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杜初月在平康苑看了一天的曲目,有先前的那一出,这些乐姬们自然不敢再轻视,个个都将看家本领使了出来,她也看得赏心悦目。

她另外还有一个发现,就是这平康苑虽然偏居于北方小小的王府别业,但是对京都现在流行的曲子舞蹈却了若指掌,有意无意间询问了原因,都说这些舞是惜花楼的都知定期来教的。

惜花楼是五湖四海的旅商以及文人墨客的聚集地,会些京都的舞蹈不足为奇。

听完她们的话后,杜初月对惜花楼又多了几分好奇。等到将答谢宴上的曲目敲定完毕,几人从平康苑出来时已经是暮色沉沉。

大祁除逢年过节外夜里都有宵禁,杜初月只能带着紫檀和绿漪在岚庐留宿了一晚。

那天夜里下了整晚的雨,次日一早开始放晴,杜初月叫来元荣让帮忙回城的马车,元荣却恭下身道:“王府已经有人来接娘子,正在门口等候。”

杜初月用餐的木筷一顿,“这么快?”

好似不用问就知道来人是谁,她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对着丝毫没有动过的早点虚叹一声,便往大门口去了。

经过一夜的雨,天空如洗后般澄澈,秋风如温热的丝缕般扑到人脸上,明净的台阶前停着一辆纹饰精美的乌木马车。

元昇现就站在马车前,长身而立,神情淡淡。

见人来了,他望了眼她道,“真是让人好等啊,杜娘子。”

杜初月恭敬道:“小女事先并不知世子等在这。”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知道的事情也多,知道了后胡作非为的事情更多。”

他指桑骂槐,杜初月只是不语。

元昇轻哼,“上车吧!”

见她不动,他直接上前来架起她的双肩放到马车前的木架上,再从背后一推将她塞进了马车的车厢里。

杜初月好不容易稳住身体不至于把脑袋磕到座椅上,一回头就见元昇也进了车。

她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元昇冷面坐到主位,车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马车开始平稳有序地朝前行驶,车厢内一时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元昇往旁边一扫,少女微微颌首,双手撑在腿上紧紧地握着膝盖。

“昨日不是挺威风,怎么如今又做出这幅模样?”

昨日的行为是几方权衡后的选择,杜初月也料到元昇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初月奉二夫人之命来为答谢宴选取曲目,但乐姬们拒不配合,还让绿漪受了轻伤,初月如此也是不得已。”

“那你可知为了培养你逼走的三人,本世子花了多大的功夫?”

“昨日之事本是初月一人所为,若是殿下舍不得江瑟瑟那三名乐姬,大可以将她们再召回来。”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埋冤,眼波暗含秋水,想必任何男子见到这么一位美人为自己捻酸吃醋恐怕都会得意忘形,什么矛盾都忘了。

可此时,这位传闻中流连花丛的雍州世子却丝毫不为所动,说道:“孤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为孤留了条后路?”

“平康苑是殿下的地方自然是听殿下的意思,轮不到初月为殿下留后路。”

元昇抱着双臂,大笑几声,“真是让人无从生气啊,杜娘子。”

他凑到杜初月的耳边,语气冷淡,“可是怎么办呢,孤依旧很生气。”

“停车!”

元昇面色一寒,故伎重演,架起杜初月的双肩将人放到了路边。同样被赶下车的还有侍女紫檀,两人尚未反应过来,那辆精致的乌木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在马车扬起的尘埃中,杜初月看了看四周,道路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紫檀不可置信地说:“娘子,他这是何意?”

杜初月低低道:“大概是要咱们走路回城。”

元昇连绿漪都没有给她们留下,两个外乡人连这里是哪,回城需要多久都无从得知。

杜初月见不远处有个草棚,说道:“先去那吧。”

她们移步到了草棚,等了一会草棚后的菜地里终于来了一位农家老人,自他的口中才得知这里离雍州城还有半日的脚程。

紫檀不敢离开,于是给了点银钱让老人帮忙回岚庐送信,但依她所见这一去一来也要几个时辰。

杜初月思量道:“咱们先往前走,说不定能遇到其它进城的人。”

因为昨夜的雨,这条道路上遍布泥泞,杜初月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裙裾没过多久就污得不成样子。

紫檀不由骂道:“咱们自从到了雍州,这世子就三番两次难为咱们,依奴看那夜的山贼就是他派来的。”

“为的什么?”

“他想娶庾家娘子,所以不愿娘子你入雍州城。”

杜初月步履不停,一时没有出声,紫檀在她身后,只能看见她耳朵上的玉坠摇摇晃动。

她们走了一个时辰这条路上都未见过路人,不久路边又出现了个凉棚,紫檀扶着杜初月先进棚里休息,连日来相处,紫檀已知杜初月身体底子不佳,果然走这段路下来已经气喘吁吁,头冒虚汗。

今日虽晴朗,风却是凉的,只怕杜初月回到王府就会害病,紫檀不觉替她委屈,偷偷抹了把泪。

杜初月望了一眼,笑道:“我现在倒是明白圣人为何要派你到我身边了。”

紫檀不由害臊,转过脸眼泪抹个不停,这头杜初月望了眼前方,轻声道:“好丫头,别哭了,有人来接咱们了。”

放眼望去,长长的如裹了泥的麻绳般的道路间果然行来一辆马车。

那车跟世子的马车一样是用乌木制造,只是纹路用的莲花纹,马车前方的飞檐上挂有一铜色铃铛,丁零当啷地驶到了凉棚前。

杜初月认出这是王府的马车,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当车门吱呀一开,看到的人竟会是郭禾。

郭禾对此的解释是,因为不放心杜初月,所以一直都派人跟着她们,得知她被世子扔在半路,立刻就坐车赶来接人。

回到王府郭禾也是这么对老夫人解释的。

老夫人看着杜初月满身污泥还有惨白的小脸没有说话,让人给她换了衣裳,又叫人熬了姜汤。

杜初月躺在东院的里屋,听见外面老夫人发落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在挨板子的惨叫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日落时分,杜初月醒了过来,是被一阵饭菜的香气给香醒的。

窗格中透过的迷蒙的光线中,元老夫人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榻间方几上摆了几样小菜还有一叠浇汁秋笋。

老夫人望过来,露出些顽皮老人的神情,“醒了?”

杜初月从床上起身,“老夫人这几道菜让初月的肚子不停叫,不想醒也得醒了。”

元老夫人招招手,“来尝尝合不合胃口,要是不合胃口,老身叫人绑了厨子到你跟前赔罪。”

“老夫人这么凶,小女可不敢说不合胃口。”

她用饭,元老夫人就慈眉善目地看着,“老身让药房配了几样补药给你,你常服着。”

“是,谢老夫人。”

“你睡着的时候,老身叫人替你诊过脉,医博士说你气虚体弱,像是幼时生病留下了病根,到底是因为什么生的病?”

少女睫毛一颤,眼下的黑影也随之一动,像是烛火下的黑蝶抖擞了下翅膀。

她敛着双眸,“小女幼时曾遇见乱兵,受了惊吓,被家人救出后生了场大病。”

元老夫人只当这劫难是与世子失散后遭受的,眼中多了几分慈爱,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杜初月见气氛正好,踌躇地说:“初月能问江瑟瑟还有另外两个魁首怎么样了吗?”

元老夫人的面色倏忽间就跟秋霜冻结过似的冰冷无比,“都打发了,你将息自己,不必理这些不入流的人。”

杜初月心头咂摸不出滋味,不敢再多说什么。

窗外是月黑风高夜,乡间小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木板车上支起的小灯气息微弱地摇晃。

秋日夜风似刃,刮得脸上的伤口细细生疼,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坐得惯这生硬裸露的木板车。

江瑟瑟动了动,带着铁链叮当响,这铁链是束在她还有其它两名魁首身上的。

昨日那一遭后,她们三人原是要被发配到城里的教坊,今日却不知怎的,岚庐的护院们拉着她们直往远离雍州城的方向。

发现不对时已经闹过一次,换来了一顿毒打还有满身的铁链,江瑟瑟此刻意识模糊地想,她怕是逃不过了,怕是要被元府的人卖到农庄里那些下贱人家去。

左右不过一条命,到时咬舌自尽便是,可惜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那个人,是在她身处泥淖时,唯一伸出过手的人,她感念他,在她心里,日月之光辉都无法与之匹敌。

但她清楚他不是不求回报的,她们这些人必须游移于王府私宴替他收集情报,可那又怎样,她要苦练技艺,成为那群女孩当中最耀眼的那个,也会是对他最有用的那个。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江瑟瑟喉咙一阵犯苦。

车停了,似乎到地方了。

不远处的大山荒凉幽寂,山间有三两亮着灯的土屋,屋前立着两个完全漆黑的人影,远远瞧着,只有两条腿和两只手,正朝这边伸直了脑袋张望。

江瑟瑟心底蓦地一慌,厉声尖叫:“我不要去!”

其余两人的反应也很激烈,哭喊着,挣扎着,护院一个人给了一巴掌,打得她们脑壳发昏。

“都老实点!”

“我不要去,不要去,你们不如杀了我们!”

“由不得你们!”

护院拖着她们往前走,这时,四周的原野里倏然跃出两名黑衣人。

黑衣人一个旋脚将两名护院踢倒在地,银光一闪,血溅当场。

江瑟瑟魂魄四散,一时竟吓晕了过去。

当她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到了一间秀雅暖阁的地板上。

暖阁里的香味有些熟悉,家具摆设也有些熟悉,似乎是……

前方的纱帘之后立有一人影,江瑟瑟看清后,蓦地从地上挣起身,跪扑下去。

“主人。”

她的声音发抖。

“主人,是属下办事不力。”

那人清清淡淡地开口,声音如墨染般沉着。

“你也知道自己办事不力,我原不想救你,但我倒不能让你死在外头,毕竟你知道那么多事。”

“是那杜初月善于伪装,奴只当她如初来岚庐时般老实,没成想。”

“所以你就轻敌,轻而易举让她杀鸡儆猴,我苦心培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就这么点能力?”

江瑟瑟头冒冷汗,匍匐在地,“奴有罪。”

“你自是有罪,我原想绞了你的舌头,但那样未免太便宜你,就继续留在这听晚娘差遣吧。”

“是,是,谢主人饶命。”

他转过身,背对着,“去叫晚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