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钱?!萨承认,对这种案情的高速变化我有点儿不速应。
“对,点钱。”冯队笑笑,点了一支烟,“要不我干嘛麻烦老太爷呢?我们自己破案子不就得了?按照上面的推测,用交管的录像对着查,总能把那个时间段跑了这段路的车找出来吧?那能有几辆啊,对着牌子找,这案子最后大概也能破。不过,要是我们破的话,查车要时间,查车主要时间,查到车主,能不能找到人,还得要时间,然后,你得把车主拿下审吧?我跟你说,这车,多半是属于那同伙的,人就说不知道,只是拉趟朋友,不犯法吧?你还得做工作抓主犯。那钱,估计就这时间里,也被花得差不多了。淑娟那娘,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是这个理儿啊,不过,老太爷用的难道不是这个路数?”
“他?拿到资料想都没想,打了两个电话,就把事儿办妥了——这小子的同伙,肯定是有过案底的,这种人老太爷就装在了他脑子里,所以他办这种案子轻车熟路,他说‘试试看’,那是自己留个退路,万一这小子一出门就把钱用光了呢?”
“60万,几个钟头?!除非他买房……”
“你可不能这么说啊,现在可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说着冯队低头一阵找,拿几张不干胶贴了贴,递给我一份案卷来。看时,当事各方的名字都被盖住,但案情却十分清晰。“XX,河北省顺德县人,35岁,无业……对其犯罪情节供认不讳”云云,总体来说没有什么特色,看看案子吧,交待了15起,基本都是小偷小摸或者入户抢劫,唯独一次,抢了一家公司的财务室,获赃款105万元(后来知道是本日应该械送的银子,因为某种情况延迟,结果便宜了贼)。三个小时后,该犯被警方抓获。
然而,身上确实没有钱。
冯队坚信其有问题,几次突审终于使其招供,原来,所有的赃款都被他交给了一个盲聋哑儿童基金会。
偷钱交给基金会!只能说这贼太有性格了。
只是这位“见义勇为”的贼,却给当事双方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公司拼命地追款,但对方好不容易发了一笔横财,不紧不慢,坚决不肯退出来。从逻辑上说,公司应该受到更多舆论支持;但是,考虑到这笔“善款”对那些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官司至今还没有打完呢。
丢了钱,又砸了牌子,这家公司闹了个赔本赚吆喝。
不过,破案还是尽量不考虑这样离奇的结果。所以,这一次的侦破,还是围绕案犯具有正常思维来实施的。
“老太爷的电话,是给两个抢劫犯一人一个吧?”看看周围的人,我推测道,“我瞎猜。”
“不是,”冯队说:“一个他是打给府右街储蓄所的;另一个,是打给一个黑道上快当大哥的小子……”
我问老冯东兴楼之约他去了吗?他说去了。
“那,老太爷干嘛约您一个小时内过去呢?”
因为他约了一个绰号“老疙瘩”的劳改释放人员,也是一个小时内赶到东兴楼,带着钱。
这“老疙瘩”,后来差点儿当了黑道大哥,临门一脚的时候软了一下,结果今天还在景山后街开店卖肉呢。
那替他当了大哥的好像叫“旱鸭子”。
击毙“旱鸭子”,是北京警方非常精彩的一仗。
老太爷给“老疙瘩”的电话是这样打的:
(手机打通)
老太爷:喂……
老疙瘩:吆,老太爷啊,您闲在啊,今儿个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啊?折杀卖肉的了!
老太爷:……
老疙瘩:您看啊,我这一晌忙,就没去看看您,这一耽误哈……您瞧,过了中秋就快春节了,正琢磨着到时候给您拜年去呢。
老太爷:……
老疙瘩:最近我一个兄弟从吉林来找我……您别误会,他做正行的,边贸,对了,他们那儿野鸡特多,要不那什么,下回我让他给您带一对儿来,公的尾子倍儿漂亮。
老太爷:……
老疙瘩:前两天碰上我们片儿的刘所长,说起您退了,我还不信,您看,这美国和伊拉克打成这样,您要退了,我们指望谁去啊?哈哈。
老太爷:……
老疙瘩:……
老疙瘩:您找我……有事儿?
老太爷:……
老疙瘩:您别吓唬我,最近我什么犯法的事儿也没干啊。
老太爷:60万,昨儿。
老疙瘩:嗯?!这……
老太爷:跟我说还是跟冯阎王说?
老疙瘩:这……这有区别吗……
老太爷:你小子不是知道我退了吗?
老疙瘩:……老太爷,是您找我,还是顺哥让您找我?
老太爷:你说呢?您说我干什么的?
老疙瘩:得,老太爷,一说您就明白,这事儿和我没关系,就是他让我开车接他一趟。我也觉得顺子这小子不地道,所以那钱已经扣下了,您可要明察秋毫啊。
老太爷:一个钟头,东兴楼饭庄,带着钱来。
老疙瘩:您……您不至于给我做套儿吧?
老太爷:给你做套儿?你当你是谁啊,一个钟头,过了我不等你。
老疙瘩:老太爷……
这个电话,是直接打到“老疙瘩”家里去的,知道了这样的细节,让我觉得颇有些意外。老实说,采访的中间,实际上我是有一点猜测:这案子,大概没什么神奇的。冯队和老太爷的区别,最大的一点就是老太爷曾经多年跟黑道打交道。
对黑社会熟悉的老警察,给某个黑老大打了电话,利用黑社会的老关系,了解那天谁做了案子,然后,顺藤摸瓜,用老大压那个作案的,把钱交出来“孝敬”……
要这样,就是世界很多地方发生过的警匪一家的事情罢了。
老实说,这个结局我曾猜过,但不愿意真是这样的,这多少让我对老太爷的敬意减上几分。还不说这样的案子,也没法写啊。真相大白之后,我把当初的猜测和冯队说了,老冯苦笑一声,说你呀,快赶上我丈母娘了。
此话怎讲?
警察里面和黑社会有勾结的确实有,但老太爷肯定不是。干打黑能干到他这个岁数,他的特点就是又要和这些人打交道,又不亲近这些人。他是明白人,我们这一行里,涉黑的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别管你当初能升到多高。
原来是说我不靠谱啊。
后来我了解了一下,自己还真是不太靠谱。我国警界,对与黑社会打交道的部门控制最为严密,给他们的权力也很慎重。对此,相关警务人员常有怨言,认为束缚手脚的规矩太多,但规矩就是规矩,因此倒霉的人不少,偶然一讲义气导致不能升迁的更多。所以,并不是所有警察都愿意干这一行。
真正涉黑的警界人员,往往不是处理黑社会案件的警察,而是拥有权力的人物。
“黑社会永远跟着权力和财富走。”后来和赵老太爷接触多了,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或许是他对黑社会本质的认识。
没想到这案子老太爷直接就打到正主儿家里去了,他怎么知道是“老疙瘩”参与干的呢?
冯队一句“你猜”,忽然想起韦爵爷诱拐曾柔那节里头一段情节了:韦小宝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么猜得到?!”
接下去戏文就是——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
冯队倒不会砍了老萨,但老萨同样要说:“那怎么猜得到?!”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老太爷第一个电话不是打给府右街储蓄所的么。我琢磨,老太爷推测,既然诈骗的那个人没去存钱,很可能,他是让那个开车的同伙去存钱的。这个人在本地有车,应该是个“地里鬼”。
老太爷,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那么,”我问,“莫非,他从录像里看见了‘老疙瘩’去存钱?”
冯队苦笑,说还真没有,那小子进去时候打扮了一番,我们没认出他来。
不过,“那,老太爷为什么专往这个储蓄所打电话呢?”
储蓄所的所长和老太爷还是熟人——黑白两道走了几十年,老太爷的熟人太多了。
老太爷给了这位熟人一个要求:查一下前一天下午,有多少人存过50万以上的钱。
没想到储蓄所所长一查,说竟有十六七位,看来,中国有钱的人还真是多了。
但是这所长很讲原则,说老太爷,现在保护个人隐私,人名,我可不能给你。要不,让上头和我们行里说说?
现在有的警察自嘲是弱势群体,听来好笑,仔细想想某些方面也不无道理。比如银行,如今配合办案也不是无条件的了,你要什么是你的事儿,人家银行给什么,就得按规矩办事儿。不经规定的法律程序,人家不给你办,警察还真就没脾气。
这个没脾气不是假的,有位老刑警提前退休,吃送行酒的时候老头子说我不退不行啊,以前,我们那片儿的小流氓我敢揍他,现在可好,我刚数落他两句,他已经把手机掏出来投诉我了。
至少在北京,几乎没有哪个警察不怕投诉的。
其实,要是听说了外国同行的处境,也许中国警察还会觉得自己蛮平衡的。比如,日本警察在纳税人面前,就要多老实有多老实。日本《新华侨报》的老总蒋老师是个老顽童,为让国内的朋友看西洋景,专门在东京街头表演过一次,蒋先生装醉,迎着正在巡逻的日本警察走过去,走近了,忽然睁着“醉眼”看定日本警察,喝道:“你的,挡道的干活,八格牙路地滚开!”(蒋先生说的是日语,老萨胡乱翻译。)那日本警察二话不说,“啪”地一个立正,低头站路边了。
后来才明白,原来日本警察颇怕醉鬼——醉鬼不讲理,稍有不满就会投诉,虽然他说的是醉话,值班的却不敢不记录,不敢不调查,一个不留神犯事儿的警察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日本警察都是公务员,千辛万苦考上的,平时工作很少危险,却工资优厚,而且可以享受小姑娘们的制服崇拜,他没事儿惹这样的麻烦干嘛呢?
这处境,可比中国警察惨多了。
我曾把这话说给那位老刑警听,他挠挠脑袋,说出一句话来差点儿把老萨逗乐了:“都是为人民服务么。”
老百姓能依法保护自己权利,不怕警察,按说是件好事儿,表示我国至少基层法律建设在进步。但那位老刑警喝多了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老百姓要我们警察干嘛呢?他们是要我们惩治恶人的,所以,我们得比恶人还恶才行……
又要警风好,又要破案率高,这个悖论,至今好像也不太容易解决,所以神探亨特之流动不动就得把警徽交了,有些中国警察不得不哀叹自己是弱势群体。
储蓄所所长这样说,不过是坚持原则而已。
换别人估计就得觉得此路不通或者找上级帮忙了,老太爷就是老太爷,想了一下,说:“成啊,不给我人名也没关系……”接着说了一句话,才真有了老太爷的味道:“你把他们的电话号码给我念念吧。”
老太爷这句话说出来,估计储蓄所所长也是一愣。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要求怎么看也不违规,那就……念呗。
念完,老太爷说:“谢谢。”
17个人的电话里头,有一个就是“老疙瘩”的。后来知道,他办了一张卡,分两次,存了58万在账上。
老太爷说直觉反应这个应该是有案底的,如果是我接触过的,一般他们的电话我都能记着。“后来我给‘老疙瘩’打电话,也没把握,不过一听他说的话,就知道找对人了——没事儿,他哪儿来那么废话啊?”
冯队说老太爷厉害不仅仅厉害在他脑子里有上万个电话号码,还因为他断定,来存钱的这个人,一不会用假身份证,二不会留个假电话。因为越是有经验的犯人,越明白没必要的花样不要耍,省得节外生枝。
我问冯队,说咱们要是真要名单,银行能不给嘛?冯队说最后也得给,可是走手续得花时间,闹不好一拖延,那钱,就不在账上了。可我们也没有先封人家账户的道理。
不过,冯队说,最后发现这属于杞人忧天,等我们查到,那账户上已经就剩下十块钱了。
“其他的钱呢?都被贼取走了?!”
“没有,都让‘老疙瘩’那小人给转到他自己另一个账户上去了。”
原来,这案子的主犯,也就是顺子,是河北香河县人,曾和“老疙瘩”一块儿劳改。当时“老疙瘩”偷了其他犯人的东西,要被“看金鱼”(把脑袋塞进马桶的一种私刑),幸好被顺子所救,从此成了他的铁杆跟班。
“老疙瘩”出来以后不久,顺子也出来了,两人见面后,“老疙瘩”一直把顺子叫大哥,两人交情更加深厚。这次到北京,顺子也没说是干什么,就让“老疙瘩”来车接他一次。
要说“老疙瘩”不明白这是干什么,他肯定是脑袋进水了。
对啊,“老疙瘩”后来对老太爷表白就是:“我那时候脑袋进水了,死活想不到他是去干什么……”
然后,自然是一路前行,走到府右街看见一个储蓄所,顺子拿出两万块钱来,一万甩给了“老疙瘩”,一万自己带在身上了,说随时要花钱,存存取取的麻烦。然后他说你去,用你的名儿开个异地通存通取的账户,把卡给我。
“老疙瘩”千恩万谢,拿着钱就去存了,回来把存款凭条和卡都给了顺子,然后送他去了火车站到外地。
顺子是躲风去了,“老疙瘩”却强调:“我以为他是生意上和朋友闹别扭,或者跟相好儿的打架,所以要去外地躲躲。就是没想到他是犯了法到外地躲风!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冯队说脑子进水的“老疙瘩”,那天可一点儿都不糊涂,他存完钱,顺手就转到自己的另一个户头上了,然后才悠哉游哉带着打印的存款记录和磁卡给顺子。
可以想象顺子在外地发现卡上只有十块钱,会是怎样的歇斯底里。
他自己说这是因为对顺子有了怀疑,决定把他的钱扣住,以免给自己惹麻烦。
冯队说这小子就是要黑吃黑!他知道顺子到了外地,带着案子不敢跟他来硬的。
“顺子不是他大哥么?”我问。
“黑道上,兄弟就是用来出卖的。”冯队冷然说。
忍不住沉默半晌,附近,不知道是谁在放《水浒传》的录像,一曲“风风火火闯九洲”唱得正火爆。
“后来……”我问。
后来我就赶到东兴楼去了。不到一个钟头。
那,“老疙瘩”准时到东兴楼了吗?我问。
没有。冯队说。
“老疙瘩”一个钟头没到,赵、冯两位一点儿也不当回事儿,点了菜慢慢吃,东兴楼的溜两样那可是老北京有名的。
因为“老疙瘩”已经给老太爷打了好几回电话了:“银行人太多,取50多万得预约,正跟人那儿央求呢,送到的时间可能有点儿晚。”
老太爷一笑,没理他。
这小子开酒楼的,怎么着淘换不出几十万来?用屁股猜也能猜出他干嘛呢。
不出所料,这一个钟头里面,“老疙瘩”正在求爷爷告奶奶求人呢——找能跟老太爷说得上话的人物跟着他去说和啊。万一老太爷真给他下一套儿,当场就把他给提了,能找谁讲理去?
一天好几万流水的生意……要说“老疙瘩”一点儿不后悔趟这浑水那肯定不准确。
不过,说得上话的,谁不知道老赵的性子?没事儿给自己惹这麻烦干吗?
平时的好兄弟,要么推三阻四,要么开始劝“老疙瘩”好好配合。
对前一种呢,“老疙瘩”赶紧把电话挂了——他耽误不起功夫,对后一种呢,挂电话前还得骂一嗓子三字经。
曾看过一个节目,有位先生谈到采访香港妓女,说大陆的嫖客与其他地方的不同。特点是完事儿以后不忙着走,盘腿儿往那儿一坐开始劝你从良……
看这节目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老疙瘩”,估计,他当时的心情和香港的妓女没啥两样。
终于,有一位山东好汉唐二哥,据说祖上打过老虎的,一听就拍了胸脯——介似小四儿(这是小事儿),别人不去,我陪你去!
还是山东大哥仗义啊。
俩人带了钱,赶到东兴楼,见面以后,唐二哥偷偷一拉赵老太爷:“我怕这小子跑了,给您送来了啊……”
“老疙瘩”耳朵好使……
后来的事儿,就不用细说了。一个月后,顺子在外地落网,那一万块,早已经让他花光了。
老冯说,别跟他追了,没了就没了,当花钱买个教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