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昇最后决定用银钱解决这当麻烦。
他打算替丰家付清赎役的份钱,且让丰武带路,想上门瞧瞧丰文的伤势。
“杜世叔。”元昇问,“介意我耽搁会行程吗?”
杜洵笑眼温和,悠然道:“小郎君既能有这份善心,自然不会耽搁。”
“那么好,带路吧,小子。”
武哥儿却没动,仰着脑袋,目光炯炯地问:“你真的会帮忙吗?”
元昇抱臂凉笑,“方才,你不正是看准我会帮忙才往我身上扑过来的吗?”
方才元昇被丰武弄脏了一身华美外袍,他非但没生气还叫人上前安抚,那时便能知这人与往日欺男霸女的恶少不同。
于是丰武干脆把哭声弄得更响了些。
比起沉静如水,让人摸不着底的杜初月,他更愿意赌一赌这个花里胡哨的俏郎君。
元杜二人皆已看透他的心思,但穷苦人家的孩子多些计量本不算何罪过。
被人直接戳破心思,丰武也未羞煞,反而愈加目露坚定地说:“你答应会帮到底我才会带你去。”
毕竟那是家丑,是疮疤。
“臭小子,自尊心还挺强。”元昇挑眉问:“你要不要我立字据?”
话音刚落,粗糙又稚嫩的拳头抬上前来。
元昇脸上虽是轻嘲,手上却是很严肃地跟小少年拳头相碰。
夕阳的余晖勾勒着简陋草棚,杜初月就这么在家小小的村口茶肆见证了小小约定的诞生。
击完拳,元昇饶有意思地问:“你就不怕我反悔?”
武哥儿却问杜初月,“阿姊,他是你什么人?”
若有似无的视线在耳畔游移,虽不想承认,但杜初月选择如实说:“未嫁夫。”
“那你跟后面的老头是什么关系?”
“父女。”
武哥儿恍然,看向元昇,“哦,你是赘婿。”
“……”
武哥儿满脸自信地说:“一个赘婿谅你也不敢在你新妇面前失信!”
他们所在的村子名为丰家村,村中有条自东向西的小河,沿着小河往下走不久便到了丰武家。
两房土屋,几墙藩篱,院中喂了些鸭鹅,如此一方小天地养着丰家三口人。
冬季河水田亩皆已结冰,丰家的几亩田就在河对岸,更远处有些木桩楼基,看起来是要等化冰之时修葺宅邸。
他们跟着丰武进了他家小院,一路来到侧面的土屋。
屋子里光线晦暗,有股难言的味道,像是草药和泥土混杂出来的腥味。
丰文现就躺在屋中土炕上,面色苍白,双腿裸露在外,腿上外敷着黑呼呼的药草浆。
见着人,丰文颤巍巍地支起身问:“小武,他们是何人?”
丰武答:“几个过路人,想来看望你的伤势,阿母呢?”
“到叔父家借钱去了。”
丰文默默躺了回去,受伤的腿瑟缩了下,大概是觉得屈辱。
他们并未过去,只是停在门口处,杜洵问道:“你兄长现在外敷何药?”
丰武脸一红,“兄长说伤口发烫,我就上山去给他割了些药草,虽不知为何物,但那草入口发凉。”
杜洵赶忙疾走几步到炕前,取了点丰文腿上的药浆查看。
稍许,他回头道:“这是藩荷菜,如此外敷恐会伤口溃烂,快取下来。”
丰武高芥等人前去帮忙,元昇看到这里就没再看下去,转身出了屋子。
杜初月踌躇些许,随步出去。
来到院外,瞧见元昇正立于河边,无言望着河对岸,此时云低暮薄,天与地连成了一片灰白。
“你看这条河。”
元昇给她比划,“那边宅邸的宅门正好朝河,商户家笃信风水,相信水能聚财,故而要霸占丰家的土地,将两边打通,于门前蓄水。”
“嗯。”
“这次就算孤给足银钱,但我们走后,那家人依旧会设法占地,丰家孤儿寡母恐会守不住财,也留不住地。”
“嗯。”
接连两个低嗯,未免过于冷淡。
元昇斜眼望来,“‘嗯’是何意?杜娘子不会忘记我们已经答应丰武会帮忙到底?”
“是世子答应的,并非小女。”
半刻沉寂。
元昇啧声,靠近半步,居高临下。
“杜初月,你到底在跟孤置什么气?”
一句话问得杜初月顿时茫然。
这样的状态还要追溯到那夜,他将她按至墙边逼问,那时她只将自己当作真的杜初月。
若是真的杜初月受他怀疑自然会生气,可她毕竟不是。
或是这几日入戏至深,一时难收?
其实也没有必要跟他僵持,心底有些泄气,但她依旧打算用惯常之法。
杜初月将眼撇至一旁,柔声道:“那夜,是世子先怀疑小女的。”
“停。”
元昇抬手让她止住。
他从前对她这副模样很是无谓,甚至能调笑几分,但今日不知怎的,他不想听,心烦,甚至……心虚?
况且那夜,明明是她趁着他酒醉之时试探庾闻谨,当他听到那些话,后背发凉得立即醒了酒。
但正如杜洵所说,他们同行时间尚且长远,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那夜,孤喝了酒,你就权当孤发酒疯。”
“可世子很凶,还打小女。”
“孤何时打你了?”
杜初月做了个捏肩的手势,元昇这才恍然,想起的却是那夜手下宛若白雪的肌肤。
如此力道,只怕会留下痕迹。
他下意识望向那,视线被包裹严实的衣料挡住。
单薄的肩立在风中,肩上绣着鹤纹,似是云雾,叫人觉得抓不住。
杜初月见他表情有丝迷蒙,莫非在想如何掩盖自己的罪行?
“世子?”
元昇挪开视线。
他傲起面庞,不确定地问:“难道,你要孤给你道歉?”
……
两人同时联想到那个场景,杜初月认为甚可甚可,元昇觉得她在做梦。
他当即摆出副严肃表情。
“那夜实非孤之本意,但如你阿爷所言,此行你我同舟共渡,丰家之事也需你我同心协力。”
将那些怀疑、试探先搁置一旁,以你我之力助丰家脱困。
杜初月对上元昇笃定的目光,她没了戏闹之心,轻轻点头。
想要助丰家脱困,需得知己知彼,弄清这户买通官差强买强卖的人家是何方神圣?
从丰文那打听到对方姓严,严家以经营陶瓷为主,现任家主名为严锋,如今家产已在巩县商人中名列前茅。
“严锋?”元昇虚眼,“为何这般耳熟?”
旁边杜洵正在侍弄药草,那药草还是他趁着暮色降临之前与丰武去后山收集得来。
似乎是从那堆草药中发现了好物,杜洵脸上闪过惊喜,尔后笑眼眯眯回元昇。
“大郎君夫人家的舅姥爷。”
元昇一醒,“是他。”
杜初月瞧着杜洵将那药草给了丰武,熟稔地吩咐着每日外敷所用剂量。
她回头又问元昇:“你既认识他,对此事可有头绪?”
“孤与他未曾碰过面。”元昇摇头道:“那时兄长大婚,孤因为到城外狩猎并未参加婚宴,回来却听说婚宴当夜有人想强占我岚庐女伶,此人正是严锋。”
因为狩猎未曾参加婚宴?难道不是不愿见到雍王二夫人与元桀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
但依元昇所言,这严锋估摸是个贪婪好色之徒。
若有缺点倒是好办。
当夜,他们离开丰家,留宿巩县。
询问一番后得知严家于巩县城中尚留有府邸,在丰家村要建的却是他家别业,于是待到次日元昇便向严锋下了拜帖。
马车经过繁华的街市停在了座雕梁画栋的宅邸前,元昇随杜初月一起下了马车。
此次拜访,他们依旧扮作富商家的小夫妻,不过家主姓杜,乃杜初月之父,同样经营陶瓷。
元昇则是杜家的赘婿。
对此身份,元昇起先强烈反对,但他很快发现阿非带错商行的银票,因此必须靠杜初月支付拜礼所需银钱,他狠狠地训斥了阿非一顿,不得已放弃抵抗。
这一路上元昇皆是板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杜初月不得不安抚他,“夫君如此美貌,就算是做门阀世家的赘婿也不为过。”
元昇用眼神说你在找死。
他被她那声夫君惊得,像是有人拿着铜铃在耳边哐哐地摇,只觉得毛骨悚然。
元昇恼怒地转过身,将脸对着车窗,窗外晨雾正弥漫。
轻柔的薄雾使怒气莫名退却。
下车辇时元昇明显不似来时那般别扭,杜初月不懂为何,大概是因为夸他美貌,心生欢喜。
她抬头望向那严家宅邸的朱色大门,感叹:“夫君,这大宅比咱们家更显气派。”
元昇脸上再次出现了半惊惧半恼怒的神色,艰难咬牙道:“夫人,你是否眼神不好?”
杜初月笑:“但夫君,咱们家简朴些也不无不可。”
夫君,夫君,她怎能唤得如此自然,显得他很是……凌乱。
正说着,朱门大开,严府管家前来相迎。
他们跟着他来到会客厅,不久门前进来个面露油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想来正是严家家主严锋。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严锋笑意盈盈地迈入堂内,目光在杜初月脸上一凝,笑容越发灿烂。
他们在拜帖中所留之名不过是个杜撰的瓷商杜家,但这严锋态度却如世交般亲昵,恐是贪图杜初月的美貌。
元昇瞧见他那癞蛤蟆般的笑容,只觉得受到了侵犯,他想定是被杜初月那声声夫君给害的。
他眼底微寒,闪身挡在杜初月跟前。
“吾与吾妻前来拜见阁下,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