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杜初月问完两句便放那女伶离开了。

她的异常表现想必是因为雍州世子平素爱与这些乐姬舞女厮混,所以害怕她这位准世子妃发落她们。

对于这位世子杜初月略有耳闻。

传闻雍王膝下育有三子,老大元桀与老三元子佑皆乃妾室所出,一位自小被送到军营历练,另一位小小年纪便已跟从雍王的幕府学习政事,而只有这位雍王妃所生的嫡子元昇,整日游手好闲,身边聚集了一群狐朋狗友,专爱混迹于教坊青楼。

她想起方才对女伶的话不置一词时,那女伶急忙解释说:“世子现在服丧,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雍王离世不过月余,雍州城内的风月场所大多关停,城内要重新热闹起来恐怕等到更久之后。

杜初月低头抚琴,弹的正是方才胡琴所奏的关山月。

待用过晚膳,紫檀建议她多出门走动,长期待在屋里容易积食,其实她是想她多与别业的人交往,好寻求进入雍王府的良机。

杜初月听完后倒也爽快应下,每日傍晚便会到花园里闲庭信步游走一番,但她望月赏花时多,几乎不与人交谈。

时间久了,紫檀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说这位准世子妃寡言少语,多半是个老实沉闷之人,别业里有些泼辣的乐姬常常在背后秽言挑衅,世子相貌英俊,风流倜傥,雍州城内不乏爱慕他的贵女,今后不知她能不能驾驭得住。

紫檀自然不把这话说与杜初月,只偶尔暗自打量,若是撇开那夜面对山贼和马车谈话时所露锋芒不谈,她平素里不过是位秀丽些的小娘子,顶多书卷气更浓厚,时不时垂目沉思,看着就像是在发呆走神,也不怪别业里的仆人会有那些话。

这夜秋高气爽,月朗星稀,杜初月在花园里待得较之以往更晚。

她坐在花园清池西南一隅的石桌旁,月光如轻纱般蒙着碧绿的池水,池中飘荡着青色的莲叶,偶尔传来鲤鱼打挺的叮咚声,激荡涟漪层层。

紫檀上前将一袭薄绒素袍披在她身上,正要劝她回去,忽闻不远处的水阁间传来一阵丝乐之声。

这花园按照江南风格修葺,观景阁台之间必有树木和怪石相挡,她们虽然看不见水阁里的情形,但阁中人说的话倒是能一五一十的听见。

“仙儿,今夜宵禁,又是在丧事期间,咱们私自跑出城来听曲儿不会有什么吧?”

“放心好了,元家别业的人个个守口如瓶,回去问元昇,他最清楚不过。”

阁中说话附和的都是女子,想来今夜是闺门秘宴,而这位仙儿小娘子敢直呼雍州世子的大名,必是十分相熟亲密之人。

紫檀望向石桌旁的杜初月,见她只当未闻,自顾自喝着杯中清茶。

“元家这些乐姬倒是调教得好,个个模样标志,技艺高超,这些日子来可闷坏我了,今夜算是沾他元二郎的光。”

这人话一说完,阁中静了几分,除了奏乐舞蹈之声,竟是无人开口。

半晌,那边传来一道轻哼。

有人笑道:“你可别说这话,庾家娘子不爱听,待会儿可要赶你出去咯。”

她们纷然哄笑起来,那位道出元二郎善于调教乐姬之人在笑声中连番向庾仙儿陪不是。

杜初月放下茶盏,说道:“咱们回去吧。”

紫檀望她一眼,“是。”

“谁在那?!”

正要走,忽闻一声短喝,但见头顶树影摇动,风声呼呼,一位着红绿衫裙,模样俏丽的女子翻身拦在了她们跟前。

她手执长鞭,双目圆瞪地质问道:“你们是谁!”

听声音她便是庾仙儿,今夜宴会的东主。

杜初月闭口不答,不一会阁中的仕女已经悉数移步到了这水台。

见此情景,仕女们面面相觑,有不嫌事大的多嘴道:“不会是元昇养在这儿的美人吧。”

庾仙儿一听这话立马气急,“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偷听我们说话,快说,否则别怪我的马鞭不长眼。”

杜初月暗道她若说出实情,不知会不会更加惹恼她。

犹豫之间,庾仙儿手中的马鞭已经出手,她当即向后一偏,虽躲过大部分力道但也被鞭尾扫中手背。

“娘子,可有事?”

紫檀急忙向前查看,杜初月的手背上已经显出一条深长血痕。

“还不肯说吗?”庾仙儿得意道:“那待会我这鞭子招呼的可不止你的手了。”

紫檀见庾仙儿如此跋扈早已不满,当即喊道:“不说又怎么样?你又是谁,我家娘子为何要告诉你名讳?!”

庾仙儿娇目怒瞪,登时挥舞长鞭朝她们主仆劈来。紫檀立刻推开杜初月,脚踩石桌,借力翻身到庾仙儿身后。

她右肘一推,左手又将她一按,两三招之下便叫庾仙儿的长鞭脱手,将她制服在了手下。

庾仙儿像个熟虾一样被紫檀按住,只能低头躬身地喊:“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如此对我,知不知道我家阿爷是谁!”

贵女们见她如此狼狈,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也无人替她说出她阿爷到底是谁。

她又朝杜初月喊道:“快叫你这贱奴放手,否则我叫我兄长阿爷要你的命!”

杜初月不置可否,紫檀手下用力,庾仙儿顿时失声尖叫起来。

“精彩,精彩!”

这时,花园高墙上忽然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花园的院墙上正跨坐着位帽上簪花的年轻郎君,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那人拍着手掌道:“没想到啊,溜出来喝酒,还能看到这样一出好戏。”

接着,花园正门迈进来一行人,从衣着上看都是些弱冠之年的青年贵胄。

跨坐在院墙上的男子朝下方笑道:“二郎,你说精不精彩?”

那行人中走出一人,头束玉冠,身着墨绿圆领长袍,面如无暇白玉,长眉斜飞入鬓,一双花瓣似的桃花眼天然风流,但却时时透出股不耐。

杜初月一望,那人的额头上系着素色抹额,似是孝服配饰。

他神情懒散,站在池边阑干旁相望。

院墙上的男子飞身到他身边,“二郎,你家岚庐今晚好热闹啊。”

这头庾仙儿喊道:“元昇,快叫你家里的这两个贱婢放开我!”

那行人穿过竹林小道往这边来了,杜初月站在石桌边,瞧见那雍州世子一身月华,穿梭在竹林间。

她示意,让紫檀先放开庾仙儿,这一松手,庾仙儿便跳到另一侧,揉着肩膀狠视俩人。

稍许,元昇一行人到了水台。

见这边这么多人,元昇先慢条斯理质问道:“庾二娘子,雍王府丧事未毕,你怎敢到我家的地方来摆席宴客。”

庾仙儿先前嚣张不已,如今面对这雍州世子倒显得乖巧得很。

“我们在城里闷久了才想借你的地方消遣一夜,再说你们不也是偷溜出来喝酒玩乐的吗?”

元昇倒没再追究,转而打量起杜初月二人。

身后那群年轻郎君互相对个眼神,调笑道:“二郎,你是从哪得来的美人,怎么还金屋藏娇,不让我们知道?”

“是啊,二郎,你藏的这美人好生彪悍,手下的人快打得我们仙儿找不到北了。”

郎君贵女们笑声赫赫,元昇只作不语。

方才院墙上的簪花男子跨步上前,“小娘子,你们可知得罪的人是谁?”

杜初月看看庾仙儿,摇头。

“这位乃雍州副使庾卓,庾将军之女,你们得罪了她,还不赶快跪下求她原谅。”他打趣,“还是你在等世子殿下替你求情?”

庾仙儿轻哼,望向元昇,别别扭扭地问道:“二郎,她真是你的人?”

这些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元昇,大概都在等他开口。

“秦十九,你逛过的花楼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见过的女子无数,你看这人闷头闷脑,半分风韵也无,哪里值得本世子藏娇。”

“说。”元昇朝杜初月抬抬下巴,“你是哪家的女儿,是不是元子佑那小子将你掳来安置在这儿的?”

杜初月没料到初次见面留给雍州世子的印象竟是闷头闷脑四个字,她对此倒是没多大意见,越发低眉顺目道:“小女姓杜,家父乃雍州刺史杜洵。”

此话一出,在场人的脸色无不骤变。

惊愕中,秦十九郎率先大笑三声,“二郎,你还说她不是你的人。”他走过来围着杜初月打量一圈,“仙儿,看来该赔礼的倒是你,还不快过来见过世子妃?”

“你!”

庾仙儿憋屈得满脸通红,怨怼地望向身旁的男人,“二郎?”

元昇的表情不似其他人那般惊诧,只是紧锁眉头盯着杜初月,他先前不肯认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与自己有关,如今又被当众打脸,眉宇间已有些恼怒。

男人轻哼一声,到石桌边坐下。

“本世子与杜家的婚约乃幼时定下,杜女失踪这么久,这门婚事作不作数尚不可知,若她真的回到雍州,又何故会藏身在我家的岚庐?”他猛拍石桌,指着杜初月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杜洵之女!”

杜初月心绪一动,细看下这雍州世子的表情间带几分得意,貌似是觉得此番猜测聪明又威风。

她不动声色道:“小女幼时在灵州与世子走散,幸得养父母所救带回了太原府,月余之前,小女在十五灯会之夜不幸落水,偶然间得杜家护从所救,他在救人时看见了小女肩后月牙胎记,我杜家父女这才得以团聚。”

院子里清幽寂静,只有杜初月沉缓细腻的嗓音娓娓传来,随着她将与杜洵重遇的大致经过道出,众人的表情已转入几分确定。

秦家十九郎秦微之向桌边的男人道:“这说的倒是与雍州城内的传言符合。”

元昇却不以为然,“这些话雍州城内人人皆知,你说你肩后有月牙胎记,不如现在就将它亮出,以证其实。”

在场人脸上又是一变,庾仙儿满意道:“对啊,你说你与杜使君在太原重遇,为何他不把你带回杜府,你不把胎记亮出来看看,我们可不会信你的话。”

在场的人少数也有十来人之多,那群纨绔子弟听见这话顿时来了劲,随着庾仙儿的话吆喝起哄,眼底流露出猥琐下流的神采。

元昇一笑,从石桌旁起身,走到杜初月跟前。

“你要是嫌这里人多,不如求求本世子将你带到竹林里单独查看。”

他那双桃花眼轻佻含情,眼下一颗泪痣,在月光底下显出淡淡的绯红,瞧着当真是风流卑劣之极。

他挑眉道:“怎么,不愿意?”

杜初月垂眼,两肩忽然开始瑟缩抖动,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