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采访这个案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老宋这一拍桌子,这也是全案审理关键的一个转折点。那位观审的明星,看到这儿回头跟管宣传的那个科长说,我们剧本得改——他看出这里面的诀窍了。
其实,这个审问的关键是看准了“土字脸”矬哥的弱点。从抓人到审问,老宋早看出来,这个“矬哥”不是个扛得住事儿的人(不过也因此推断他可能不是主犯)。前面不断地增加压力,半夜的连审,都是为了让他紧张的神经越发绷紧。而后老宋问他,故意把节奏放慢,会让他对老宋的讯问产生一种异样的企盼。接着,又用问旅游景点的方法转移其视线,当他刚一放松的时候,猛然点出他最怕的“龙潭湖”三个字来。
这就好像对一块铁,放硫酸是腐蚀,放硝酸是氧化,同时放硝酸硫酸就是王水的效果。几种力量,又拉又扯又放松,作用到一个心里有鬼的人身上,做得好了会比渣滓洞的老虎凳灌凉水更有效果。
矬哥,当时全身都软了。
虎躯一振原来是这个振法啊。
其实,听有经验的老警察讲过,像矬哥这类人,一问就说,顺竿儿爬的主儿,肯定是扛不过去的。警察不怕你胡搅蛮缠,不怕你吼叫暴跳,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死活不开口的。你不张嘴,咱从哪儿下手呢?
不过,按照现行法律,警察对你进行讯问,你不据实回答是一种违法行为,所以死活不开口也大多没什么好果子吃——要不,咱怎么不引入那个什么“你有权保持沉默”的米兰达规矩呢?这也是有刑侦方面的意见在里面的。
你怕了“龙潭湖”就好,接着追呗:你别以为我们是跟你闹着玩儿的,现在怕了,剁肉的时候你怎么不怕啊?……不过,揭发还是可以立功的……
给你提醒一下,左撇子,大高个……
狂轰滥炸五分钟之后,矬哥就“撂”了:“我只是跟着碎尸了啊,进门儿的时候,那人早就死了!”
敢情,在黄毛面前矬哥是“哥”,其实,这小子也不过是别人的“马仔”。
矬哥进北京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有黑社会背景的大哥“路子”,以后就一直跟着这人混。从拿毒到销赃,矬哥自己说就是一给路老大打工的。
那天晚上,路老大叫他跟着走,还给了他根好烟。两个人到了路老大家里,进屋开灯,把地板上一块塑料布掀起来,矬哥就傻了眼。
底下躺着一具老年男人的尸体,颅骨凹陷,已经冰凉梆硬了!
路老大若无其事地从厨房拿来两口刀,冲着腿肚子朝前的矬哥说,试试你的胆儿,帮我把他碎了。
那你就跟着碎了?
“嘿嘿”,矬哥苦笑一声,脸上肌肉都跟着哆嗦:路哥那架势,我不跟着碎人,他就能碎了我,我敢不跟着干嘛?
路子砍了几刀,把尸首的脸砍烂了,手指头剁碎了(后来他说是防指纹被公安查出来),嫌累,自己上外头抽烟去了。矬哥只好一个人干,又剖又剁了一阵子,猛然像动了哪个开关一样,肚子里一阵翻腾一阵恶心,冲到卫生间哇哇大吐起来。
吐完抬头一看,路老大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给他递过来一卷卫生纸。
矬哥说,他那个眼神儿啊,就算递过来的不是卫生纸,是刀,我当时都不会躲的,不是不想躲,是筋都直了,根本不会躲了啊。
矬哥拿卫生纸擦嘴,擦完一想又开始吐,然后再擦。
路子看看表,很不耐烦,可是自己又不干。
没办法,矬哥只好拿了刀,继续干下去,剁下来的肉和骨头都扔到路老大屋里一个大冰柜里面……
干了半夜,路子说睡会儿。
矬哥哪儿睡得着啊,左翻右翻,也不敢问多余的,又怕睡到中间路子给他一刀,那种心思就别提了。
路子可是睡得蛮香。早晨六点钟就又起来了,拉了一个旅行箱,一个旅行包过来,让矬哥把尸块拿出来塞进去。
全塞满了,还有一半的尸块儿进不去。路子皱皱眉,看看冰柜,嘟囔了一句“老丫挺的还挺沉,先扔一半吧”。叫矬哥扛着那个旅行包跟他走。
奇怪的是,出发之前,路子拿了支烟点着了没抽,倒着插在旅行包前面,看着烟烧干净了才走。
路子空着手走前头,让矬哥背着旅行包,奔了龙潭湖。
扔完这个,回来,背那个旅行皮箱,还是路子空着手走前头,让矬哥背着……
后来警察审理的时候,问路子你干嘛自己不碎尸不扛包呢?
路子说:“哥,你看过当老大扛包的?我丢不起那人。”
警察……
路子是第二天被捕的,他兼着包工头,到郊区一个工地去监工,不知道矬哥被捕的事儿。事后在他住所的冰柜里起获了剩下一部分尸块。问他为何保留了这样久没有丢掉,路子说忘了,过几天再扔也坏不了……
可能大家都会发现,这一篇萨写得比较拘谨平淡……这是因为,有一个阴影一直在我的心中徘徊,写的时候总是无法摆脱。也许,这也是我下意识地将这个案子写得比较长的原因。
那就是,死者究竟是谁?
矬哥不认识死者,否则当时恐怕就不仅仅是会吐的问题了。
死者,是路子的爸爸。
路子是独子,母亲早死,是他爸爸蹬三轮车把他养大的。
为什么他要杀自己的爸爸,最后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结论。第一种说法是路子图他爸爸住的一套房子,如果老头不死,他就拿不到手;第二种说法是老头后来有些半身不遂,生活难以自理,路子嫌看着他老生病烦得慌。
反正不是口角之类引发的,而是老头睡着以后,路子用被子把他爸爸的头蒙上,用一把铁锤作的案。
老宋讲到案件的结尾时,我只感到一种冷丝丝的感觉让我无法思维。
案子审完,老宋特意跟路子谈了一次,问他:“你不记得你爸爸小时候对你的好啊?”
“记得啊,我是他儿子,他不对我好对谁好啊?”
“那你还把你爸爸砸死?天理难容的事儿啊。”
“哥,你说笑话儿呢。人死如灯灭,什么天理难容啊,那不都是封建迷信么?”路子一笑,露出一个酒窝来。
老宋无言。
案发后六个月,老宋到半步桥办事儿,碰上个相熟的预审,说路子明儿个就毙了。
老宋说我去看看他。
他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信他到死一点儿悔意没有。
老宋到路子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看见了自己做梦也没想到的一幕:
有的死刑犯枪毙前一天大哭大闹,有的冷静不说话,有的一个一个见管教道别,有的,做出近乎疯狂的狂欢。
能不计较的,狱方都不会计较,反正无论他们做了怎样的罪过,都是快死的人了。
而路子和他们都不同。
路子在牢房一角,披着件大衣居然睡着了。那个呼吸和睡姿,让老宋知道他绝不是装睡,看这个样子,连梦也不会做。
为了怕他出事儿留在牢房里的其他几个犯人如临大敌,手足无措。
老宋说,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点儿怕的感觉。
因为,和我打交道的,仿佛不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