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亨·伯尔
要是在两个月以前,有人问我信不信有鬼,我不会直截了当地回答——说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说不相信,又总会听到一些怪事奇谈。
可是,现在如果再问我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相信,但是,我一点也不怕鬼。”
这件事发生在两个月以前。
当时,我弟弟邀我到威尔士的一个小镇去玩几天,他正在那里上大学。我是个自由职业者,时间很充裕,因此我决定自己开车前往。
天气很好,我开得很慢,沿途观赏景色,让人心旷神怡。我甚至绕道去了另外几个地方,都是非常美丽的小城镇,也很安静。
后来,我进入威尔士。远离大路,沿着山间小路向前走。
像我这样逍遥自在、随意浏览风景似的开着车,很容易就会把时间忽略掉。
这时,天色突然变得昏暗,空中布满浓云,有雨点落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我得趁早走完这条崎岖的小路,赶到最近的小城巴拉去。此时我才发觉汽油快没有了。
当我走上稍宽一点的路时,天已经很黑了,汽油也所剩不多。
我看了看地图,几英里内没有村子。我正担心要在汽车里过夜时,车灯直直地照到了路边一间小屋。谢天谢地,这里有一个孤零零的加油站。
加油站已经关门了,但我好说歹说,终于把主人从电视机前叫出来,给我的汽车加足了油。
开了大约两英里,我看见路边有一个男孩。这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看不太清外面的东西,但我却清楚地看到他站在路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我的汽车。
我把车停下来,打开了车门。
“错过公共汽车了吗?”我问那男孩。
他没有回答,微微地摇着头。
他看上去14岁左右,个子很高,穿一条牛仔裤,外套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脸色很苍白。
“要坐车吗?”我又问他,“要坐就快上来吧。”
但他一声也不吭。他那种漠然让我很不高兴,但我还是把车门打开了一点。我正在想他是否会上车时,他却已经上来了。
“多么可怕的夜晚!”我说,“你是错过公共汽车了吧?”
我又问了他一次。依我想,这么晚,一个小孩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他仍不开口,我只好说:“你上哪儿去?我在什么地方让你下车?”
这次他回答了我,用的是威尔士语。也许,他不会说英语,不过大体还听得懂。
听了他的回答后,我说:“真可惜,威尔士语我只会一点,但我听出有个‘树’字,什么树,你能用英语说吗?”
他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大人的声音一样沙哑。
“这个名称真怪。我记不起地图上有这个名称,是个本地的地名吗?”
“是。”他说。
“远吗?”
“不。”
这样的对话实在有些别扭,我只希望能快点到目的地。
不过有他做伴,到底有个人可以说说话,比光听车子行驶的声音要好。
“那么,一到那里你就告诉我停车,”我说,“要不然的话,我会把你拉到巴拉去的。”
一说到这,他便转过身来看着我。他终于来劲了,我想,说不定他有个女朋友在巴拉呢,真是这样的话,我倒很乐意带他去。
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是不安,而不是高兴。
“不要去巴拉,先生,”他说,口气很急,“今晚不能去……”
看到他如此紧张的样子,我不禁笑了起来,“为什么?只有到了巴拉,才有地方可以停下来过夜。我已经累坏了,关节酸痛,巴拉是最近的一个小城。”
“不要去巴拉,先生。”
我开始感到有点不痛快。我甚至怀疑,这孩子的头脑是不是有问题。他和我见过的14岁左右的孩子很不相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主要是想找点话说。
“休。”
看他没有谈话的兴趣,我也只好作罢,默默地开我的车。
大概过了十分钟,在这段时间,我一直专心地看着前方的路,忽然才想起车上的孩子。
“休,你说的地,就在这附近吗?”我眼睛紧盯着弯来弯去的路,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休!”我又提高嗓门说,“你睡着了吗?我们到了没?”
这时,我感到后颈忽然发硬,像给钳子钳住了一样。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了……我把车开到路边,想把事情弄清楚。然而,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不在车上了。
起先,我觉得害怕,看了看车门,它依旧锁着。我感到费解,后来,我只能想,大概,他在什么地方告诉我他要下车,车停下来他出去了,而我一个人继续开车往前走。我太累了,一直是在半睡眠的状态下,幸亏没有车从对面冲来,否则真要闯大祸了。
我在心里说:“现在,最好在下一个村子停一停,吃点什么,稍微歇一歇。”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便来到了一个小村子。
在十来座房子当中,有一家小酒馆。我停车进去,一位老太太正坐在柜台后面织毛线。小酒馆里热气腾腾的,许多男人在抽烟,用威尔士语聊着天。
老太太却用英语和我说话:“晚上好,先生。这天气真是糟透了。请问,你要点什么?”
“请给我一杯啤酒,”我说,“再做一份三明治,我已经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老太太去了后面的房间。只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了。
她给了我一份夹着烤牛肉的三明治,这样鲜美多汁的三明治,我还从来没有吃到过,不禁狼吞虎咽起来。
在我刚进来时,其他顾客看过我一眼,以后再也没有注意我。
那位老太太又拿着毛线织起来,听我说打算到巴拉过夜时,她很高兴。
“那是个美丽的小城。”她说,“如果你想找个舒服的地方过夜,可以到蓝山旅馆,那是我妹夫开的。从客房望出去,就是个美丽的花园,还可以看到湖。”
“我一定要住那里。”我答应她说。
讲到巴拉,我不由得想起刚才那个古怪孩子。这时,老太太已经回到柜台后面,于是,我稍稍提高了嗓音问她:“请问,你认识附近的一个男孩吗?他的名字叫休。”
房间里,所有人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老太太好像一下子定住不动了,所有人都盯住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什么事,但又不知做错了什么。
于是,我干脆就一错到底,说:“还有,那个叫雷劈树的地方在哪里?”
我看到,老太太的眼里充满了同情,但她目光不是冲我来的,而是落到了我的身后。
“现在没事了,格利菲斯先生,”她温和地说,“你不用担心了。”
我转过身,只见从一大群人中间过来一个瘦小的老头,干枯得像个骷髅,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活动的,但看上去很悲哀。“你今天晚上看见休了?”
“对啊,我用车送了他12英里,但是,说实在的,我都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下的车。”
“你是不会想起来的。”那个叫格利菲斯的先生苦笑着说。
“我想,我大概是太累了,有几秒钟睡着了。”
“他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他看上去不太爱说话。噢,对了,他叫我今天晚上不要去巴拉。”
我本以为我的话会引得大家发笑,但整个房间里,笑的人只有我一个。
最后,格利菲斯先生说:“那么,今天晚上你就不要上巴拉去。”说完,他慢慢穿过房间,走到外面的黑暗中去了。
人群中有一个人站起来,打算跟他一起出去,但被另一个人拉住了,“不要去了,苔伊,随他去吧,谁也帮不上忙。”
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苔伊坐了下去。
接下来,房子里的气氛改变了。
大家不再和我疏远,向我围了过来,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做什么职业,像是一群记者,但谁也不提休和雷劈树。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是有意在回避这两个话题。当我试图探听,每提到这方面的问题时,他们都只是一阵假笑。
“休?只不过是格利菲斯的儿子。”
“一家人嘛。”
“还要再来一杯吗?”
“不,谢谢!”我说,“我过一会还得开车,只能喝一杯。不过,他们家的人为什么都反对我到巴拉去呢?我正要去那里的蓝山旅馆过夜呢。”
他们又是一阵假笑,连那位老太太也笑了起来。
我想,这里肯定有个秘密,但他们显然都不肯让我知道。
然而,我得动身了。我对大家说过再见,并答应有机会还到这一带来拜访。
我回到我的汽车里。这时,仍然下着大雨,一点要停的意思也没有。我开动车子,离开了村子的灯光,前面漆黑一片。
我哼着歌,以此来排解不痛快的感觉。但一首歌还没有唱完,发动机就响起了不妙的咕咕声。
老天,千万不要停下。我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能在这里停下来!
但是,它最后咔嚓一声,停下了。汽油没有了!仪器上的指针表明油箱空了。这怎么可能,然而,却是真的。
我气坏了,来到汽车后面。油箱的盖子不见了,所有汽油被吸了个精光,这还是我在路边加油站刚刚加的!怎么可能这么一段距离,就一滴也不剩了呢?
这时候,我发现路边的木杆旁,有一个站着的人影。是休!他正看着我,车头灯照到了他苍白的脸。
我向他跑了过去,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偷了我的汽油?是你还是你古怪的父亲?休……你在哪里?老天,你不要捉弄我!”
但是没有用,他已经不见了,留下的只有一阵叹息似的声音:“今晚不要上巴拉去,先生……”
“今晚我哪儿也去不成了,”我绝望地想,“只有在汽车里放下椅子睡一夜了。”
这时,我再看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才注意到木杆顶上有块木板。
出于好奇,我从汽车里找出手电筒,看了那上面的字,我终于松了口气。
上面写着:达菲德农场,离此仅100米,供应床铺、早饭和奶制品。
这真是太好了,我毫不犹豫,马上从车上抓起我的皮箱,锁上了车,不顾正下着的大雨和脚下的烂泥,径直往达菲德农场走去。
农场主人詹金森太太接待了我。对于我这么晚闯入,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显得非常热情。
农舍的厨房擦洗得干干净净。很快,她为我端来了火腿,它的味道,比四星旅馆供应的大餐还要好。
我吃饭的时候,詹金森太大在我旁边走来走去,问我还需要什么。趁此机会,我跟她讲了休、休的父亲、我空了的油箱,以及酒馆里那些人奇怪的态度。
她会意地点了几次头。当她在我面前又放下一盆苹果馅饼后,在桌对面坐了下来。“我敢说,这一切肯定使你感到很神秘,先生。”她说:“但是,我可以让你稍微明白一点,休是一个鬼……”
她说这话的口气十分坦然,就好像在说“休是一个孩子……”
看见我惊讶的神情,她微笑着说了下去:“村里的人认为,他只在他父亲的心里存在,但他是一个真正的鬼。我曾亲眼见过他,还和他说过话。我可不是一个头脑出了问题的人,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不是。”我说,“那么,雷劈树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格利菲斯家住的地方。许多年前,他们家外面的几棵树让雷劈了。至于休,事情发生在三年以前,那时候他14岁。因为他身体非常弱,老格利菲斯不许他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有一天,从巴拉来了个巡回演出的马戏团,休想和他的同学一起去看,但他的父亲不同意,说夜间的空气会影响他的肺部不适。当时,那些孩子们坐上公共汽车,个个都欢天喜地。
休把他们送走,难过地回雷劈树去。但他没有到家,半路上他看到一辆自行车靠在路边,那车的吸引力太大了。他骑上自行车,像风一样去追公共汽车。
谁都知道根本就赶不上,他却还要拼命地去追。那孩子没有多想,他只顾用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在半路上出了事,这完全是意外事故。一块巨石从山上滚下来,把他从车上推倒在路边,这时,正好开过来一辆汽车。
他受了重伤。汽车司机急坏了。用毯子把他裹起来,放进汽车里,想尽快把他送回雷劈树。起先,他的神志还清楚,能说出他住在哪里,但送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父亲伤心得几乎发了疯,从此瘦得不成人样。失去了休,他觉得活着也没有意义了。现在,他能活下去,只是因为休的鬼魂还在这附近。他到处寻找这孩子,叫他的名字,求他原谅自己,原谅自己当初不让他去看马戏。”
“休一直像劝我那样劝人们不要去巴拉吗?”我问道。
“奇怪了,”詹金森太太说,“他从来没这样做过。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不要你去那儿……”
晚上我睡得很好,一觉睡到了天亮。
吃过早饭我就出发了,真要感谢詹金森太太,她给我的车加足了汽油。这一带都是山路,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深谷,沿途的美景让我心醉神迷。
忽然,我看到前面站着交通警察。真是太奇怪了,我想在这样僻静的地方指挥交通毫无必要。
他举手示意我把车停下,好像这是在伦敦的大街上一样。
“先生,对不起,”当我把头伸出车窗时,他说,“你不能再过去了,到巴拉的路已经被封锁了。”
“但我必须到那里去,”我抗议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交通?”
“说不准,先生,我看总要过些时日。”
“那边出了什么事吗?”我的脑子里,不由得出现休倒在路上,一辆汽车向他开去的情景。
警察竖起大拇指,向他身后的拐弯处指了指,说:“昨天晚上,那场大雨使那边发生了滑坡。差不多半座山都塌到路上来了。感谢老天,先生,幸亏你昨晚上没有到这里来,要不然,你就永远到不了巴拉了!”
我想,亲爱的休啊,如果你的动机总像昨晚上那样,任何时候,你要把我车里的汽油吸掉我都欢迎。
我掉转车头往回开去,我要去找格利菲斯先生。
格利菲斯先生要是知道休的鬼魂救了我的命,他对儿子的自豪一定能减轻一点他的苦恼,使他有勇气去面对失子之痛。
现在,你们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会相信有鬼了。而且,如果所有的鬼都像休那样,鬼又有什么可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