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核实“林海雪原”一案中朝鲜族警察追狗一段的细节,曾和北京处理此案的一位老侦察员通电话。说到中间,顺口提起一位网名“行走40国”老兄的事情,以及他怎样瞒天过海轻取各国签证、因势利导糊弄非洲农民等种种情形,说完之后电话那端半晌无语。
就在老萨以为电话断了的时候,那边说话了,似乎也很郁闷:“这人可别作案——太不好抓了。”
放下电话想想,“林海雪原”这个案子,到东三省抓人已经把侦察员们玩得跟杨子荣似的。要是碰上这流窜63国的主儿,警察同志估计得挠墙。
还好,行走兄就是一个驴客,倒没听说他有意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真我国警察之幸也。
好,言归正传。
安书记被抓起来了?!
难道此人是骗子?
简直没有天理了,办这个案子的侦察员,警龄加一块儿超过一百年,连审带查半个月,没一个脑子里想过安书记是骗子。要是让这看着老实巴交的主儿给骗了,大伙儿出门都用布把脑袋包起来——这种事儿还能看走眼,没脸见人呐。
“教授”急三火四带了一个侦察员,奔地安门派出所去了。
到进院一看,正瞅见安书记:可不是他么,在墙角那儿蹲着呢,脸涨得跟红布似的,看见“教授”以后一言不发,双手抱头,赶紧把脸遮上。
看这意思,安书记也是个没脸见人的架势。
这怎么回事儿呢?
处理案子的小警察迎面而来,十分嚣张地冲着安书记一指,喝道:“你,蹲好!”一转头就换了一副面孔,很殷勤地请“教授”进门上座,神态极为恭敬。
可二处的,当年到北京任何一个地方管片儿,都是这个待遇。哪怕是一个小警察,对方的所长局长也会来亲自接待。
听说这种待遇,老萨第一个印象就是二处太跋扈——这明显是北宋时代禁军欺负厢军嘛,再怎么着,人家那儿也有级别摆着呢。
二处还真不怎么在乎级别。
听过二处老处长少华的一段轶事:北京某著名大学一个学者的家人下班回来,忽然发现他已经吊死家中。此学者声望甚隆,没有任何自杀理由和迹象。
因为影响甚大,各方人马纷纷出动。二处当然也不例外,少华亲自带队出现场,而且到得最快。
勘查,检验,15分钟后,少华说,走。
看守现场的警察问:王处,X局长已经在路上了,要不要等等他,汇报完了再走?
王处撇撇嘴:“这也能叫案子?一个性窒息事故而已。还有别的案子,不等了。”
牛气吧?
可是X局长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连门儿也没进就走了,丢下一句话:
“少华定的案子,没必要看。”
事后查证果然如此,事情十分简单,以暴病卒报,家属默然而已。
南端木、北少华,中国警界的西门吹雪、叶孤城,交到他们手上的案件,几乎每个都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精彩,自然看不上“教授”出事故这样简单到没有拐弯的案子了。
可惜天寿不予,未能一识英豪,如今,若是怀念二人,只能对着端木的铜像感慨一番了——这铜像不是组织上给铸的,是一个案子的受害者家属,偶然听说端木去世了,特意赶来,送了一笔钱,就是请求给老爷子塑个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信然。
不过大多数时候,二处下去时受接待的级别比较高,是因为他们到任何一个案子的现场,都意味着这个案子是“重案”。自己管界出了重案,当地的警界老大当然要出面了,还带有向二处学习一下的意思。这跟跋扈是没有关系的。
然而,“教授”却觉得这小警察除了恭谨之外,还带三分飘飘然,一问之下才明白:人家把安书记当成二处关押的逃犯了!
能从二处跑出来的人,让我给抓住了,这是什么境界?这是卖艺的打翻了少林寺方丈的感觉嘛。
听说安书记不是从二处跑出来的,而是二处的客人,小警察俩肩膀顿时就塌下来了。安书记被抓,竟然是因为盗窃。
说话在地安门商场,有一对小两口正买被面儿呢,发现有人偷自己钱包。
那女的当时就急了,手里正拿着一把雨伞,当时把小偷打得满头是包,然后硬生生给揪到派出所来了。这小偷就是安书记!他什么也说不清,一搜搜出一个笔记本,上面有“教授”的名字和二处的电话,小警察就联系过去了。
这案子,还真没什么冤枉的。
你好好儿一个党员干部,哪儿能偷东西呢?“教授”赶紧让把安书记叫进来,问他。
原来,安书记是急的。钱没了,跟乡亲们没法交代,警察也没消息,自己又什么也干不了,整天吃饱了看太阳落山,把个安书记急得颠三倒四,人已经有点儿魔怔了。招待所的服务员看这人整天眼神儿直勾勾的心里发憷,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去地安门商场溜达溜达,逛逛街散散心。
逛商场散心,这对跟服务员一个年龄的小姑娘是个好主意,对安书记,绝对是个馊主意。您想,安书记又没钱,心里又有火,他上商场去,这心能散得了吗?
不但心散不了,而且看见那么多人掏钱买东西,更刺激他。一来二去,安书记头脑就不太清醒了,竟然想去偷人家的钱给乡亲们作补偿。用“教授”的话说,他哪儿会偷东西啊,那可是个技术活儿。一出手就让人给抓了。
事情到这个地步,“教授”动了恻隐之心,跟小警察商量,说他这是初犯,又是情有可原,能不能从轻处理?
小警察悻悻道,那得跟事主商量,是人家扭送来的。很明显,这跟“慧眼识破二处出逃巨盗”之类的心理期待相差太远,小警察有点儿积极性不高。
事主倒是通情达理,听了安书记的事儿很感慨,那女的还掉了几滴眼泪,主动提出不难为安书记。这样,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教育释放。
当然,“教授”让下面的侦察员好好把安书记训了一顿。侦察员的岁数只有安书记的一半大,这一顿训安书记却受得服服帖帖,那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一场风波平息,可是“教授”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老让安书记这样在招待所呆着,就算他不出去偷东西,早晚也得憋出病来。怎么办呢?
有个侦察员出了个主意:叫一个警察跟着安书记,在北京繁华地段到处转悠,美其名曰寻找案犯,让他有点儿事儿干,不就安生了?
这是个好主意。“教授”击节赞叹。
果然,一个女警察陪着安书记出去溜达,老头儿情绪似乎稳定多了。
可是,“教授”他们也就刚安生两天,又出事儿了。女警察来电话,说安书记在北京站和人打起来了。
这老头,还有完没完了?“教授”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这不叫人安生的安书记令“教授”火冒三丈。
女警察报告,说安书记拉住人两口子就不撒手了,愣说人家是骗子。
听女警察的意思,对安书记很有些意见。
“那你觉得那两口子是骗子吗?”“教授”问。
“不像。”女民警说,“他这两天都认了七八个骗子了,从工人到解放军,什么人都有。昨儿连新街口的交警都让他认了一个。不过以前认错了,我一说他也就跟人道歉。这回可好,揪着人家就不撒手了,我按都按不住。”
“那你把他们都请到站前派出所吧,我马上就到。”“教授”说。
女警察带着三个人到了站前派出所,正是马天民在办公。往女警察身后一看,只见那安书记跟拉纤似地死死地拽着一个男的,嘴里来来回回地叫着:“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姐夫!”旁边一个女的披头散发,一跳一跳地,满嘴“妈了个巴子”地乱骂,词汇新颖,回味无穷。这女的一手揪着安书记的领子,一手抡着一只鞋,在安书记背上打得“啪啪”响。
那两天马天民正抓精神污染,刚收了几本邪门的书在审查,一看这场景第一个反应就是:“什么时候湘西赶尸的跑北京站来了?”
湘西赶尸,按说,安书记他们的形象不该让人民警察联想到这个主题,可是……谁知道人民警察看的是哪个版本呢?
正乱着,“教授”来了,看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就剩那个被揪着的男的还算镇定,使劲按着安书记的手,苦苦哀求:“别,别揪我袖子,就这一件的确良的,呆会儿还得去看毛主席呢……”
80年代,来北京的人要穿最好的衣服(因为要照相),要去毛主席纪念堂,几乎是一个定式。
这个定式,其覆盖范围之广令人无法想象。
马天民就碰上过这样一起案子。
有一天,马天民在北京站口发现一个盘查对象——此人大夏天却穿着长袖外衣,引起了他的注意。盘查中,发现此人手臂上有三处刀伤。
马天民问:“怎么伤的?”
答:“杀羊的时候砍伤的。”
问:“杀的时候,羊捆了还是没捆?”
答:“捆了。”
马天民很客气地把这位请到办公室,接着就不客气地开始了讯问。老马说了,羊捆着杀还能割自己三刀?您以为是宰狼啊?
审问结果,破获一起恶性杀人抢劫案,案犯最终伏法。
破案中,老马对一件事儿迷惑不解:案犯是在内蒙作的案,准备逃去东北,这条路,不用过北京嘛。
案犯很老实地回答:“我这是来看看毛主席。”
老马愣了半晌,问:“你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案犯答道:“一进去,我就默默地说,毛主席啊,杀人犯看您来啦……”
马天民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主席要是泉下有知,估计得说,这叫啥子事儿呦?
这位被安书记揪住的,肯定不是杀人犯。
“教授”跟安书记说:“你撒开他。”
安书记脑袋晃得跟摇头鸭子一样:“不行,我一松手他就跑了……”
那男的满脸无奈:“我不跑,这么多警察看着,我怎么跑?”
最终,警察跟安书记保证,肯定不放他们走,这才算松了手。那男的和那女的收拾了半天衬衣,衬衫上头俩汗津津的大手印儿,就是去不掉。
这男的举止从容,可是“教授”觉得他们俩有点儿问题,于是分头讯问。
“教授”觉得有问题的是两个人的年龄——那个男的将近四旬,那个女的年轻点儿有限。当时这个岁数刚结婚的确让人觉得有些异样。
分开审问,那女的紫涨了面皮,才把事情说清。原来,她跟这个丈夫是二婚,自己本来是一个寡妇。所以,在当地,这个新婚多少有点儿受人歧视的样子。
询问那个丈夫,所述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说都怪女的,按照当地风俗再婚不摆酒宴,所以闹着非来北京不可。自己觉得本来不能摆酒就对不住人家,来就来呗。兴冲冲地到了北京站,结果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儿。
最后,那丈夫才问:“拉我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啊?”
有警察差点儿乐了。
据跟着“教授”的侦察员回忆,当时问了这男的半个小时,自己心里的看法,倾向于安书记是急火攻心,抓错了人。
天下哪有这样的巧法!?
但是,到外面问安书记,却是赌咒发誓,说这男的就是那姐夫,虽然说不出特征哪儿像,就是像——不是像,就是他!
这时候,“教授”却在拿着那丈夫的笔录看,此人名叫“金荣”,职业很正当,是齐齐哈尔车辆段的职工,证件一应俱全,态度平和自然。
“教授”把笔录递给侦察员说,你打个电话,去核实一下。
侦察员刚出门,就听后面“咚咚咚”脚步声。回头一看,“教授”跟着出来了:
“小X啊,给我吧,我自己来打。”
看“教授”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是有点儿什么想法。
电话打通了,核实结果金荣说的都是实话。
“教授”舔了舔嘴唇,问了一句:“这个金荣,平时表现怎么样?”
“不怎么样,好吃好喝好玩,泡病号,有时候还旷工。”
“哦?”“教授”又问了一句,“他平时经常跟谁在一起?”
“经常和我们车辆段的两个小年轻的混在一起,一个姓齐,一个姓葛。”
隔了几秒钟,齐齐哈尔那边补了一句,“那个姓齐的腿有点儿跛”。
前文写到“教授”打电话的时候,很快报应来了——半夜有位老爷子打电话来,说小萨你写错了,那个金荣不是齐齐哈尔车辆段的,是牡丹江车辆段的。
我说老爷子我知道了,您还没睡呢?
“哦,我才起。”
看看表,夜里三点,这位什么作息时间啊?!
有这生活规律的,我就记得还有一位,老关。
老关是黑龙江萝北知青点的一位,形象憨厚,个子矮矬,小眯缝眼,看人斜着看,俩手平时塞袖子里不拿出来。我见着他的时候自己还小,是他跟着技术员来北京采购机器,据说老关看机器特有谱,所以带着他。我的两个姑姑都在东北插队,技术员来北京,就借宿我们家里。
听家里大人说,姑姑来信嘱咐,说这老关人挺好,但是喜欢半夜起来遛弯喝酒,让大伙儿别奇怪,他就这毛病。
于是我对老关很好奇。一个星期天早上,一家人要去公园,老关看见了,眯缝着眼睛说:“别出去了,今天下午大暴雨。”
大人看看天色,碧空如洗;看看报纸,天气预报上什么都没有,于是说出去看看,不行再回来。
老关一乐,两腮皱出两条很长的纹路来,不再说话。
中午到公园,开始起风,忽然乌云四合,一点钟,大雨倾盆而下。那一次,我们只好在中山公园卖冬菜包的饭馆躲了俩多钟头。这事儿被我一个也在那儿当知青的姑夫知道,随口道:“老关啊,他会看天。”
以后谈到诸葛亮呼风唤雨,萨就忍不住想起老关来。
老关其实跟诸葛亮一点儿都不像。70年代他一个月挣60多块,单身一人,绝对是富户。可是一发工资先去买酒,一块五一斤的地瓜烧30斤,一天得喝一斤酒。剩下的钱,每个月吃七斤粮食,熬粥,想喝了,就来一碗。其他的,喜欢食堂的下水之类,他也不挑,加点菜帮子,加点酱油、盐炖炖,吃得就蛮香。
老关的工作是看场院的,零下三四十度,裹一大棉袄能在野地里睡觉,安生得很。
那时候老闹苏联特务,萝北在中苏边境的边境上,一班子知青被当武装民兵训练,不时的,团部派他们跟着一个武装部的干部去江边巡逻。其实就是趴在那儿看有没有越境特务。老关不知道啥关系,团部也让他去,还有一支短枪。
每到这时候,越到半夜,老关的眼睛越贼亮贼亮的。
有一次,正趴着,忽然“砰”地一声枪响。众人回头一看,老关正在吹枪口上的烟。
大家都是空枪,他怎么有实弹?!
武装部的干部很客气地跑过去,正要问话,另一翼的女民兵班有人惊呼。
细看,就在女民兵们旁边的榛子林里,摇摇晃晃站起一只豹子来。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此时,对面的苏联边防站已经警铃大作,探照灯四射,闪光中,隐约看见豹子的一只眼窝已经成了个黑窟窿,正往外淌血……
事后,有人说老关原来干过抗联,问到团部,团部说什么抗联?老关哪儿干过抗联?他是土匪啊!
刚进80年代,老关就死了。因为这个原因,老关到底是抗联还是土匪,再也没人能弄得清。
老关是脑溢血,刚刚六旬,有人说是喝死的,没留下半句遗言。只是早几年跟人说过,说他这一行,活到这个岁数就是白饶的了。
想想三点钟打电话给我的老爷子,大约,警察和土匪,是世界上生活最不规律的两种人吧。
记错了车辆段可不是小事,齐齐哈尔原来是黑龙江省会,车辆段放在那儿就是个机关。而牡丹江车辆段当然在牡丹江,此处,原来可是以出土匪而著称的。《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当时就是牡丹江军区二团副参谋长。在这部小说中,土匪还计划到牡丹江劫狱,营救被活捉的匪首许大马棒。至今,侦察英雄杨子荣的墓还在这一带。
按照牡丹江车辆段的说法,这三个经常在一起的家伙,分别叫金荣、齐玉仙和葛同心,在当地都比较受人侧目。
安书记能够在北京站碰上嫌犯,固然是太巧,但这个金荣恰好有两个朋友,一个姓齐、一个姓葛,那不是也太巧了吗?
“教授”沉吟片刻,通知牡丹江车辆段严格保守机密,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有可能,立即将齐、葛二人监控,自己马上过去。
那边一听也很紧张,立即问有没有今晚到牡丹江的列车,不用买票了,当晚过去。
“教授”回到审问金荣的地方,看着金荣微微一笑,说先把他押起来。
侦查员回忆,此前侃侃而谈的金荣,忽然低下了头。
有门儿!向领导作了汇报,“教授”带领四五名精兵强将,直奔牡丹江而去。
可刚到了地方,牡丹江铁路公安段的刘队长等在月台上,一见面就说:“抱歉,那两个小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