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海伦娜·布拉瓦斯基
1828年,一位老人带着他的学生来到巴黎,在这座大城市的郊外住了下来。
老人是一个音乐教师,名叫克雷斯。他的学生叫弗朗茨,差好几年才满30岁,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在老师看来,他是个音乐奇才。
然而,弗朗茨很穷,也没有什么名气,所以在这样一个时尚中心,多年来他一直默默无闻,并不为人所欣赏。
弗朗茨出生在一个信奉上帝的农家,但他从小对上帝并不感兴趣,而一味地喜爱音乐。后来,他进入大学,学习起了小提琴,并做着一个一个的白日梦,“如果,我能把一个女神诱骗进我的小提琴里该多好啊!”
当他从白日梦中醒来后,又经常哀叹:“唉!我的梦多么不切实际,多么可笑啊!”
他幻想自己要是走遍欧洲,到各个地方去演奏,去结识那里的音乐家,该有多么美妙。
就在他总是沉浸于幻想里对音乐近于痴狂时,忽然他的寡母将他从大学召回。因为当时,他所有的生活费完全依靠母亲获得。
因此,这样的现实下,万般无奈,他只得放弃离乡背井过独立生活的现状。
她的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从未停止过祷告。弗朗茨不在身边的这些年,她没有缺席过一次早礼拜。
儿子到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她在楼下唤他去教堂。她一直盼着这一天,她总想着,在小教堂里,儿子跪在她旁边祷告。
但是弗朗茨没有理会她,却从屋里传来了他的琴声。
这让母亲略有些吃惊。在她听来,这琴声阴森而且古怪,还带着嘲讽的意味。后来她又朝楼上的儿子喊了很久,但是儿子拒绝去教堂,并且态度很坚决,说那是浪费时间,她听了差一点晕过去。
从那个星期天开始,母亲的内心就失去了宁静。她每天为儿子求情,求上帝宽恕他。她总在忏悔,以摆脱痛苦寻找安慰。
她担心这一切都不会奏效,后来经过牧师建议,便踏上了去远方圣地朝圣的旅途。途中,她患了感冒,返回后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
对母亲的去世,弗朗茨自然十分悲痛,但内心的另一面却也释然开了。
他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决定带着所有的钱做几年徒步旅行,实现他早先的梦。
他还有一个模糊的愿望,就是见识一下欧洲的大都市,并去法国碰碰运气。而这段旅行,能让愿望更接近一些。
一路上他靠拉小提琴换取食宿费。在前三个月的旅行中,他感到很愉快,好像以前做的那些白日梦都实现了一样。
但是一天一天过去,他的运气未必每天都那么好。他发现虽然能靠拉小提琴挣一些钱,但身上的钱在渐渐减少。
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很快,弗朗茨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幻想了。
有一天,他到了克雷斯所在的大学城,他们一见如故。
当老音乐家发现,他心爱的得意门生已经一贫如洗,心灵需要得到温暖时,他感到他的感情被唤醒了。他一把将弗朗茨拥进怀里,并收他为义子。
克雷斯说:“留在我身边吧,不要再过流浪生活了,争取成名。我已经老了,无儿无女,让我做你的父亲。我们一起生活,除了成名以外,忘掉所有的事。”
不久,他就提出带弗朗茨一起去巴黎,并且计划,在途中的几个大城市稍作停留,举办演奏会。
几天后,克雷斯就让弗朗茨忘记了他的流浪生活,以及他以前对艺术的看法。使他具备了雄心壮志,唤起了他对声名的欲望。
在老克雷斯的精心指导下,他的才能一天天得到展现,他的名声也在他们到过的城市和乡镇传扬。
赞助弗朗茨的各地音乐中心、当地音乐权威们,都公开宣称:弗朗茨是这个时代小提琴手第一人。而那些听众则大声宣扬:弗朗茨是他们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小提琴手,无人匹敌。
这些赞誉之辞,很快冲昏了师生二人的头脑。
但是,巴黎这样的大都市,不会轻易地把很高的赞誉给予人。
他们在巴黎住了已将近三年,可是对于成名却仍然很艰难。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他们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有一个新来的小提琴家,名叫帕格尔尼。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名声大作,让巴黎骚动起来,很快就征服了整个巴黎。
帕格尔尼来自意大利,他所有的朋友都觉得他长相古怪,而那些初次见到他的人,则说他长得像魔鬼。他的相貌的确与众不同,但与相貌相比,他的音乐更让人惊叹。
有一些嫉妒他才华的人传言:帕格尔尼为了他的野心,先杀了他的妻子,后来又杀了他的情妇,虽然,他很爱她们。这个谣言传遍了整个意大利,甚至在他的家乡也无人不知。所以帕格尔尼离开意大利,到了巴黎。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子和情人?”
有人说因为帕格尔尼精通巫术,他把两个鬼魂囚禁在自己的小提琴里,让小提琴能够发出美妙的声音。而那小提琴的琴弦,用人类的肠子做成的。
他的琴声给所有听众的感觉,美妙到无法超越的地步。
据说有一次,一位将军听了他的琴声,竟然像姑娘一样多愁善感,后来居然哭了起来。拿破仑的妹妹西妮公主,每次听到他的演奏都会昏厥过去。
他的琴声可以让女人们兴奋得抽搐,歇斯底里。也可以让坚强的男人发狂,使懦夫变成勇士,使士兵像害羞的小女孩。
这些说法看上去虽然有些夸张,但人们都相信这是真的。
以前,弗朗茨从来没有听说过帕格尔尼。他发誓,即使不能超过他,也要和他不相上下,和他较量一番。他决心要么成为活着的小提琴手中最优秀的,要么摔碎小提琴结束自己的生命。
老克雷斯对他的这个决定欣喜若狂。他搓着手,又激动又兴奋。
他一边奉承他的学生,一边激励着他,他相信弗朗茨一定能取得成就,名满天下。同时,他也为自己一直为高尚的艺术履行职责而自豪。
三年前,弗朗茨和克雷斯刚踏上巴黎的土地时,就尝尽了失败的滋味。
音乐评论家们虽然称他是一颗新星,很有希望。但他们都一致认为,他还需要几年时间提高技能,才有望征服观众。
于是弗朗茨经过两年多的学习、准备,几乎是在同自己玩命。就在他最后准备就绪,打算在大剧院登台演奏的时候,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帕格尔尼来到了巴黎,成弗朗茨实现希望的绊脚石。
老教授克雷斯只能劝他作罢,明智之举是推迟了他首次登台的日期。
帕格尔尼在巴黎观众中掀起了一股狂潮,人们对这位小提琴演奏家高唱赞歌。每当提起他的名字,都带着迷信一样的敬畏之情。
刚开始的时候,老教授对这一切只是一笑了之。但是很快,帕格尔尼的名字就让师徒二人感到压力,更折磨着他们的心灵。
日子一天天过去,帕格尔尼的成功也日渐坚固,变得越来越难以超越了。又过了几天,谁要是不小心提起这个劲敌的名字,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好几轮音乐会结束了,但是,师生俩一直没有机会亲耳去聆听一次,当然也就不能了解帕格尔尼的水准究竟怎样了。
因为音乐会的入场券非常昂贵,他们师徒都无可奈何。想从一个同行艺术家那里得到一张免费门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听一场音乐会的愿望很渺茫,他们像许多人一样等待机会,但机会并没有降临。
终于,他们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了,于是他们卖了手表,用所得的钱买了两张价格适中的入场券。
当晚沸腾的场面,让人很难描述。
对弗朗茨和克雷斯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夜晚。
观众们疯狂到了极点——男人们流着泪,女人们尖叫着晕过去。克雷斯和弗朗茨,像两个鬼魂一样,脸无血色地坐在那里。
在演奏中,当帕格尔尼的手触到他的琴弦时,师生俩都同时感到,就像是死亡之神的手触到了他们一样。帕格尔尼的音乐让他们的精神受到严重的折磨。
他们谁也不敢看对方的脸,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午夜时分,当音乐大师坐上最好的马车凯旋时,师生俩精疲力竭。他们一路走到郊外,看上去可怜巴巴地回到了他们寒酸的居所。
他们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表情悲伤而绝望。
平时他们坐在那里,总要谈论一番他们的音乐、艺术。可是,现在他们坐着,过了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
“克雷斯!”最后,弗朗茨大声叫道,“克雷斯,我们只有去死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们真是没用!真是两个疯子!居然妄想能够超过……超过……他!”
帕格尔尼的名字堵在他的喉咙眼里,他感到绝望,身子陷进了椅子里。
克雷斯的血液直往上涌,皱纹变成了紫色,小眼睛闪着绿光。他俯下身子,用微弱的声音对弗朗茨说:“不,不!你错了,我的弗朗茨!你已经学到了艺术的全部。而那个该死的意大利人,他不过是求助撒旦,借助黑色艺术的魔力。”
弗朗茨转眼看着老师,发现他眼里闪烁着邪恶的光。老师好像是在告诉他:为了获得力量,让自己的学生成名,到了紧要关头,他也会向撒旦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然而,弗朗茨什么也没有说,他把眼睛从老师的脸上移开了。
他想到了地狱、撒旦、灵魂。他也想到了黑色艺术,还有老师刚才的眼神。弗朗茨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他转过脸,再一次和老师对视,然后他又开始躲避老师的目光。
克雷斯对他说:“弗朗茨,我亲爱的孩子,我告诉你,这个意大利人该受到诅咒。因为他的艺术是不自然的,既不是通过学习获得的,也不是天赋所赋予的。”
弗朗茨还是不说话。
“你大概已经听说过那个流传的故事了,是吗?从前也有这样一个音乐大师,魔鬼教会他使用咒语,把一个处女的灵魂锁进他的小提琴里,使他的琴能发出人的声音。可是,帕格尔尼做得更过分。”
老教授接着说:“他为了让自己的乐器发出人类的声音,像人一样富有感情,比如抽泣、痛哭、乞求,或者是吼叫声。他不仅谋杀了他的妻子和情妇,而且还杀了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知心的人。”
弗朗茨皱着眉,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但是克雷斯没有看见这些,而是接着上面的话,“他用朋友的肠子制成四根琴弦,装在他的小提琴上。这就是他的天才本领,能演奏出让人震撼的旋律,叫人痴迷、疯狂。你永远也做不到,我的孩子,除非……”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到他的学生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弗朗茨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用双手蒙住了脸。
弗朗茨喘着粗气,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大张着嘴喘气。最后,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的话是真的吗?”
“是的,因为我想帮你。”
“嗯……你真的认为,只要我们有办法弄到人的肠子,然后拿它做成琴弦,就可以和帕格尔尼不相上下了吗?”停顿了片刻后,弗朗茨垂着眼睛问。
克雷斯抬起头来,很平静地回答他:“单单只有人的肠子,恐怕还不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必须是深爱我们、对我们非常无私的人的肠子才有用。”
他看见弗朗茨坐在地上,静静听着。
“在那个流传的故事里,小提琴家用了一个处女的生命。要知道,那个处女一直坚贞地爱着他,因为爱他,她选择了死,她是叫着他的昵称死去的。至于帕格尔尼,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是经那个挚友的同意后,才杀了他得到他的肠子的。”
克雷斯顿了顿,继续说道:“噢,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富有魅力的声音啊!”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与人类的声音相媲美呢?你想过没有,我的孩子,为了自己最爱的人,生命又算什么呢?我们为什么来到巴黎,因为我们的愿望是成名是为了艺术,你忘了吗?”
弗朗茨没有回答,他看上去可怕到了极点,却又冷静地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小提琴,一把抓住琴弦扯下来扔进了火里。
克雷斯惊得差点叫起来,但是他忍住了。琴弦在煤炭上发出响声,像几条活蛇一样在火焰中扭动着。
弗朗茨大叫起来,眼睛通红:“我当着我老师的面起誓,在给我的琴装上弦之前,我再也不会碰一下小提琴了。如果我碰了,我情愿永远被诅咒!”
说完,他倒在地板上,开始不断地抽泣着。老教授像抱小孩一样把他抱到床上,然后冲出去找医生。
从那之后,弗朗茨病了好几天,而且病得很重,几乎到了难以康复的地步。
医生诊断他得了红热病,并且告诉克雷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整整九天,他都处于神经错乱之中,克雷斯像母亲那样,日日夜夜精心照顾着他。
在那些天里,弗朗茨的疯话使克雷斯都感到吃惊。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克雷斯还是第一次进入弗朗茨的内心世界。他开始觉得震撼,因为他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那是弗朗茨病后的第七天,也是最可怕的一天。
弗朗茨整整24个小时没有合过眼,没有一刻安宁过。在这段时间里,他不停地说着疯话,歇斯底里。
他的幻觉很奇特,他向克雷斯描述着。在幻想中,鬼影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断从屋子里游出来,他叫着它们的名字,像老熟人一样和它们打招呼。
他说,自己被四根用人肠制成的带子绑在岩石上。
“你不想知道那块岩石的名字吗,老头?”他显然已经认不清眼前的克雷斯了。他在养父的耳边吼叫起来:“你听着……老头……听着……它的名字……叫……撒谬·克雷斯……”
“是的,是的……”克雷斯颓丧极了,喃喃自语,“其实,是我杀了他。我一方面寻找安慰,另一方面却杀了他。”他说,“有关帕格尔尼和魔鬼艺术,是这些信息刺激了他的想象……噢,我可怜的孩子!”
“哈哈哈……”病人爆发出一阵狂笑,“老头,所以,不管怎样,只有当艺术家躺在小提琴上的时候,听上去才像个样子。”
克雷斯一直在颤抖,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像母亲那样亲吻弗朗茨之后,离开了病房,到楼上去平复心情。
当他再次回到病房时,弗朗茨已经没有说疯话了,但他在唱歌,还在努力地模仿小提琴的声音。
这种可怕的疯狂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他又开始说着疯话,他说他看见火神抓住了他的小提琴。它们的爪子上冒着火焰,那些爪子伸向了克雷斯。
“它们围住了老教师,想要把他撕开……”他不停地喃喃自语,“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给我最圣洁的爱的人,他的肠子一定管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眼里放出光来,然后,发出一长串魔鬼般的狂笑。
第二天早上,他的高烧终于退下来。
弗朗茨病后的第九天,他就离开了病床。他对自己生病时的事情毫无记忆,也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已经让克雷斯窥探到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个念头已经在他的头脑里了,那就是牺牲老师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野心。
大病过后,他的艺术激情已不复存在了,而有了另外一种不同的激情。
他开始研究起了神秘艺术,包括巫术和魔术。在研究这些东西的过程中,他努力地压抑着对小提琴的渴望,他以为,小提琴已经从他生命中永远消失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师生之间一直没有再谈论过帕格尔尼。但是弗朗茨仍然深陷悲哀中,久久不能自拔。两个人几乎都不说话。
没有琴弦的小提琴挂在老地方,上面落满了灰尘,它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弗朗茨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他拒绝谈论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事。
有一次,当他的老师克雷斯犹豫再三,从布满灰尘的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准备演奏时,弗朗茨浑身一阵颤抖,沉默不语。当第一个音节响起时,他发疯一样冲出了屋子,在街上逛了好几个小时。
这次,克雷斯摔碎了小提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一天晚上,弗朗茨在椅子上坐着,看上去脸色苍白。这时候,克雷斯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快地在屋子里蹦了一阵后,凑近弗朗茨,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叫道:“让这一切该结束的都结束了吧!”
立刻,弗朗茨也像是做醒了一个长久的梦一样,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是的,是到结束一切的时候了。”
说完,两人各自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弗朗茨醒来,没有看见老师像往常一样站在老地方向他说“早安”,他有些吃惊。
他穿好衣服,走进隔壁房间。壁炉里的木炭在前晚上就已经烧光了,还没有重新生过火。弗朗茨很困惑,教授还没起来吗?他在火炉的一角坐下来。
当他正将两手交叉在脑后时,他的手碰到了身后架子上的一件什么东西。他撞倒的是一个盒子,盒子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是老克雷斯的小提琴盒,盒子重重地掉下来,把盒盖震开了,小提琴从里面掉出来,滚到了弗朗茨的脚下。
琴弦撞到了旁边的挡板上,发出和人一样的凄凉声音,就好像是灵魂发出的叹息。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在弗朗茨的脑中和心里回响。那折断的琴弦,突然具有了魔力。
弗朗茨大叫一声,眼睛在眼眶里急剧转动,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马上抓住了他整个人。
“克雷斯!发生了什么事?……我亲爱的好老师!”他不停地呼喊着,冲向教授的小房间,猛地打开房门。没人答应他,屋子里一片寂静。
他踉踉跄跄地退回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连他自己也被吓住了。
他的呼叫没有任何应答,什么也没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而那种寂静,通常意味着死亡。
他进了另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很暗,于是弗朗茨打开了百叶窗。
他看到,克雷斯躺在床上,僵硬、毫无生气……
见到这样的情景,弗朗茨似乎受到了沉重的一击,心头掠过钻心的疼痛。但是,他内心疯狂的野心超越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很快,他就从痛苦中恢复过来。
尸体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封写有弗朗茨名字的信。
弗朗茨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儿子弗朗茨: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做了最大的牺牲。
作为你唯一的朋友和老师,为了你功成名就,他做了所能做的一切。现在,最爱你的他只剩这一身躯体了。我的孩子,不要害怕那些世俗偏见。如果你让我的牺牲白白浪费的话,这将是最令人不耻的知恩不报,你会为之愧疚。
当你给小提琴安装上琴弦,这些琴弦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在你的触摸下,这把琴就会具有魔力,具有帕格尔尼的小提琴能发出的声音,甚至更美。
现在,我的弗朗茨,不要怕任何人!拿起你的琴,跟那个意大利人决斗。
去每一个他独领风骚、出尽风头的地方,勇敢地和他当面决一死战。最后,我要再一次拥抱你,并祝福你。
克雷斯
泪水在弗朗茨的眼睛里闪烁,但马上就干了。
在希望和自尊心的驱使下,弗朗茨冲动不已。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死者的脸,像魔鬼一样闪闪放光。
大约两个星期过后,小提琴被掸去灰尘,安装上了四根崭新的琴弦。
弗朗茨不敢看它们。他想试着拉一下,但是他的手抖动得厉害。于是,他决定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晚上到来之前,他坚决不会再尝试。
那个晚上,他将有机会显示他的才能,他能够与帕格尔尼抗衡。不,不只是抗衡,而是超越他。
就在帕格尔尼坐在旅馆的餐厅里,身边围着一大群崇拜者时,一个眼神咄咄逼人的年轻人走进大厅,递给他一张帖子。
帕格尔尼盯着他,他想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弗朗茨的这种眼神简直让人受不了,但是对方还是很镇定。
帕格尔尼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冷冷地说:“先生,我悉听尊便。你定一个时间,我随时奉陪。”
第二天早上整个城里都沸腾了,街头巷尾,到处张贴着海报。这些告示上写着:几天后的晚上,在某个大剧院,小提琴家弗朗茨将首次公演,其目的是向帕格尔尼挑战,用他的小提琴与之决一死战。
海报的效果非常惊人。这次音乐会的入场券价格,与往常相比整整翻了一倍。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没有买到票。
终于到了音乐会那一天,天刚蒙蒙亮,每个人议论的内容,都是有关这场决战。
弗朗茨前一天晚上激动得难以入睡。上半夜,他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接近天快亮的时候,才渐渐睡过去。他睡得很死,没有做梦。
黎明时,他被寒气冻醒,发现时间还早,就又睡过去。
这次他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十分生动,生动得像真的一样。
他把小提琴锁在琴盒里,放在床头的桌子上,钥匙从没离过身。
自从他为它安上琴弦后,除去第一次尝试,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了。他平时练琴一直用另一架琴。
但是在梦中,他看着那只锁着的琴盒发呆,里面有一样东西在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把视线移开。
突然,他发现琴盒盖自动打开了,从缝隙里,他看到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它们正盯着他看,目光里充满着恳求。然后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喊,这声音是从这双眼睛里发出来的。这是克雷斯的眼睛,也是克雷斯在叫喊。
他听见它在说:“弗朗茨,我亲爱的孩子……弗朗茨,我不能,我不能让自己离开……它们!”
最后两个字拖着长长的声音,在盒子里回响,非常凄惨。
弗朗茨默默地站着,吓得魂不附体。他感到他的血已经凝固,头皮发麻,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梦而已。”他试图在心里安慰自己,让自己平静。
“我已经尽力了,弗朗茨。我尽力把自己和这些琴弦分开,不去扯碎它们……可是,我做不到。”同样熟悉的声音,很尖锐,像央求似的,“你能帮我做到吗?”
又是长长的一声,在盒子里回荡,甚至比上一次更悠长更凄凉。
现在,盒子里传出一连串“当……当……当……”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尖厉,一声更比一声刺耳。
其实,弗朗茨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声音了。
自从他用老师的器官做了琴弦,他就经常听到这些声音。每次,当恐惧蔓延,他总设法阻止自己深究,他也努力地让自己相信,这些声音只是幻觉罢了。
但是现在,这可怕的事就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也并不在意他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因为,恐惧已经使他既吐不出一个字,也动不了一根手指。而且他感到全身麻木,动弹不得。
盒子里的响动变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折断了,发出剧烈的响声。他惊得目瞪口呆,出了一身冷汗。
他竭力想让自己摆脱这个噩梦,但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魂灵,最后竟然又哀求起来:“帮帮,噢,帮……帮我和它们分开。”
弗朗茨失去了理智,跳到琴盒边,猛地厉声打断它:“不要动我的小提琴,你这个地狱里的老恶魔!”他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叫喊道。
可是,一阵哭泣声又从琴盒里传了出来,好像母狼的号叫声。
“你的艺术是不光彩的……非常不光彩的,我的弗朗茨!”魂灵哭泣着,“但是我原谅你,我可以原谅你,因为我仍然非常爱你。但你不能把我关着……孩子。”
说完,一股灰色的雾气弥漫开来,罩住了琴盒和桌子,往上升腾。一开始,它的形状不清晰,然后它开始慢慢扩散,到后来,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但是奇怪的是,就像他梦见的那样,他不在床上而是在桌子旁,双手死死地按着琴盒。
“这只是一个梦……毕竟,只是一个梦……”他喃喃自语。
费了好大功夫,他才使自己平静下来,打开琴盒察看他的小提琴。
他掸去琴上的灰尘后,紧了紧琴弦,然后拉了起来。一开始拉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但到后来,竟大胆地用足了全身气力。
琴声使弗朗茨兴奋得全身热血沸腾,此前,他还从没有听过如此完美的旋律。
可是,琴声突然发出一阵颤音,之后是一串笑声,这笑声他很熟悉。于是,阵阵恐惧感又向他袭来。
弗朗茨扔掉了琴,平静之后,他将小提琴牢牢地锁进了盒子里。然后提着它出了门,去他要决战的地方。
可怕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弗朗茨来到剧院,他看上去沉着坚定,甚至还面带微笑。
剧院异常拥挤,几乎透不过气来。那些临时前来买票的人,根本没有站立的地方。这次挑战,尽人皆知,所以场面也前所未有的热闹。
按照事先安排,帕格尔尼首先演奏。
当他出现在舞台上时,掌声雷鸣一般,连墙壁也被振动了。在一片欢呼声中,他拉了一遍他的名作《魔女》。观众热情的欢呼经久不息,以至弗朗茨担心不会让他演奏了。
最后,帕格尔尼在掌声中退到幕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弗朗茨的身上。他为这个小提琴手的镇静感到惊奇。
弗朗茨走上舞台时,他受到了冷遇,但却一点儿也不气馁。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对着台下微笑,他确信自己会取得胜利。
弗朗茨也选择了《魔女》。当序曲声刚刚响起时,观众席上因为惊讶,产生了一阵骚动。这演奏的方式,分明是帕格尔尼的手法,甚至更胜于他。
所有的观众像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因为莫名的惊恐和刺激,头上冒着冷汗,并且急促地喘息着。他们如同吸食了鸦片一样,同时又惶恐不安,他们有的痛苦,有的近于癫狂。
许多女观众尖叫着,有些人甚至晕倒了。男人们稍显坚强些,却也处于无助的状态,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接下来是终曲。然而掌声却经久不息,雷鸣一般,推迟了终曲的开始。喝彩声非常疯狂,并有些歇斯底里。
弗朗茨向观众鞠了好几个躬,然后,举起小提琴,准备演奏他的终曲。这时候,他看到了帕格尔尼。
帕格尔尼很平静地坐在包厢里。然而,他的双眼盯着弗朗茨,不,是弗朗茨手里的小提琴,看得很紧,但是他非常冷静。
他的冷静,让弗朗茨心里颤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再次举起他的小提琴拉了起来。
此时,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高潮。他们确实感觉到了,他们听见了魔女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声音断断续续,不像是琴声,也不像是从人的器官里发出来的,而像狗的吠叫,狼的怪号,猫头鹰的哀鸣,毒蛇的嘶喊,饿狮的咆哮,浪涛拍打海岸的回响,狂风的呼啸,雷电的霹雳……
世上一切音响,都在这里融合了。
就在弗朗茨演奏最后一段颤音时,一件怪事发生了。没有一点过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颤音忽然变得模糊、散乱,而且,似乎还从音板里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就在听众都觉得惊讶时,一个声音开始尖声叫喊起来,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弗朗茨,我的孩子,你满足了吗?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是吧?”
全场一片哗然。
虽然,有的观众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些听见那个声音的人,已经从着了魔的状态中醒过来。
狂笑声、嘲笑声,从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传来。人们都感到惊惧,然后,他们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他们再也不想在大厅里待下去。
突然,涌动的人群静止不动了,人们都呆呆地站着。他们看到,恐怖至极的情景就在眼前:
台上的弗朗茨突然之间苍老了,他的身子也变得弯曲,在那里不停地颤抖着。
然而,敏感的观众还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弗朗茨的身体被一团云雾包住了,云雾就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着他的身子,似乎就要吞噬掉他。
同时,有人看见,烟雾里有一个鬼一样可怕的身影,清晰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老人张着嘴,露出牙齿笑着,他的肠子向外摊了一堆,肠子的末端,盖在一架小提琴上。
在这薄雾里,弗朗茨在拼命地抽搐着,他的脸部扭曲,看上去就像魔鬼一样。
恐惧在观众中传递着,整个剧院都非常安静,让人窒息。
最后,人们打破了沉寂,所有人都朝剧场大门涌去,像疯了一样。大家不停地尖叫着,呜咽着,狂喊着,异常嘈杂。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四声爆裂,像枪响一样——那架魔琴的四根琴弦绷断了。
当剧场里的所有观众走空以后,剧院再次安静了。弗朗茨躺在台上,一动不动,他已经死了。身体蜷曲着,那姿态看上去很不自然。几根琴弦绕在他的脖子上,他旁边的小提琴,已被摔成了碎片。
他死后,身上居然没有一分钱。
消息传出后,一向吝啬透顶的帕格尔尼也于心不忍,没有袖手旁观。他出钱为弗朗茨付了旅馆费,并像对待朋友一样埋葬了他。
与此同时,他宣称作为交换,他要永久保存那架小提琴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