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西荒的大汉簇拥着闪闪离去,恍如一群恶狼裹去了一只小羊。
那笙拉着晶晶的手,一边安抚着失去姐姐的女孩,一边仰望着苍穹,愤愤不平——该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看苏摩怎么看了那么久?连闪闪被那群恶人带跑她都无可奈何。
而九天之上却是一场静默的对峙。
只凭了那一线鲛丝便纵上九霄,空桑新剑圣站在龙背上,定定看着那个黑衣的傀儡师,脸色凝重。苏摩却是看也不看对方,自顾自的低着头抚摩龙的顶心。
“快斩断吧——趁着你还可以控制这个东西。”西京斜眼看那个偶人,眼里再也压不住焦急,“你看看,它长得实在太迅速了!不当机立断,迟早会被它反噬!”
他咔哒一声抽出光剑,倒转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那颗银色的小星隐隐生辉,阿诺身上的引线忽然颤抖了一下。面对着剑圣之剑,便是那个诡异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师眉梢挑了一下,嘴角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关你甚事?”
“现在我们是盟友。”西京没有缩手,将光剑直直的横在他面前等他来拿,“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苏摩,难道你能指望这种东西来解救你的族人?就算海国复生了,可如果这个东西吞噬了你,成了海皇,海国又将是什么局面!”
苏摩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一直望着北方,似乎并无反应。
然而,那一群空桑冥灵早已消失了踪影,黎明的天空里只有风和云在相互追逐,发出柔和的呼啸。傀儡师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对旁边剑圣的劝诫置若罔闻。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无意对上了半空中飘着的偶人时,却不由微微一凝。
那个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无声无息的笑着,在半空里飘摇,随风翻飞,带着一种自由而恶毒的快乐,仿佛也知道方才那一刹那白璎那种欲言又止里,蕴藏着永久诀别的意味,它明白了傀儡师终归失去了深心里一直埋藏着的最后记念——他的孪生兄弟、那个在母胎之中就因为败给他而永远不能来到人世的苏诺,此刻居然如此的快乐?
甚至比一生下来就苦苦挣扎于这个浊世的获胜者,拥有着更多的欢乐。
看着逐渐成长为英俊少年的偶人,苏摩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了一种苦痛。
虽然身为海皇,他却如那些苦难的凡人一样,先生后死,生之欢乐在靠近死亡时渐渐萎缩;而阿诺…他的兄弟,却是先死后生,在死亡中绽放出生的快意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几百年,他还在母亲胞衣中与孪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诞生的——他一生下来,身上就流着罪孽的血。
然而来到这个世间后,那样漫长的几百年里,他所有的一切都被践踏得粉碎。
那时候若知今日种种,他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世间、背负起这样深重的绝望和苦难么?
“壮士断腕,时尤未晚。”西京的手一直平举在他眼前,剑圣之剑上,那一颗银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傀儡师陡然间有一种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银色的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线飘忽而透明,纠缠难解。
恍如命运。
龙发出了低低的吟哦,回应着空桑剑圣的提议——他明白,龙神是在表示赞同。腾出苍梧之渊后,“海皇”随着蛟龙一起复生,即便是他因为斩断引线、消散了后天苦修而来的全部灵力,龙神也会让他继承海皇的力量。
手腕微微一转,吞吐出剑芒。苏摩提剑望向那个风中飘飞的偶人,眼神一刹那极其可怕:那是一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妒忌和仇恨!
他恨着自己的诞生,妒着那个因为死亡而逃脱了宿命罗网的兄弟。
母胎里那一场争夺,它输给了他;而出世后他们之间的争夺却从未停止过——在逃脱了宿命的摆布,将所有负罪都推到了他身上后,它居然还试图吞噬他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将阴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动着他在每一个命运的选择中失去想要的,最后,居然还想将他在这个世间仅剩的所有,一并清扫干净?
怎么能再这样下去……
苏摩低头半晌,霍然提剑而起,望向那个偶人。
是否,挥剑一斩、便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仿佛瞬间感知到了傀儡师心中骤然而起的杀意,阿诺眼里恶毒的笑更加明显了,咧开嘴巴,转头望向这边,身子却渐渐飘远。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图,陡然惊呼,“快动手!”
随着剑圣的低喝,傀儡师一剑挥出,绝决而酷烈,带着重生般的勇气切向半空中十根飘飞的引线。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轻微的噼啪声一连串响起,十根引线在光剑接触到之前、居然根根断裂!
“你,逃不过的!”失去了引线,那个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飞着,终于发出了真真切切的声音,大笑,“我已然有足够的力量离开你——苏摩,苏摩,你这个弑杀兄弟而出生的罪人,是逃不过宿命惩罚的!我终将吞噬你。”
在引线全部断裂的一瞬,傀儡师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样踉跄着跪倒在龙的脊背上,全身各个关节处迅速涌出鲜血,浸透了黑衣。
“尽管来吧!”浸满血的手按着龙首,苏摩却是抬起了头,对着半空冷笑,“谁怕?”
“你,逃不过的!”主动挣脱了引线,那个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飞着,周身滴落鲜血,却终于发出了真真切切的声音,大笑,“吞噬了我而诞生,又以我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为提升!今日,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离开你——苏摩,苏摩,你逃不过的!我终将吞噬你。”
在引线全部断裂的一瞬,傀儡师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样踉跄着跪倒在龙的脊背上,全身各个关节处迅速涌出鲜血,浸透了黑衣。
“尽管来吧!”浸满血的手按着龙首,苏摩却是抬起了头,对着半空冷笑,“谁怕?”
在他踉跄跪倒的瞬间,西京闪电般地一俯首,将掉落的光剑操在手中,足尖一点、便向着那个飘飞的偶人扑出——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杀了这个东西!在引线断裂的瞬间,互为镜像的双方力量都在瞬间衰竭。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个恶的孪生彻底消灭,将来必定会成为云荒的一个可怕祸患!
然而在他扑出的瞬间,阿诺已经顺着风远去,恍如轻不受力的风筝。
唯有长长的丝线还在风中飞舞,晶莹透明,在飞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来,落在西京脸上。
西京踏着虚空掠出,手指如闪电般探出,抓住了引线的末梢,收紧,拉回——然而那些锋锐而坚不可摧的引线在瞬间断裂,脆弱得犹如蛛丝。就那么一迟,那个偶人已经向着北方尽头飘去,刹那消失得只剩下一个黑点。
“龙!一起追啊!”空桑剑圣准备继续追出,头也不回地对着背后龙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龙一动不动,背着全身是血的傀儡师,只是在半空里注视着那个偶人飘走。
“嘻嘻,除了苏摩,谁都杀不了我。”半空中那个偶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恶毒的笑意,渐渐远去,“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不用追。”声音消散的时候,苏摩挣扎着吐出一句话,阻止了西京,“你…你杀不了它。”
西京一惊停步,惊骇地看到从血池中走出来一般的苏摩。
虽然只是十指上的丝线被斩断,然而仿佛他成了断了引线的傀儡,身体各个关节上出现了细而深的洞,血无法休止地涌了出来,浸没了龙的金鳞,滴滴坠落。
“你……!”西京大吃一惊,顾不上再去追那个傀儡,一个箭步冲到苏摩身旁,俯身查看伤势,“怎么会这样?那东西居然能把你伤成这样?”
“拆骨斩血啊……不过,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里去。”苏摩微微笑了一下,“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决裂的心。”
傀儡师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苍穹,眼神淡漠而疲倦:“那么多年了……它忍受着我,我也折磨着它。一旦离开对方,彼此都会付出极大代价:我将失去通过‘裂’得来的所有修为,而它在未长成之前若失去我在力量上的支持,也会像断掉脐带的婴儿一样夭折——我们都在内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彻底的吞噬对方的精神和肉体,从而获得完美的、至高无上的新生。”
仰望着苍穹,苏摩忽然轻笑了一声:“然而…那么多年来,我们却是在相互牵扯中不停的往黑暗里坠落——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解脱。”
西京看着脸色苍白如死的傀儡师,暗自忧心,脱口问,眼睛却是看向了一旁懒洋洋挥动尾巴的蛟龙:“为什么不趁机除了后患?它现在也很衰弱,是么?”
“无论、无论多衰弱……你也杀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时间罢了。”苏摩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里的碧色涣散开来,似乎体内的血都已经流尽了,“在这个世上……力量从不可能被凭空创造或是凭空消灭。只能相互转换,或者…或者保持着一种均衡……”
傀儡师的精神力在涣散,龙急急地回过头来,卷起尾巴将他包裹。喷出了湿润的云雾,将鲛人包围起来,可失去了如意珠,龙的力量也减弱了很多,一时间居然无法立刻止住苏摩身上如泉涌出的血。
然而脸色苍白的鲛人嘴里,吐出的却是一切术法都必须遵从的至高无上准则。
“和阿诺对应的……”苏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阖上了眼睛,“只有我。”
“天啦!这、这是……怎么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脸上的血,那笙仰头望着天空,急得变了脸色,跳脚,“谁的血?谁的血?是大叔还是那个苏摩啊?”
然而,不管是谁的,都让她心急如焚。
再也顾不上什么,把晶晶带到一个没有废墟和死人的地方后,她对着小姑娘竖起了食指:“嘘,你先呆在这里一会儿,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看着那个姐姐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摊在地上,急翻。
“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页,那笙脱口叫了一声,然后从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土,为其穴;木,通于天?需一段无本之木……木在哪里?”
苗人少女临时抱佛脚,惶然四顾。
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烧了一切,那些树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这个行不行?”晶晶爬在篱笆上,从火没有烧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娇嫩的藤蔓下来,递过去。上面还星星点点开着红色的六芒星状花朵——这是九嶷郡特有的铃兰,据说在一年一度风从九嶷山掠下时,这些花会一起发出歌唱般的声音。
那笙来不及挑剔,连忙接过,插在那一撮土里,然后一手拿书,一手开始划起了符咒。
八岁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无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后一笔闭合结界的刹那,那笙咬破手指将血滴入,一声低喝——啪的一声轻响,那断折下的藤萝忽然破土而立,径自发芽开花起来。在藤长到三尺高的时候,那笙一手拉过,缠绕在自己的腰间,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声低喝,那颗藤如活了一般,按照号令从地面冉冉升起,向着空中生长。
“哎呀!”晶晶仰头看着那颗藤越长越高,不由惊喜地叫出了声,拍手大笑起来,“姐姐,你要上天去了么?带上我呀!”
然而就是这一会儿,藤萝唰唰地又高了几长,带着那笙升往虚空。
那笙第一次运用木系法术,心里也是忐忑的很,紧紧抓着那颗藤,不敢看一下脚下的大地,只是抬头四顾,看着巨龙的影子越来越近,从一点慢慢变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们、你们在上头么?”她鼓起勇气,对着天空大呼,“在干吗啊!我上来找你们了。”
声音未落,头顶的黑影忽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啊!”那笙吓得惊叫了一声,忽然觉得那颗一直向上长着的藤萝瞬间软了,几乎是瘫痪一般向着地面掉落,她也随着一头栽下去。
“胡闹!”黑影上忽然掠下了一个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把她从藤萝上拎到了龙背,“第一次用木系的术法,居然就敢培出无本之木?万一不成掉到地上成肉泥怎么办?!”
龙驮着三个人向地面急坠,背上风声呼啸。
那笙惊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忽然间就哇地哭出来,跺脚:“你还说!你还说!闪闪被那群西荒强盗掳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还来骂我……!”
西京陡然张口结舌。
“别跺,痛啊。”那笙正发作,却听有个声音不满地喝止。
“痛什么痛……”那笙一边跺着“地面”,一边喃喃,忽然睁大了眼睛,“哎呀!”
这才发现自己是到了蛟龙背上,少女失声惊呼。然后目光一转,又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再度惊呼:“苏摩!”
只是一瞬,龙已经降落在一片旷野上,舒展开爪牙,轻轻将背上驮着的傀儡师放到地上。
“他、他怎么了?”那笙看得触目惊心,拉紧了西京的衣袖,指着苏摩,有点结巴起来,“死了么?怎么会这样……谁能杀的了他啊!”
“没死。”西京顾不上和这个女孩分解,帮着蛟龙将苏摩放到了地上,止血。
也许是觉得落地后行动不便,蛟龙将庞大的身躯在地上一卷,忽然间就缩小成了三尺长。然后灵活地转过头来,吐出真气,催合着苏摩身上的伤口。
“咦?”看到那样庞然大物瞬间就变得如此玲珑娇小,那笙脱口吃惊,只觉得好玩。
龙可大可小,或潜于渊,或战于野,千变万化无所不能。
“龙神……龙神啊!”还不等她抓住那条小龙的尾巴,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低哑的哭泣,一片片传来,分外诡异。
一惊回首,烧杀一片的旷野里,却什么都没有。
“海皇终于带回了我们的龙神!”那些叹息却充满了大地,“海国复生啊!”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变成了修长的四肢。蓝发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张张绝美而惨白的脸浮凸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看着从天而降的蛟龙,膜拜。
然而那笙却被这些奇怪东西身上的死亡腐烂的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鲛人?
一惊回首,烧杀一片的旷野里,却什么都没有。
“海皇终于带回了我们的龙神!”那些狂热的呼喊却充满了大地,“海国复生!”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变成了修长的四肢。蓝发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张张绝美而惨白的脸浮凸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看着从天而降的蛟龙,膜拜。
然而那笙却被这些奇怪东西身上的死亡腐烂的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鲛人?
“我们的神啊,终于归来了!”带头的鲛人叹息了一声,深深地将额头从革囊中探出,印在地面上,仿佛自惭形秽,丝毫不敢抬头看巨龙,“我们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请将那些万恶的冰夷和空桑人灭族吧!让海国复生,让鲛人成为六合间至高无上的霸主!”
三尺长的小龙静静凝视着那些惨白的面孔,眼神无限悲悯。
它的子民,本该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物:生于蓝天碧海之间,只为爱而长大,有着千年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面前这些游走的腐尸,满怀恶毒和仇恨。
“安息吧……”龙注视着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轻轻一摆,凭空便起了剧烈的风暴!
仿佛有闪电交剪而过,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萝甚至来不及抬头,就在瞬间被化为齑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黄泉之水瞬间流空。那些惨白的鲛人躯体裸露在空气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藤萝——然而,那笙诧异地看到无数白色的雾从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个个美妙的人首鱼尾剪影,最后汇聚成了一片孤云,升上天空。
“海的女儿们啊,不要被仇恨腐蚀,回到天上去吧。”龙的眼睛深沉悲悯,声音似乎是从六合中同时响起,“化成云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国去等着。”
随着龙的声音,那一片云在九嶷清晨的微风中轻盈地升上了天空,飘然离去。
——那是这些被杀殉葬的鲛人,毕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那笙本来想去抓那条三尺长小龙的尾巴,看到这样强大的力量、张口结舌,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西京却是顾不上其他,在一旁查看着苏摩的伤势,此刻急促开口:“龙,快想办法——这不是肉体的伤而是灵体断裂产生的!我止不住血!”
龙神刚刚送走了那一批女萝,回头看着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傀儡师,眼神凝聚起来。然而这个活了几万年的神袛依旧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有着大智者一样不紧不慢的语调:“不用担心……鲛人的身体太脆弱。他,也该换一副躯体了。”
“什么?”西京和那笙同时脱口诧异。
“海皇复生!”
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苏摩的身体直飞起来,卷入了龙神搅起的漫天风云中。龙盘起身子,围绕着海皇上下飞翔,无数金光和祥云围绕着他,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视。
“这是、这是什么……”那笙用手挡着眼睛,结结巴巴。
“海皇复生!”然而,另外一个由远及近的狂喜的喊声答复了她,“龙神……龙神腾出苍梧之渊了啊!海皇复生,海国复生!”
西京和那笙诧然回头,看到匆匆赶来的却是宁凉和另外两名鲛人战士。
复国军的战士陆上奔跑的速度及不上西京一行,此刻才来到,然而一眼望见半空里的光和电、便立刻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伸出双手,带着狂喜的表情,然后疯狂而虔诚地开始叩首,直到鲜血从他们白皙光洁的额头渗出。
“他们、他们怎么疯了一样……”看到那样狂热的神色,那笙隐约觉得害怕,往西京背后退了一步。
“别怕,没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这个孩子、还不能了解这些受尽了苦难的鲛人此刻的心情啊。
天上忽然起了轰然的巨响。金光碎裂了,以一种汹涌澎湃的力量四射开来,宛如红日般耀眼,让地上那些虔诚的鲛人都不敢仰视。
轰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个人的影象。
高冠博带,广袖长襟,一头蓝发在风中飞扬,右手提着一把长剑,左手平举,托起一颗光芒四射的宝珠——只是一瞬的凝聚,这个幻象又轰然碎裂了,随着四散的金光一起化为千百片,消失无踪。
“海皇。”空中传来低沉的呼声,那是龙的低吟响彻了这一片天空,“复生。”
伴随着龙神的声音,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入旁边的青水里。
然而那样惊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刹那却忽然静止了。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轻轻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长发水波荡漾,就仿佛是一个沉睡的婴儿被安然地放回了摇篮。
“苏、苏摩?!”那笙跟着那几个鲛人战士奔到水边,探头一看便惊呼起来。
还是一样的容貌,但是躯体却在刹那间完全变了——片刻前还支离破碎血流不止的苍白身体,奇迹般地全部愈合,变得如同玉石般的光洁坚硬,没有一丝伤痕。
“海皇!”宁凉带着鲛人战士跪倒在岸边,看着水面上浮起的苏摩,恭谨地呼唤。
深碧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先是看着天空,然后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里有某种变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释然。
“咦!”在他睁开双眼的刹那,那笙却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不对!这、这眼神不对!——这不是苏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经不再是盲人的眼睛!里面有种种困惑、悲伤、坚强和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个阴枭的傀儡师所能具有。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个人所能具有。
“他不再是‘傀儡师苏摩’了。”西京叹了口气,将那笙拉开,“复生的,是‘海皇苏摩’。”
那笙诧然回头看着他,想知道答案。西京只是缓缓摇头,不再回答。
在方才的刹那、龙神召唤出了历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种力量,注入苏摩体内,并赋予了他全新的身体,取代了原本伤痕累累、濒临崩溃的躯体。
然而,同时也将历代海皇所有的记忆、一并注入。
现在的苏摩,已然不是过去的那个傀儡师。
在那一瞬间,空桑剑圣隐约有一种释然,却也有一种失落。
释然的是那个诡异嗜杀的傀儡师终究已消失,对这世上很多人都不再具有压迫力,也消弭了某种不可预见的灾难;而失落却是莫名的——多少年来,因为这个鲛人对小师妹的伤害、自己一直难以控制地恨着他,然而同时却也深深地了解他内心扭曲的那种苦痛。
如今,在看到那个曾经痛苦挣扎的灵魂终将消失的刹那,却有一种茫然的失落。
在族人的召唤声中,新生的海皇睁开眼睛,他的容颜依然是那样俊美,宛如旭日。
青水在他身下荡漾,仿佛受到了某种操纵,用一种温柔的力量托着他,瞬忽升起一丈,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水座。文鳐鱼飞过来,亲切地吻着他的衣襟,旋绕着上下飞翔——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苏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头,用手撑住额际,仿佛脑海里有什么在搏斗。
那是之前无数世的海皇们的记忆汹涌而来,冲乱了他本有的记忆。
经过方才那一次召唤,龙神仿佛也有点疲倦,缓缓从空中降低了身姿,向着他飞来,躯体慢慢缩回三尺,盘绕在海皇的左臂上。
“自由。”
过了许久,忽然间,王座上那个海皇的头抬起来了,仿佛终于在无数记忆的重压下清醒过来,明白了如今的状况。垂落的蓝发间、碧色的双眸闪闪发亮,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吐出了复生之后的第一个词。
鲛人战士们被那两个字悚然惊起,抬头望着自己的王,举臂高呼,重复着这个让所有族人心神激荡的词:“自由!”
然后,是第二个:
“白璎。”
所有人都呆住。连龙神都不自禁地翘首,诧异地观望着这个新生的海皇。
王座上的人张开手来,俯视着掌心的纹路。他的手也已经换了新的肌肤,光洁如玉石,然而手指上十个样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断裂的引线飘飘垂落。
海皇看着那些断裂的引线,似乎看到了某个被截断的时空中去。
那些引线连着的,是某种“过去”和“往昔”。
“只要循着这条线,无论在哪个时空里,都能返回到我身侧。”
即使在无数生无数世的回忆重压下,那一句话依然清晰地浮凸出来,回响在重生后的心灵上空。呼啸汹涌闯入的激流忽然间安静下来了,在某种强大的力量下平息了纷乱的喧闹,有条不紊地沉下来,潜伏在他心灵的深处,不再和“本世”的记忆争锋。
那一瞬间,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带着某种颓然无望的锋锐,仿佛暗夜的黑。
“白璎。”水的王座上,那个新帝王重复了一遍,眼神有某种变化。
那笙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莫名的欢喜。
“苏摩!”她在岸边叫起来了,对着那个鲛人的王者招手,“你没摔坏脑子吧?记得我是谁么?”
“那笙。”苏摩蹙了蹙眉,说出了她的名字。
然后,他望向这片烧杀过后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山下的宫殿里,冷冷吐出了几个字:“青王……青王。杀了他!”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惊。
居然还记得!
在过了上百年、两次脱胎换骨,前朝空桑贵族加诸于这个少年身上的极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还这样深刻地烙在这个鲛人的灵魂深处!
那种坚定深刻,只有死和爱可以与之相比。
复苏后的苏摩毫不迟疑地向着九嶷王宫乘龙飞去,眼里带着腾腾的杀气。所有鲛人战士也跟随着他而去,只有那笙有些发呆地站在了当地。
“多少年的血债,终于要偿还了。”西京也没有动,只是望着高耸入云的九嶷王宫,低微地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过去插手的意图。
——虽然青王魏算是同族,也是昔年旧交,然而即便是悲悯的剑圣、也没有救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们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里?”那笙有些发呆,继续看着九嶷王宫,看到那里很快腾起一股烟尘。
“继续上路。”西京扯了这个苗人少女一把,拉着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处奔语气急促去,“苏摩去报仇,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得趁着九嶷郡大乱,赶快去神庙里把真岚的左脚拿出来!”
“啊……那只臭脚,居然被放在了神庙里么?”那笙喃喃,忽地觉得好玩,笑了起来,“好,我们赶快去,不管苏摩了!”
被西京拉着,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两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苍青色里。
经历诸多变故后,心情急切的好动少女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翘首痴痴地等待着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她对着这个七八岁的哑巴孩子这样叮嘱,于是胆小听话的晶晶就找了个偏僻的水边草丛躲了起来,乖乖地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那个腾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来找她。
闪闪姐姐被强盗虏去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爹爹是去了黄泉……那应该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而娘……即便是她年纪幼小,也是隐约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们姐妹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外面是一片战乱后的哭号之声,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边一人高的泽兰丛中,咬紧了嘴唇,等待着那个小姐姐回来找她。然而,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的光芒消失,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姐姐却再也没回来。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她觉得肚子饿了起来,悄悄地往水边蹭过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毕竟是穷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东西可以吃。
打捞着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剥出一粒粒洁白圆润的菰米,塞到嘴里。
水边的草丛里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的打起来,满耳是嘤嘤嗡嗡声音。
然而,那种扰人的嘤嘤声里,忽然夹杂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苦痛的低呼。她低下头,看到缥碧的青水里,蜿蜒着一缕血红色!
晶晶吓了一跳,缩回了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
“帝…帝都……回、回去……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快醒来啊!你、你的血都快流光了。”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识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代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出血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色飞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到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他没有退却,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缺了一颗牙齿,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有某种愧疚,想起了那一场战乱给地面上的九嶷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他真是幸运……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帝都复命。”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里,坠落的泪水。
他只觉得无法呼吸,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统治的维护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心。
无法忘记他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据说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他们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在马背上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基本上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他记得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母亲之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
那种桀骜和反抗的眼神,让他不能忘记。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一个小女孩的眼神。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羁押在帝国军队里。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了,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个小小的部落,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个走入挖好的坑里。坦然决然,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然而,当云焕在一旁下令,让士兵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不然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失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屠杀。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活埋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从坑里抱起,从死亡中带走。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将所有战士惊醒,“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上来从背后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拉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扔回到了坑中,泥砂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湮没了那双眼睛。
他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想挣脱他。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哭出声来。如此的软弱。
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铁血地执行着每一个上头的命令——所以说,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砂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全军覆没。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地垂落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
然而军人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感动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用尽一切方法去帮这个人的忙,不让他死去。
很多年后,史官在修订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军人必然会被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
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本来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她的姐姐去了王陵最深处,从此消失在九嶷郡,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她的母亲和弟弟有着平凡庸俗的人生,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而她,却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飞廉少将从前线九死一生的返回,整个军队都覆灭了,却只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他因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了严厉的处罚,被从军中解职,回家思过。然而少将反而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以这种处罚为意。
他的未婚妻翻悔了婚事,退掉了门阀间的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终于放弃了他,不再将这个年轻人当作培养的对象,而是全心全意的开始对付那个刚刚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也不顾叔父的反对、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收养。他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虚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个阶层的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的懒散颓靡起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顺从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