,断然不可违背。”

钱嬷嬷微微颔首:“荣府四位姑娘,加上薛家小姐与姑娘,虽是姐妹,尊卑如何?等级又如何?”

黛玉踌躇片刻方道:“请嬷嬷指点。”

钱嬷嬷详做解说:“府里大姑娘,虽是二房所出,却为嫡女,只在太君与先国公眼中,应当最为金贵,两房分家自当别论;二姑娘是大房庶出,却是袭爵长女;三姑娘是二房庶出,四姑娘出于长房,照家法,便是四姑娘为尊,次为大姑娘、再次为二姑娘与三姑娘,若论国法,二姑娘是一等将军之女,反倒拔了头筹。”

黛玉有所觉悟。

钱嬷嬷又道:“外臣不比皇家,姑娘是列侯孙女,看似低了公府小姐一等,其实不然,老爷是二品大员,姑娘便是官家嫡女,皇家体制,庶女大婚,较嫡女降两级请封,以此来论,二姑娘便如三品嫡女一般,比姑娘还要略差一等;至于薛家小姐,虽是嫡出,又为商籍,托赖祖荫,勉强沾个‘官’字,她能对下人折节下交,姑娘这个林家嫡女倘要如此,老爷怕是不能有什么颜面了!”

黛玉欣然认错:“嬷嬷教训的是,原是我偏狭了。”

“姑娘是聪明人,府里的下人,都是低头看人的,他们眼中,林家薛家俱是一般,不能与贾家相提并论,姑娘受太君宠爱,府里是二舅太太与琏二奶奶当家,下人只把姑娘与薛姑娘当作一般的亲戚,从哪里得的多赞谁的好,换句话说,薛姑娘的好名声,一半是不能有贵女娇气,一半是拿赏钱买来的——”钱嬷嬷一言带过,“既是如此,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值得姑娘去计较么?”

黛玉回转过来,细观之下,宝钗果然委屈本意,不似自己率性洒脱,因又叹道:“宝姐姐何至于此。”

钱嬷嬷看了一眼在旁服侍的紫鹃:“老国公在时,贾家是实实在在的国公门第,现有太君在堂,依旧挂着国公府牌匾,大老爷现袭一等将军爵,二老爷是五品员外郎,毕竟是正经官家;林家是侯门,老爷又是二品大员实兼三品差使,听说薛家老爷捐的是五品官身,父辈论来,圣人驾前,属咱们老爷最有体面,薛姑娘哪里端得起架子来?”

黛玉笑道:“原是我的不是,哥哥每常叮嘱,不可有辱林家门楣,教他知道我与宝姐姐吃醋,必然会加一番教训。”

钱嬷嬷是宫中见识,她的话传一传,贾府下人便都纳罕:贾家竟不如林家么?

随后,钱嬷嬷亲自出马,抓住正在谤毁黛玉刻薄小气的言婆子,扭送到了当家的王夫人跟前。

“二舅太太,我们姑娘是勋侯孙女、大员嫡女、国公外孙,漫说在府上客居,就算是外孙女寄住外家,也没有看下人脸色的道理!”钱嬷嬷指住言婆子,“支使一回给一回赏钱才是体贴大度,不然就算刻薄小气,府里果然艰难,林家也有宅子,今日便搬出去,立刻请老爷派人来接,决计不使府上为难!”

王夫人气得面如金纸:“我素日不讲究,竟纵得你们勒索起客人来。”

言婆子磕头不断:“太太饶命,奴才再不敢了。”

王熙凤早已赶到,听得这话一步迈进正堂:“太太不可心软,这些杀才,软的欺、硬的怕,只看林妹妹好性儿,上赶着来欺负,不把她处置了,后头不知翻出什么花样来!”

言婆子汗如浆出:“二奶奶超生、二奶奶超生!”

凤姐又与钱嬷嬷赔笑:“嬷嬷宽恕,教妹妹受了委屈,都是我的过错,先压着她去给妹妹磕头,一顿板子打不死她,立刻撵出府去,我再挑好的伺候妹妹,亲自去给妹妹请罪,还望嬷嬷饶恕我这遭才好。”

王夫人也道:“大姑娘是老爷的外甥,与府里姑娘俱是一般,我们断断容不得这样的杀才欺侮娇客。”

钱嬷嬷欠了欠身:“太太奶奶都是慈善人,姑娘也给府上留了面子,今日是一出,还有几出是纵过的,本不愿回给舅太太知道,不给赏赐是主子小气,给了赏赐要比一比多少,坏了规矩受罚便说主子刻薄,主子大度饶过,又欺主子好性心善,府上若诚心留姑娘居住,这些尊贵的下人是再不敢用的!”

凤姐觑看王夫人脸色,因向钱嬷嬷说道:“嬷嬷说的事,我不敢说府里没有,只一件,太太有了春秋,我又年轻不晓事儿,还请嬷嬷指点,立个筏子出来,不但于我有益,连府里太太姑娘都要感念嬷嬷。”

钱嬷嬷哪里不知,凤姐是把喧宾夺主的软刀子递了上来,当下略不思索:“恕我托大,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姑娘客居,不能随意处分府上下人,不知这言家有几口人在府上当差?林家愿意出钱买了来,怎么处置由姑娘做主,不教二奶奶为难也便是了。”

“这——”凤姐看向王夫人,“太太!”

王夫人放下扇子:“照嬷嬷的意思办罢。”

黛玉原本不忍,因与钱嬷嬷商议:“嬷嬷此举,恐伤外祖母体面。”

钱嬷嬷笑道:“姑娘在太君跟前被下人怠慢,若不即行处分,太君与府里老爷反倒背上苛待亲戚的名声。”

黛玉仍觉不安:“下人品行原是如此,别人容得,我是外人反不见容,难免落实刻薄之名。”

钱嬷嬷解释道:“姑娘心善,咱们要他身契,并非取他性命,但教府中知道惧怕,旁的便是姑娘做主了。”

黛玉这才作罢:“不要闹出人命就好。”

钱嬷嬷拿了一百两银票去换言家身契,凤姐再四不收,钱嬷嬷便道:“姑娘嘱咐,我们不好占亲戚便宜。”

凤姐只得接下,把身契交予钱嬷嬷,又命管事前去西院交接。

言婆子是家生子,现有许多亲戚布列两府,消息传开,不免撺掇主子前来说情,连凤姐都受了王夫人申饬,迎春姐妹哪好为此多嘴?不过陆续到西小院探听黛玉口风而已。

钱嬷嬷撒手旁观,黛玉不得主意,金雀私下说道:“大爷最近在信中提过管家的事儿,姑娘找一件出来,萧规曹随也便罢了。”

黛玉双眼一亮,因命金雀:“取哥哥的家书来。”

自此之后,言婆子一家踪迹全无,有人问时,黛玉只道“已请嬷嬷代为处分,现下虽已出京,想必并无差错,你们不必为此费神”,荣府上下噤若寒蝉。

这是洪淏的厉害之处,他送黛玉入京,林家中馈混乱,林海公务在身,颇费精神,待返扬州,林海考校了功课学问,便听凭他做主林邸,或有世仆心中不服,洪淏不打不骂,林邸上下,再不见其人其家踪迹。

世间之事,最惧者莫过于“未知”二字,这一招使出来,什么当众打板子、什么卖身煤窑军营、什么发配关外庄子,简直无可比较!自此之后,洪淏在林邸令行禁止、再无阻碍。

作者有话要说:晚会儿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