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雅各布斯
斯列克用手杖指着一样货品,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谢兰顿先生,这种玩意,你经常买进的吧?”
谢兰顿正在向斯列克推荐这件货品。斯列克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看得出这绝非一般的货品。
经验丰富的谢兰顿也知道对方不过是为了讨得一个比较便宜的价格而故意装糊涂而已,可他还是很认真地说道:“见笑了,这可是罕有的宝物,博物馆都是收藏的呢。”
斯列克故意耸耸肩,说:“那又怎么样?一些博物馆可是什么都收的,呵呵。”
谢兰顿说:“前几年,我就在一家博物馆见过这种东西,可比起我这个就远不如了。而且这种东西,博物馆也不会转卖出去的。斯列克先生,说真的,我店里最好的货,就非这件莫属了。我敢对自己的话负责任!”
斯列克用手杖杵着地面,笑着摇摇头,说:“你真是能说会道呀。我虽然不识货,可你也不要坑我才好呢。呵呵。”
谢兰顿又一本正经地说:“不,我从来不坑顾客,不管是谁。我从不会多拿客人一分钱,但也不能少一分。”
斯列克爽朗地笑了:“哈哈……”
谢兰顿说:“斯列克先生,您是最识货的,我也知道您不过是在开玩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物,我一直都不让店里的人随便动它。斯列克先生,在价格上,我可以给您优惠一点的,怎么样?”
这回斯列克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人很快就谈好了价格,成交了。当然,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斯列克将货品搬上自己车子运走之后,谢兰顿捧着支票,满面春风地对正在沏茶的太太说:“太好了,终于把那东西卖掉了!”
“哦。”他太太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说:“买主是斯列克先生吧?”
谢兰顿说:“一点没错。”
他太太说:“是他那就最好不过了。”
谢兰顿微微一怔,说:“怎么这样说?斯列克先生人不错呢。”
他太太忙说:“哦,我的意思是说,那东西不会对他有太坏的影响,大不了就让他吃吃惊罢了。”
谢兰顿也愉快地说:“没错。这是他自己走进我们店里来的,呵呵。感谢上帝,我们终于摆脱那玩意儿了。”
斯列克先生买走的是一个比较大的玩具房子,房子里有很多人物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运载这个大玩具房特不容易,为防止受颠簸,他们往里面塞入了许多棉花等柔软的东西。从谢兰顿店外到斯列克的住宅路程不短,所以这一路斯列克格外小心,不敢让司机把车开得太快。
好不容易才抵达家门外,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斯列克立刻嘱咐管家:“你快帮我把这玩具房弄出去,千万要小心点啊,不要让它倒放着。这房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不要把它们的位置给弄混乱了……嗯,你先把它放在我卧房里的那张大桌子上面吧。”
安置好这个玩具房后,斯克列又费了半天时间将里面的棉花弄出来,并细心地将里面的小玩意摆好。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候了,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口照进斯列克的卧房,把那玩具房烘托得更加别致精美。
这哥特式的玩具房窗户呈拱状,房顶上镌刻着花形浮雕,还有卷叶状装饰物。覆盖着拱板的塔楼中配着一口钟,以及五颜六色的玻璃窗。房子中有卧室、餐厅、客厅及厨房,里面的物件都是应有尽有。
玩具房还带有礼拜堂和马厩。礼拜堂带有尖塔和扶壁;马厩分为两层,马匹、马车和马夫一应俱全,马厩的塔楼同样置有一口钟。
玩具房的底部还配有一个台座,台座上有一个很浅的抽屉,里面叠放着几条绣着花纹的窗帘,以及一些小小的衣服。
斯列克如痴似醉地欣赏着这精绝的工艺品,自言自语:“啊,太绝妙了,这到底是那个伟大天才的作品呀!我的运气真是好到极点了,才花了那么一点钱,就买到了这样的珍品。现在别人即使是出十倍的高价,也休想从我手里卖走呢!”
他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又认真观察起玩具房里的那些人物来:这些人中有一个身着蓝色衣服的成年男人,一个穿着锦衣的成年女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及一个厨师、一个男佣,此外马厩里还有驯马师、马夫等。
卧房里的床被帷帘紧紧围住,斯列克猜想床上可能还有人吧,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进帷帘里。突然,斯列克一怔,因为他的手指似乎触及了什么活的东西。他很快从床上取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将他放在其他人身旁。
斯列克将这些人物赏弄了一会后,又把它们通通放回原来的位置上,然后离开了自己的卧室。
他的这间卧房中,除了卧床外,就都是收藏品了。因为他喜欢睡在这个置满收藏品的房间里,平时也喜欢呆在这里,或者写写东西,或者接见来客。他那张配着四根帐竿的卧床,本身也是一件很不错的收藏品。
当晚十一点后,斯列克才回到卧室,躺到床上,美美地睡起觉来。
按理说在这卧室中是无法听到教堂的钟声的,不料半夜时分,斯列克却被一阵钟声惊醒了。他惊讶地坐了起来,屏息凝神,在卧房中四下察看着。
卧房里没开灯,但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那个玩具房子正清晰地展现在他的视野中。和之前所见不同的是,房子旁边竟然还栽着树。不知是不是错觉,斯列克耳中居然还偶尔听到一两声从马厩中传出的马嘶声。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玩具房子的上面,竟然是一片蔚蓝色的夜空。
斯列克惊得目瞪口呆。此刻的玩具房子已不再像是一件工艺品,而已经变成了一栋真正的楼房,里面有许多真真实实的房间和楼梯,只是比较小,好像被魔法缩小了似的。
斯列克像着了魔似的自言自语:“天啊,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房子上的窗户。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就像具备了透视功能,将房子里的情景都瞧得一清两楚了。
他看见楼下的餐厅中点着一支蜡烛。餐桌上的饭菜已经被吃光。那个蓝衣男人和锦衣女人正在餐桌边严肃地交谈着,不时闭口认真倾听着什么。谈着谈着,蓝衣男人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戴上耳罩探头到窗外仔细聆听。
接着,蓝衣男人不见了,像是走出了餐厅。锦衣女人端着蜡烛,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着。这女人脸庞又阔又平,一脸的奸诈相。此刻她似乎心里充满深深的恐惧,一副正在努力抑制的样子。
那个男人很快回来了,锦衣女人从他手里接过一瓶酒就急忙走出餐厅,男人随后也跟了出去。
片刻,蓝衣男人走到大门外,在台阶前张望了一会,然后恶狠狠地朝楼上某个窗口一挥拳头。
斯列克好奇地望向那个窗口,只见一位老者正在卧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好像非常不安。一位护士坐在床旁一张带扶手的椅子上,已经沉沉入睡。
忽然,房门打开,那个锦衣女人走了进来,把护士唤醒了。锦衣女人将手中的酒瓶盖子打开,递给护士。
护士将一些酒倒进一个小锅子里,又抓起调味瓶,加入了一点调料,然后将小锅子放在炉子上进行加热。
那位老者困难地向锦衣女人招招手,那女人连忙堆起笑容走到床边。她给老者把了把脉,脸上突然露出一副慌张的神色。老者盯着锦衣女人,神情也十分紧张。
小锅子里的酒煮热后,护士将它倒进碗里,端到床边。可那老者不耐烦地挥挥手,表示不愿喝。锦衣女人与那护士却硬把他扶起,强行让他喝下去。老者好几次才把酒喝光,很快就睡着了。
锦衣女人满意地说了声“晚安”,走出房间。护士又坐回椅子上。整个房间一时寂静极了。
忽然,卧床上的老者浑身剧烈一颤,还惨叫出声来。护士吓了一跳,急忙扑到床边。只见老者脸色又黑又红,两只眼珠往上直翻,嘴里白沫吐个不停,双手还发疯似的在胸上狂抓着,样子十分骇人!
护士冲到门边大声呼喊,又心急如焚的一边照料老者。
锦衣女人和那个蓝衣男人及一些仆人闻声赶了进来,可老者已经瘫倒在护士的身上,脸上的神情仍然是那样痛苦和悲愤。
不大工夫,一辆插着火把的马车疾驰到房子大门外,一个穿戴得体、手提皮箱的男人从车里下来。锦衣女人和蓝衣男人正在门外等候着,两个都显得一副无限悲痛的样子。
他们把那个男人带到餐厅里。那个男人从手提箱里取出一些文件,放在桌子上。那对男女给他讲述着事件的前后经过,这男人十分惊讶地听着,不时点着头……
这男人很快就走出房子,乘马车离去了。蓝衣男人站在大门外,望着远去的马车,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阴冷的笑。马车很快消逝不见,整栋房子又被黑暗吞噬了……
斯列克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犹如泥塑木雕。
片刻,那房子的顶楼和礼拜堂的灯光又亮起来了。斯列克先生的“透视”能力,使他将礼拜堂中的东西一览无遗。只见礼拜堂里装饰得十分考究,书桌上铺着红色的垫子,桌边是哥特式的椅子,墙壁上挂着油画及管风琴之类的乐器。
礼拜堂的正中赫然摆着一副棺材,覆盖着天鹅绒布,棺材架的四角,点着许多颇长的蜡烛。
忽然,那棺材布的一角一抖,紧接着整张被掀了起来,滑落到地板下,黑色的棺木及银把手和姓名牌都呈露了出来。其中一个烛台晃了晃,翻倒了……
斯列克一怔,目光无意间投向顶楼那个亮着灯的房间,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分别躺在两张床上。护士的床铺也在里面。
此时护士并不在,倒是那蓝衣男人和锦衣女人正在房间里交谈着,他们身着丧服,却没有半点悲伤的样子,反而显得十分兴奋,还不时和孩子们说着什么。
片刻,蓝衣男人做贼似的溜出房间,把门关上。不一会,门被打开了,一个蒙着面罩的家伙闯了进来,走到小男孩的床边。小男孩吓得连忙用被子蒙住脑袋,那小女孩则吓得往妈妈怀里直钻。
那家伙一把扯开面罩放声大笑起来,原来正是那个蓝衣男人。夫妇俩抱起孩子,抚慰着他们,叫他们别害怕。
夫妇俩把孩子们抱回床上,走出房间。接着护士进来,把灯熄掉,准备睡觉了。
忽然,一道奇怪的光芒在黑暗的房间里亮起,在房门边晃来晃去,显得十分诡异。房门无声地打开,一个状似青蛙,脑袋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白发的怪物走进房间,走到孩子们的床边……
床上发出一片挣扎的响动,还夹杂着惊恐的喊叫,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整栋房子顿时乱成一团,灯光忽明忽暗,各个房门不断打开,又不断关上。人们惊慌失措地来回乱窜。塔楼上的钟敲响了,告诉人们此时已是夜里一点钟,整栋房子又陷入黑暗之中。
片刻,房间里所有的灯光又都亮了起来。只见楼下站着许多手执火把的人,一些人抬着两副小棺材从大门里走出……
这一幕幕情景,只令斯列克看得心惊肉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快虚脱了,最后支撑不住地软瘫在床上,哪里还能合得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心力交瘁的斯列克不得不把医生请了过来。经过诊断,医生认定他的神经方面出了些问题,建议他到海边去进行疗养。
斯列克遵照医嘱,驱车来到海边,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那个谢兰顿,后者也是听从医生的嘱咐和太太到海边来进行疗养的。
见到斯列克,谢兰顿显得十分尴尬,干笑着给对方赔不是:“真是太对不起了!斯列克先生,你一定也被那玩具房给吓到了吧,我和内人也是这样。可是,我也是出于无奈呀,那样的一件珍品,我总不能把它销毁了吧?我也总不能对顾客说,这个玩具房是一个舞台,每天晚上都会准时上演故事剧吧!这样人家不以为我发酒疯才怪呢。”
斯列克叹着摇摇头,说:“算了吧,谢兰顿先生,我可受不了这种折磨。那邪门玩意儿,你还是领回去吧!”
谢兰顿吓得脸色一变,连连摆手:“不,不!斯列克先生,你的钱,我退还你就是了。那玩意儿,就麻烦您处理掉吧!”
斯列克拧着眉头,又忍不住地问:“那个玩具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呢?”
谢兰顿摊摊手,说:“我也不太清楚它的来历。不过我想,这玩具房应该是乡下的木匠搞出来的。至于是哪个村,我想离这儿应该不是很远,可具体方位我就不知道了。把玩具房卖给我的人,我虽然不认识,但我确定他就住在这一带地区。”
他稍微一停顿,又说:“斯列克先生,那位驾着马车前来的先生,你说会不会是位医生?我太太就是这样猜想的,可我认为他更像一位律师呢,因为他带着文件。”
斯列克“嗯”了一声,说:“你说得有道理呢,说不定他手里的文件就是那位老者尚未签名的遗嘱呢。”
“对,对,和我想的一样。我还猜测,这遗嘱非常不利于那对夫妇,你说是不是?唉。”谢兰顿用手帕拭着额上的冷汗,又说,“我算是学乖了,我以后再也不碰什么玩具房和字画之类的东西了。这种残忍地谋害老人家的事,我还没遇上过呢。真要命!我们活着,也得让人家活着吧!”
为了解开玩具房的谜团,斯列克次日就拜访了当地政府,然而,他忙活了半天,却没有在任何资料档案中发现关于这栋房子的半点记载。
就在他大失所望时,却无意中在一个早已无人居住的房间中发现了一个教堂模型。
该模型被置放在一个积满尘垢的容器中,模型旁边还注明:“该教堂名圣迪底温教堂,位于高特斯泰姆教区内,由伊尔乔大院的玛尔怀克先生于一八七七年捐款建成,设计人为其祖先占姆士先生,设计时间为一七八六年。”
该教堂模型的一部分令斯列克不由得想起发生在玩具房中那可怕的一幕幕。通过贴在墙壁上的地图,斯列克了解到“伊尔乔大院”同样处于高特斯泰姆教区内。
他立刻找来一本教区登记簿,在上面发现了该教区一条与葬礼有关的记录:“洛捷,于1757年9月11日下葬,享年76岁;小洛捷,9岁,伊丽莎白,7岁,葬于该月19日。”
斯列克心里怦然一跳,这些信息让他一下想起玩具房中的那位老者及两个孩子。
当天下午,斯列克赶到该教区,来到洛捷家族的礼拜堂里,只见墙边竖着几张墓碑。老洛捷的碑文比较显眼,写着“神父、官员、仁者”,其女儿伊莉莎白的墓碑上则写着:“因父亲及儿女离世,不胜悲痛,不久也溘然长逝。”
伊莉莎白的丈夫占姆士的碑文则是:“他年轻时在学业上就已经获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倘若继续深造,将来必定大有作为,然而天降横祸,使他痛失妻子和儿女。从此他心如死灰,不问世事,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他逝世时正当壮年,令他的侄子等后辈亲人都感到无比的悲痛。”
而那两个孩子的墓碑上,仅是草草注明他们死亡的时间:9月19日。
斯列克猜测这个命运多舛的洛捷家族和伊尔乔大院必有很大的关系,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又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赶往这所大院。
可他到达目的地后,映入他视野的却是一座公园。在公园那些杂乱地滋生的荒草丛中,斯列克只看见一些破旧的断壁残垣,上面镂刻着和那玩具房顶上一模一样的花形浮雕及卷叶状装饰物。他向附近的人一打听,得知这里在过去果真有过一栋老房子。
斯列克驱车离开时,忽然又听到了钟声,吓得本能地蒙住耳朵。因为这钟声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点也不陌生了。
他家里的那个玩具房的玩意,早已被管家用布帘盖住,搬到了马厩的阁楼上,等候有兴趣的买家上门来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