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什么邪人都有,当警察的碰上的邪人更多。那天有个长得跟马天民似的警察,正在北京站口巡逻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位蛮新鲜。
这位长得新鲜?
瞧这话问的,人家又不是菜,谁还能长得新鲜?四十好几快五十的北方汉子,目光略带滞涩,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跟新鲜是不沾边儿了。倒是穿着新衣服,只是大太阳底下,仔细看,新衣服领子上满是黄色的斑斑汗渍。
人不新鲜,但表情新鲜。
警察是早上八九点看见他的,当时也没在意。这位发现警察瞅他,还回过头来使劲看两眼,跟相女婿似的。
看得多了,马天民同志没把他当回事儿——一眼就明白,这位,跟犯法是不沾边的。肯定是东北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且还是第一次来北京。
您看那衣裳领子就明白。那中山装上头还带着死褶呢!多半是到北京时,在卧铺上换的,要给北京一个好印象。来趟北京,压箱底的衣服都得穿出来。
火车上可没洗澡设备,你衣服是新的,脖子上的汗不给面子,用不了半天,就这个情况了。
顺便说一句,80年代初期,来趟北京是了不得的事情。东北有一位管教干部,去了趟北京,回来后进门就揪一个北京老犯出来:你小子敢耍我?谁说天安门底下安轱辘,一到晚上就推回去的?溜溜骗了我三年啊……三年啊,这位都坚信天安门是昼伏夜出的东西,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
那汉子盯警察干吗?那是人家要看明白首都警察什么穿戴什么打扮,回去给乡亲们学舌呢。
他要是知道后来得看多少天警察,肯定犯不着现在这么认真。
马天民一乐,拔高了胸脯接着巡逻。等到11点钟转回来,就觉得有点儿不对——这人怎么还在这儿呢?
有心问问,看这位对着北边一个劲儿地瞅,好像没心思理自己。正在这时,一个大妈问马天民附近有没有卖驴肉火烧的,一打岔就把这档子事儿忘了。
中午吃过饭,打个盹儿,下午马天民接着巡逻,冷眼一瞧,唉……这位怎么还没走呢?!
只见这位还站在老地方,两条腿跟站桩似的,看那意思从上午到现在连窝都没挪。别的没变化,就那俩眼睛都瞪得跟包子那么大了。
这人肯定有事儿。马天民是个热心的警察,就想上去看看能帮什么。这一迈步,马天民又犹豫了。
怎么回事儿?
这位站的地方不合适——他正站在站前广场边的马路牙子上。
火车站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民警的,一个是北京治安民警的。铁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铁路,所谓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两者的交界线就是这马路牙子。
马天民是治安警,一看,嘿,您站那儿真会挑地方,我去管正好越权,要不我找个铁路的警察来?
刚一踌躇,忽听后面有人喊:“抓小偷!”
马天民条件反射地一回头,只见一帮人,举着被褥卷、旅行包,正围着什么咬牙切齿呢。
“有理说理,我是警察,别打人!”马天民“噌”就蹿过去了,他知道那是把小偷围上了,得赶紧去,稍晚一点,打出人命算谁的?
一边喊,一边跑,一边还冷不丁地回了一下头,正看见那位抬起袄袖子擦眼睛——马天民心里“咯噔”一下——那么大个的大老爷们,“噼里啪啦”掉眼泪,这肯定是有大事儿!
马天民好容易把这一帮人摆平,再抬头看,那汉子已经找不着了。
旁边修鞋的告诉他:“自己个儿奔派出所了,我看像媳妇跑了……”
媳妇跑了?不对,我看比媳妇跑了还伤心。马天民摘下帽子吹吹,朝派出所方向走去。
一进门,正看见那汉子坐在椅子上,哭得哞哞的。所里唯一的女警察正拧了条毛巾递过去:“安书记,您擦把脸。”
马天民进来,旁边人都跟他打招呼。前面说了,北京站俩派出所,这边是铁路的,马天民是治安的。他来,属于兄弟单位来人,虽然这兄弟单位没事儿一天来三回,赶上聚餐说不定还带来俩联防,那毕竟也是兄弟单位,跟自己内部的不一样。
这一不一样,那位“安书记”误会了——一他以为来的是领导。
只见这位“呼”一下站起来,对着马天民“扑通”就跪下了,“当当当”磕头,嘴里说什么却是含糊不清,大意是警察同志求你了,帮我把钱找回来吧,把姐夫他们都抓起来……
马天民赶紧扶他,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以他的经验,这人要是哭,问题还有的商量,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哭,车轴汉子看着你两眼冒火似的,一磕头满屋子闹地震的主儿。
“他丢了什么?”马天民问所里的民警。
那女民警轻声说:“他丢了一辆拖拉机。”
“啊?”马天民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北京站口丢什么的都有,但是丢拖拉机这种玩意儿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这位安书记,是黑龙江勃利县的一个大队书记。这个地方当时地势辽阔,人口稀少。你别看老安只是一个大队书记,他管的地盘要在日本不比一个市小,在当地也是一跺脚四方响应的人物。这地方的土地还特别好,后来侦破此案的一名侦察员回忆说:“去了才知道,难怪当初小日本那么想要东北这块地方。这儿实在太肥沃了。搁谁谁都喜欢,东北大馒头太好吃了,香!”这地方的庄稼地,种什么长什么,一个人能摊几百亩地,如果照当年的标准,娶不上媳妇的也能划地主。
就是因为土地太多、太好了,出问题了。
因为土地虽好,人不够,庄稼收不过来。80年代初期,农业开始搞承包,大伙儿种地都有积极性,众乡亲一合计,最后有人出招了:咱们凑钱买个“康拜因”吧,那玩意儿一开起来你就可以睡觉了,睡醒了调回头来接着睡。一天的活儿,睡两觉就干完了,晚上回家跟老婆乐和一宿不用打盹。
有人问:“你哪儿有老婆啊?”
回:“俺直接把‘康拜因’当老婆。”
瞧,能跟“康拜因”乐和一宿,东北人是不是个个有赵本山的素质?
慢着,那位说了,啥叫“康拜因”啊?
东北农民问了:“酱紫你知道是啥吗?走召弓虽你知道是啥吗?嘿嘿,这回也轮到俺们教你咋说话了。‘康拜因’啊,就是Combine的意思……”
嗯?这还是80年代的东北农民吗?好像当时农村小学一般不教英语。
还真不是吹的,虽然在网上今天说康拜因很少有人明白,当年的东北农民对它却耳熟能详。
当年叶永烈先生写过一部脍炙人口的《小灵通漫游未来》,里面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小灵通在未来市的大田里,看见一个怪物拉着宽宽的犁铧一路行来,后面的田地就自动插满了秧苗。眼看这家伙慢吞吞地直奔田埂而去,小灵通大惊,喊话无效之后上去一阵乱扳乱拉,终于把这个“危险”的机器停了下来。
小灵通当然错了,这种怪物是带自动驾驶仪(估计是GPS)的,自己会拐弯……
所谓“康拜因”,是一种大型农业机械,能耕地、插秧、播种、洒药、收割,除了没有GPS以外,一切都和这种怪物差不多,是东北农民干活的好家什儿。
我国最初的“康拜因”来自前苏联。后来,美国红色农业专家韩丁到中国,推动的三件农业大杀器——“康拜因”、喷灌和免耕法,此物排名第一。
被两个超级大国推崇的这种东西,究竟何种形象呢?
说起来神秘,其实这东西的构造并不复杂,一个拖拉机,带着播种机就能干播种的活儿,带着收割机就能干收割的活儿,和玩具市场流行的变形金刚异曲同工,可以极大程度地代替农民的手工劳动。现在有的材料把“康拜因”只称为“联合收割机”,好像是有点儿片面化了它的能耐。
多说一句,既然如此好,“康拜因”怎么只在东北使用得多呢?
这不奇怪,康拜因虽好,但也有缺点:第一,它横行无忌,故此只适用于大块农场,碰到小地块或者梯田这种地貌,它就无能为力了;第二,它需要在田间预留行进通道,对于惜土如金的中国农民来说,这是个令人心疼的浪费;第三,它毕竟是机械化作业,比不得我国农民的传统精耕细作,是要有点减产的。
老萨怎么知道这些?很简单,萨娘当年就是干农机的嘛!那时候萨娘刚调回北京不久,三十几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她的同事也差不多。虽然“十年浩劫”让大多数人生疏了业务,但一旦投入工作,这帮中国人的本事即便是作为朋友的韩丁也没想到。比如韩丁带来的脱粒机,核心部件是个满身是刺的钢辊,这边进去老玉米,上面的玉米粒立即被钢辊上的尖刺抓住,那边出来就是玉米豆和“剥光”了的玉米秸,端的神奇,不过售价也让人吃不消。这种带钢刺的辊子在我国没有生产设备,看来不得不进口美国的了。结果萨娘他们弄了个黑铁轴,叫个焊接青工不断对着上面点焊,一点就是一个尖刺,一会儿功夫就把美国带专利技术的玩意儿给做出来,造价等于进口的千分之一。韩丁先生抱着这铁辊转了三圈,差点儿拿那狼牙棒似的玩意儿砸自己脑袋。
不过,别的东西可以因陋就简,康拜因最关键的部件——拖拉机却不能,这东西只能买正牌子的。
要说现在,如果需要,只怕卖豆糕的都能兼营拖拉机。商品经济中,什么赚钱大伙儿做什么,天经地义。但是在八一年,拖拉机绝对属于供不应求的商品,那玩意儿有钱买不到。
那时候你要买拖拉机,是要一机部批条子的。
农民们对买康拜因非常支持,纷纷表示可以出钱。身为党员干部,安书记最受信赖,负责去找门路,买拖拉机。不能不赞一句,1981年的党员干部,还是很有威信的。
安书记,工作勤奋,待人公平,在勃利这地方深孚众望,也是个能人,但等到了牡丹江,可就心有余力不足了。走组织程序,那还不得猴年马月?
当时的干部,腐败不是问题,僵化是问题,拖拉机在库里,审批手续不全,就是开不出来。
跑完了牡丹江跑哈尔滨,一无所获。这拖拉机,上哪儿买去啊?安书记可就犯了愁。这时候,要真能拿俩钱润滑一下,未必不是好事儿呢。
这人要是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不免见人就叨唠。在去沈阳的列车上,安书记碰上一个姓齐的小伙子。听到安书记的苦恼,小伙子说你别急,我认识一个姓葛的兄弟,特有本事,说不定,就帮你给解决了。
“兄弟,那敢情好,可让我怎么谢你呢?”安书记万分高兴。
“成不成还两说呢。”小伙子显得挺实诚。
到了沈阳,小伙子带来了他的朋友。一聊之下,这位姓葛的朋友说拖拉机有啊,直接去北京吧,我姐夫就在北京一机部工作,你们跟我走吧。
后来参加破案的警察说,这安书记最大的问题是半辈子碰上的都是老实人……
这能算问题嘛,老萨这半辈子碰上的也是老实人居多啊。
警察同志说还有半句呢,加上那时候就八个样板戏来回演还没互联网。
就八个样板戏,里面人物都跟脸谱似的,可怜安书记在勃利半辈子,也不知道天下骗子长什么样。要搁现在,别说被骗了,心眼稍微不活泛的外国骗子到中国来,能扛住诱惑不买仨拐带回去就算他有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