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初月离开之后,元昇漫步走到雍王的灵位之前,无言地望着那冷冰冰的木牌。
“恐要另寻他法。”
脑中回闪过晚娘这句话,嘴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他取过三柱香,在火红的烛火中点燃,恭恭敬敬祭上。
接着他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佛堂。
路过院中的石花坛时,随手解开藏于其后的三位小师傅的穴位,那三人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美梦。
“咱们怎么在这儿?”
“不知道,刚在这儿扫叶子来着。”
都觉着是白日太长,累得困觉,三人朝前望去,看见元昇离去的背影。
怎么瞧着有几分落寞呢?
元昇坐马车一路从王府来到城东,虽有宵禁,但凭着雍州世子的身份也算是一路畅行无阻。
马车停在一块块豆腐形状似的居民坊间,他下了车,让赶车的仆从停在原处等着。
阡陌纵横之间,各家各户的房门都紧闭着,他驾轻就熟地来到偏角处的一户人家。
院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儿不时粗喘白气,大概闻不惯车厢散发出的阵阵香气。
元昇叩响院门,不久晚娘来应门。
他无甚表情地走进去,推开主屋的屋门时,里头顿时冲出一股刺鼻的药味。
这间屋子不过是最普通的住宅,陈设极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连个供客人坐的位置也没有,床边立有一火炉,上面正咕噜噜地煎着药。
床上横躺着一名脸色发青的女子,全身没有半点血色,似乎连气息也断了。
屋中除了晚娘和她,另外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男子,蓄须,脸颊瘦长,虽是落拓青衫,但透出股潇洒不羁的劲儿。
那人瞧见来人是元昇,望向床上的女子,畏叹了一声。
元昇见状便知发生了什么,后来晚娘掩门进来说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
“撑了几天没撑住,刚才去了,那老和尚的功夫实在了得。”
元昇望着那清白枯槁的脸,喃言:“可惜。”
死的人叫未言,正是那夜在王府荒院装鬼之人。
未言正值青春,在惜花楼中并不如其他人那般习舞奏乐,而是跟随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学习奇诡术。
这次他需要有人替他吸引王府守卫们的注意力,所以想到在荒院伪造鬼魂一事。
消息一经放出,她便自告奋勇,当时他告知过王府有位武功绝顶的高僧,问她怕不怕。
她说不怕。
元昇面色平静,“厚葬了吧,再替她那几个兄弟姊妹除去贱籍,转为良民。”
“本不该如此。”
中年男子有些哽咽,转过头去,似乎不愿面对元昇。
玉带一事本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传闻,据说庾卓本人从未承认,但这次元昇竟如此兴师动众,未免操之过急。
况且如今看来,他们的损失未免过于惨重。
中年男子已被晚娘拉住,没让他再说下去,但话里话外,元昇已然感觉到两个手下的不认同。
元昇没有言语,只是想起雍王元时休去世那夜。
那夜,元昇与秦微之那群人醉酒后夜宿岚庐,中途元时休有带着三两护从来寻过他。
他自六岁起便与元时休不甚亲近,所以仆人叫时,他只装昏睡不应。
元时休按住仆人让不要再吵他,尔后就带着人离开了,没想到第二日醒来,元昇接到的却是元时休暴毙于北院的消息。
那没有见成的最后一面竟然成了他们父子的永别。
元时休执掌雍州大权多年,死前性格已变得猜忌多疑,日常用度及养生护理全权交到了他最信任的郭禾手上。
他患有心疾之事除了郭禾没人知道,元昇这个做儿子的还要在他死后从别人口中得知。
若不是多年来的不闻不问,若不是死前连一句话也未曾留下,他又如何会狼狈地去找那传闻中的玉带。
想到这里元昇面色转寒:“事已至此,子维兄多说无用。”
陆子维一怔,他们这群人不过借由惜花楼与元昇结交的文人,无论平日元昇怎样尊敬他们,终不过君与臣的关系。
他只好替自己找补道:“子维不过看她尚好的年华,一时感慨,世子切莫见怪。”
晚娘也出面圆场,“他什么脾性世子还不清楚,酸腐书生一个,世子今夜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晚娘是个顶聪明的,清楚元昇今晚来此绝非看望受伤的下属这样简单,不如将之点破,替自己的相好陆子维解围。
元昇转过身去,将脸面对着窗户。
“如今各方使者齐聚雍州,这些人多为几大强蕃的耳目,祭拜为虚,打探勾结雍州内部势力为实,元桀身陷军营秋训,元子佑和他背后的幕府倒是蠢蠢欲动。”
陆子维闻言,接着他的话说:“此事我也曾打探过,听闻元子佑的老师中有人曾入过相沧幕府。”
元昇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元时休这些年遵从儒道,广纳人才,幕府之中不仅有闻名于世的士人才子,甚至还招揽了一些曾经在幽王旧乱中几易其主之人。
“相沧日渐坐大,想借此机会插手我雍州易主一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替孤盯紧他们。”
“是。”
说完,元昇回头瞧向陆子维,说道:“近日孤得了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几幅孤帖,料想此时已到了东临先生府上。”
陆子维脸上闪过一抹意外,却乃惊喜之色。
他单名潜,字子维,号东临,是文届里有名的诗字双痴。
心知元昇赠字帖不过人主之恩威并施,但有这样的手段也让东临觉着没有跟错人。
“谢世子,世子厚爱,东临感激涕零。”
“先生言重,几幅字帖而已。”
元昇又瞧向床上已经断了气息的女子,“无论你们信不信,孤近日前来主为查看下属的伤势,替孤厚葬她。”
“是。”
两位手下心悦诚服地齐齐答道。
答完之后,晚娘又带几分踌躇地说:“今晚在佛堂,奴本想借机检查那杜家娘子肩上的月牙胎记,不成想她那两个婢子如此碍事。”
“不必特意检查。”
元昇眉峰一冷。
杜初月是杜洵在元时休去世月余后带回雍州的。
怎么就如此之巧,他父王一死,杜洵就找到了女儿,还将她送回雍州要与他再续前盟。
杜洵那个老谋深算的人,元昇从来都看不透他,并不知他们三兄弟之间他到底心向着谁。
“她会由孤亲自盯着。”
元昇吩咐完便离开小屋,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马蹄声哒哒的,车外夜雾弥漫,雍州城正处在一片祥和之中。
自那夜起杜初月减少了在王府的走动,除开每日去老夫人的东院问安以外,几乎在步幽阁闭门不出,监督答谢宴曲目排练的要务重新交还到郭禾的手上。
她没有从雍王府的其它仆人们听说晚娘,那夜的事情似乎成了洄浪轩与步幽阁之间的秘密。
这日,杜初月陪老夫人用过中饭,不多时绿漪又从白瓷盒里取出几粒丸药递给了她。
杜初月乖巧服下,老夫人见状便说:“你这么小就成了药罐子,老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随阿爷骑马行军都不在话下。”
杜初月顿时来了兴趣,珠子般的眼睛在窗格透过的光线中熠熠闪烁。
“老夫人阿爷执掌的是哪路军队?”
“你猜猜?”
“能让老夫人跟随,定是支开明军队,天策军?朔方军?还是伯远军?”
老夫人大笑,“你说的这三支军队这样赫赫有名,老身可够不上。”
“到底是哪支神勇的军队呢?”
老夫人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继而说道:“你刚刚提的这三支军队,虽然老身不是,但雍王府里未必没有。”
“这初月倒略知一二,是王妃对不对?”
雍王妃出身博陵崔氏,她的父亲便是坐拥大祁三大名师之一——伯远军的崔伯远将军。
据说当年雍王奉命讨伐北方的乌璞国,因为要战役起到绝对的威慑作用,于是宣帝下旨将伯远军并入了雍州军。
而雍王为了表示对此圣意的拥戴,提出迎娶崔伯远将军的女儿以示欢迎。
崔伯远将军当年跟随雍王平幽州逆乱立下不朽战功,但幽王旧乱平息后,乌璞趁着大祁内部动荡初平国力空虚之时再次入侵,崔伯远将军奉雍王之命出兵抵抗,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战,伯远军几乎全军覆没。
自此雍王妃母子在军中失去了保障,而后雍王竟将郭禾之子元桀送去了军营。
杜初月想起了那夜,元昇瞧着白玉佛像时的神情。
“小女听说,世子儿时曾被三郎君锁进荒院,最后是小女寻到了那处,只是时日已久,小女全然忘了。”
“是有此事,两个儿郎幼时的游戏之举,这件事发生在你们出发去灵州之前,当时大王正要拔营平叛,因此无暇处罚三郎,世子大概因此一直记恨着。”
原来如此。
想来没有得到雍王的公平对待才是元昇一直记挂的原因,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便是从那时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