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爷何许人也,那可是北京公安系统的一尊神啊。
北京警界的几位尊神各有各的道行,各有各的风格,傅正华长于物证,崔铁英重视时机,赵老太爷,则是北京的反黑社会专家。
他的传奇,是太多了,使用反坦克装备纵横北京的翩翩公子高科技盗窃团伙栽在他手里,击毙黑道大豪寒鸭子的背后有他的影子。
很多老警察都得过赵老太爷的指点。
比如,1999年,北京西郊发生一起重大杀人抢劫案,由于被杀者的身份特殊,引发全市大搜捕。在南城,警察盘查一辆车辆时,对方拔枪袭警脱逃。
警方和案犯在南三环展开追逐,最终,案犯中弹翻车死亡。
但靠近细究,却发现这人并不是要抓的人。
没有任何证据和表明身份的东西,枪是走私渠道来的,车是外地抢劫来的,人肯定不是北京的,敢于拔枪袭警,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人到底是谁啊?这报告可怎么写啊?
正在现场警察嘬牙花的时候,一批市局领导正在附近检查盘查工作,被枪声惊动赶来了,其中正有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下来看看那尸体,问:“谁开的枪?”
一个警察上来说,我开的。
老太爷一拍他肩膀:“你小子,赚大发了。”
事后查明,这名开枪的警察中了大彩:击中的是张家口头号黑社会首领,西北黄金犯罪的重犯。此人在打黑行动中持枪拒捕,从几百警力围攻下突围而出,正被河北警方追击逃亡之中。
让这名黑道大豪死不瞑目的是,他来北京不过是途经,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首都警察会用全城大搜捕的手段对付自己……
关键问题是赵老太爷怎么能一眼看出来。
那有什么奇怪的。整天就办他们的案子,对全国几千号黑社会和准黑社会成员的资料、档案来说,赵老太爷就是活电脑。
活电脑和电脑是有区别的。比如说,你让电脑查北京黑社会谁后腰上有一瘊子,那电脑是一点儿辙都没有的。可要问赵老太爷呢,他就该说了——找XXX去。
抓过来一看,还真是。连当事人都傻了,非得见赵老太爷不可,说您怎么知道我后腰上有一瘊子啊?
老太爷一撇嘴:“那年侯所长收审你,你不是说过吗,‘倒霉!后腰上长瘊子,一辈子被姓侯的骑。’”哦,那年我才15啊,那年的事儿您都记得?!
这就是老太爷和真电脑的区别。
不过,算算时间,刑警队长家闹骗子的时候,赵老太爷已经退休了,还能有人家什么事儿吗?
不行,咱得问问去。
就这样,找到冯队,小心翼翼然后死皮赖脸然后理直气壮地问那60万怎么回事儿。
冯队招了。
人说邪了,冯队是干什么的?专业审人的,能让你给弄招供了?怎么可能?
要真上老虎凳拷打冯队,闹不好老萨能让冯队给撅那儿,这种事要是按住脉门不用刀的。
老萨说了,我想写赵老太爷,才问您那60万的事儿。写赵老太爷,你不给我材料,对不起老爷子啊……
冯队长是红脸汉子,背信弃义把工资藏个小金库还真不好说,但忘恩负义的事儿是绝对干不出来的。被我说急了一拍桌子:“说就说,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可你要写文章,不能用我真名啊。”
那您放心。萨马上承诺,最多,在您姓上加两撇胡子还不行吗?
好说歹说把丈母娘劝下来,一了解情况,这案子倒是不复杂。
老太太在街上走,碰上个发卖房小广告的。看戴的胸牌,是某国字头大房地产公司的营业员。老太太正琢磨着房价上涨的事儿,有意无意聊起来。
小伙子挺热情,和她攀谈一番,还要了老太太的电话地址。
以后几天,小伙子几次给老太太打电话,介绍房子,虽然老太太都没看中,但也挺客气殷勤。
一天,小伙子忽然又来电话了,问阿姨有现金没有。老太太一愣,说有现金咋的,我也不借钱给你。小伙子说大妈你误会了,现在有一批罚没房,XX小区,特便宜,30万一套。只是法院要现金(法院:我们有这个规矩么),给了钱当场就拿钥匙。
老太太心动了,说30万我有呀,可是我得看看房啊。
小伙子说就在XX小区。不过现在正查封呢,要看房子得下礼拜。
老太太说那不成,不看房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啊?
小伙子说是啊,咱们暂定下个礼拜去看房吧。
约了时间,第二天小伙子打电话来了:“阿姨,对不起,房不用去看了。”
“为什么啊?”老太太问。
“都卖出去了。”小伙子说。
“啊,你怎么不给你阿姨留一套啊?”
“阿姨,人家一听这价儿,直接上办公室就交钱,我们也不能不卖吧?”
小伙子挺为难。“这回对不住您了,下次再有机会,一定赶紧告诉您。”
老太太后来专门到那小区看了看,要买,一套房最少60万。
为这事儿,老太太一个星期看谁谁不顺眼。中间冯队来过一次,不知所以,悄悄问媳妇:“咱妈怎么了?好像老想砸对门玻璃似的?”
媳妇看看老太太,横楞他一眼:“更年期,你不懂吗?”
“更年期我懂,我就是不懂你妈怎么一年七八回更年期呢?”老冯嘟囔,可积威之下也不敢多问。
一个星期以后,电话又响了,小伙子问:“阿姨,又有两套罚没的房子,还是那小区,您还要么?”
后面的行骗细节就不必多说了,大家可以想象得出来。
直到跟着骗子去该公司交款,老太太还感慨这小伙子能干呢——到家连水都不喝一口,走哪儿都戴着干净利落的白手套。
冯队一听这个就摇头,这小子恐怕是个惯犯,连这都想到了。
案子自然是立了,但破不破得了,就算是刑警队长,也一样不能说满话。
一番勘察询问下来,该干的都干了,该派的都派了。但是冯队自己感到,这个案犯做事很“干净”,几乎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长相也十分大众,这案子恐怕不是三天两天能破得了。
他郑重其事地跟老太太说,“妈,这案子,恐怕得拖几天,破呢,我看十有八九,可拖上几天的话,钱不一定能追回来了。”
老太太一口气松下来,拍拍胸脯,说,“放心,你能抓到,钱就肯定能追回来。”
“嗯?”冯队一愣,心说这种骗子拿了钱吃喝嫖赌的,我都不见得能把钱追回来,您这么有把握?
看出冯队疑惑,老太太冷笑一声:“他拿钱走的时候,给我写了欠条的,不怕他不还!”
冯队:“……”
冯队给太太打电话:“淑娟啊,你得跟妈谈一谈,帮我做做工作。”
太太:“怎么,案子破不了?!你一个刑警队长……”
冯队:“不是,这案子,下点儿功夫,估计破得了。”
太太:“那没问题,我的妈我搞定,一切有我,啥事儿呢?”
冯队:“跟你说啊,得让妈做好思想准备,这案子能破。啊,可这钱,不见得追得回来。啊,你知道,这犯罪分子吃喝嫖赌的,啊,丢了钱,就是买个教训,犯不着跳楼,啊(省略五百字)……唉,淑娟,你怎么不说话?”
太太:“这怎么办啊……咱妈那存折里,是咱家的钱……”
冯队:“嗯?!你怎么把咱家钱放妈那儿去了?”
太太:“还不是……还不是怕你有了钱乱花……你们男的哪儿看得住钱啊……”
冯队:“咱妈不是有钱吗,干吗拿咱们的钱买房啊?”
太太:“咱妈的钱去年就让我弟炒股给炒光了。不是那骗子要钱要得急吗,妈一着急,就把咱们的钱拿出去了。”
太太:“老冯,你看下一步怎么办啊?咱那钱攒了十几年,你要找不回来,我可得跳楼啊!”
冯队:“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我也想跳楼!”
扔了电话,冯队在屋里转悠了三圈,一筹莫展,情急则乱,放到警察头上也是一样。这案子他已经粗粗看过,没有明显线索,要他一两天内破案实在不太容易。可他也深知,这种案犯,在48小时内可以跑出多远去。
飞机、高铁、租快艇,反正什么快他能用什么,用的钱呢……
冯队仿佛看到自家的那点儿银子被融雪球一样“合法消费”,心乱如麻。
有人说你刑警队长可以腐败啊,捞个几十万不就行了?
问题那得看人。有的人黑眼睛看见白银子要荡出来,有的人老实,他就是干不了这种事儿,还有的心里明白,几十万是可以捞,可是铐子也就挂你椅子边儿上了。
冯队就是属于那种心里明白的,有人说他胆小,他也没当回事儿过,可这回一下玩出几十万的亏空,老冯可真要麻爪儿了。
贪污这玩意儿,是不是现学就学得会的?老冯胡思乱想,知道自己已经快失去理智了。
正这时候,楼下一阵自行车铃声,往下一看,一个头戴草帽、身穿白汗衫的老爷子,正推车进院子。
看见他,老冯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念起佛来:“我的天,这时候给我送来个救星啊……”
老者戴一顶罗金宝草帽,黑红脸膛,推着一辆虽然老旧却正宗的英国凤头的自行车,正笑呵呵地跟门卫打招呼,冯队长跟头踉跄地就从楼上下来了:
“老太爷,老太爷,您老怎么今儿来了,知道我有难不是?”
这位老者,当然就是威震京师黑白两道的赵老太爷了,今儿给老同志发慰问品,人家老爷子上香山锻炼身体,回来顺手就取了。
人说赵老太爷怎么这样儿呢?傅局见着都赶紧过来抱肩膀的人物……
赵老太爷平时就这样儿,骑着车到处跑,蹬到香山,爬上去看风景,下来又蹬着车回去,来回几十公里,有时候还在脖子上搭条擦汗的白毛巾呢。
如果不是看见老爷子挂满奖章的相片,你准以为老爷子是一个卖西瓜的老汉。
今年早些时候我坐老尹的车去拜访老太爷,到了约定的路口,刚一减速,就有人敲车顶,从车窗探头一看,老爷子就站在路边呢,白衬衫敞着怀,露出里边的跨栏背心,稳若泰山。
老太爷说,到他家的路比较绕,怕说不清,给我们引道来了。
我说您上车啊。
老太爷说不了,我骑车带着你们过去。
说着蹬上车,在前面走了。
我们的车在后面跟着,走在崎岖不平,跟装了拉锁似的单行道上,萨忍不住叹道:天下还有这样的警察啊,照我想,老太爷的级别,不开大奔也得开个蓝鸟吧?
老尹难得地一声坏笑:“你才不懂呢,人这才叫‘拔份儿’,你不知道老太爷骑车出门害了多少人。他才不开大奔蓝鸟呢,骑车在路边走,净有那开大奔蓝鸟卡迪拉克的老大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停下,给老太爷请安来。然后?然后赶紧绕道走呗——老太爷在前头慢悠悠地骑,哪个老大敢超他的车啊!”
改革开放以来因为需要吃螃蟹的勇气,能致富的人中大多有些经历坎坷、滚过钉板坐过大牢的人物,但这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就算早已改邪归正,看见老太爷,还是会两股打颤。
其实老爷子自己未必是“拔份儿”这个意思,采访时候是夏天,老爷子穿的短裤,两条腿跟铁铸的一样,一点儿不像奔70的人。开大奔蓝鸟,恐怕没有老太爷的好身体。
说到人家请安问路,老太爷也苦笑:“我都退休了我,哪儿有心思理他们啊。”
冯队拉他,老太爷也是这句话:我都退休了我……
后来老太爷说,我干警察40年了,最早一个办公室一块儿打黑的,有快一半伤了残了,那一半自己把自己折腾进去了,像我这样囫囵退下来的,没几个。咱得珍惜。
他珍惜,架不住冯队感情攻势:“连偷人民日报社的那谁都让您老人家给抓了,还有您抓不着的人么?老太爷,这可不是为了公事儿求您,这事儿要平不了,我们家淑娟要跳楼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老太爷再不答应,可就有点儿不顾兄弟情份了。
看看没办法,老太爷松口,“那,我跟你一块儿看看这案子吧,说好了,就是看看。”
“看看就行,看看就行。”冯队好说话得很……后来他说了,老太爷的侦破技巧,那是写进警官大学教科书里的,他能给看看,那就多了一半希望。
俩人进了冯队的办公室,听汇报,看材料,老太爷说是看看,这一看,就看了俩钟头。
光是看和听,不说话。都看完了,老太爷问冯队:“你的看法呢?”
冯队把一盘房地产公司大厅内监视摄像机拍摄的录相塞进磁带机,又拿了一盘公司大楼后街道东口的交通执法录像,说:“您看,我认为这是唯一可能有突破的地方。”
“说说。”赵老太爷不再看资料,眯缝着眼睛看录像。
冯队点了一下遥控器,镜头里出现了那个嫌疑人:“您看,他的步态是伪装过的,推测有前科,但是,没查到他的材料。”
“嗯。”老太爷颔首。
“您看,他上楼了,挟的那个黑皮包是我们家的,里面装的是60万块钱。这是我们那老太太,以为他去了办公室,坐在楼下等他……其实,这楼梯通二楼,您看,接着是二楼营业厅的录像,他什么也没干,从另个一边的楼梯下去了,那边通后门。”
“后门有摄像头么?”老太爷问。
“没有……后门外头一个东西向横马路,东西两个路口有交通管制的摄像头,西边那个,没有异常,东边这个,拍到这小子了。您看,还拿着那黑包儿。”说着,冯队换了录像带。
“嗯?”老太爷指指画面,“重放。”
“是。”
“从下楼到目标出现,多长时间?”
“五分钟。”
“从后门走到街口要多长时间?”
“他这个身高,走四到六分钟,要跑,能快点儿。”
“不会跑,跑,有人该注意到了。”
“对,我们也这么想。”
“包呢?”
“在府右街一垃圾桶里找着了,没指纹。”
“什么时间找到的?”
“案发五个小时以后。”
“垃圾桶还在么?”
“在,我让他们给封了。”
“我去瞅瞅。”
“老太爷,您愿意帮我接这案子……您知道,我得回避,光着急使不上劲儿啊。”
“我可没答应你,就是瞅瞅。谁负责这案子?”
“老黑。”
“噢,那我熟,我问他去。”
“要不要给您配两人?”
“我不是说了嘛,我都退了,我就是瞅瞅,找老黑也是私人朋友的关系。你要让我接案子,你去市局打了报告再说。”
“好,好,您随便瞅瞅,我让老黑配合您。”
赵老太爷蹬上车,走了。冯队给老黑拨了个电话。
老黑,不是姓黑,而是这位警长眼睛特大,爱骑摩托,正赶上当时热播某部动画片,于是,就得了个这样的绰号。
至于是哪部动画片,您可以随便猜。
接下来俩钟头,冯队长变成了拉磨的驴,绕着办公桌走来走去,把身边的侦察员全给走跑了——大伙儿说,看着他眼晕。
俩钟头过了,冯队不转了,坐在那儿打坐,如老僧入定一般,片刻之后,仿佛下了决心,又给老黑拨了电话。
“老黑,老爷子找过你了嘛?”
“找过了。找过了。”
“我不是干扰你们办案啊,就是问问,老太爷去你那儿没有?找你们要过什么东西没有?”
“来过,看了包,翻了那堆垃圾,挑出半个信封来,要过那天的交通状况,一份详细的西城区地图,还让我们查灵境胡同一家人,问他们家什么时候倒的垃圾。”
“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
“准么?”
“准,他们家孩子倒垃圾的时候正赶上旁边大屏幕上播健力宝广告,一查,就出来了。”
“具体的我不管,老太爷怎么说?”
“老太爷说了一声‘好’,就走了。”
放下电话,一个刚溜回来的侦察员问:“冯队……怎么样?”
冯队摘下帽子,擦擦鬓角的汗,道:“有希望了,至少一半。”
“有希望?一半?赵老太爷可什么都没说啊。”
“你不懂。”冯队戴上警帽,下意识地对镜子看了看,道:“跟他一块儿办案子,就听他说过12次‘好’,帮我破了八起,一半的希望,我还是少说了呢。”
“那敢情好……”
“好什么啊。”冯队的眼神儿略带迷茫:“老太爷说‘好’从来都是表扬别人,我还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表扬老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