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毛腿”被抓的经过十分吊诡。话说北京通县梨园有一个退伍军人,那天家里没盐了,去供销社买盐。供销社这个玩意儿,年轻的朋友可能都没印象了,想当年,它就是一个社区的经济中心。百货商店不能到处都开,每个社区里头总得有一个买东西的地方吧,这就是代销店。它不但卖东西、订奶订报、居委会发通知,甚至法院枪毙人贴布告,都围绕着供销社转。这种商店没有竞争对手,也无须打广告,所以连个名都不需要。
题外话,那时候大伙儿钱少,东西更少,所以小时候供销社售货员的地位和今天外企白领相似。因为她们总能提前知道什么时候有出口转内销的处理品卖,或者私分硌窝鸡蛋——这不是我说的,柯云路老师练功之前写过一本《新星》,里面有个土包子书记,给高干子弟、县长小蜜开的条件就是“干得好明年调你去供销社当售货员”。
这种要买东西得走后门的现象,足以让今天的商店老板们羡慕到翻白眼。有趣的是,如今走在日本街头,看见24小时营业的Lawson连锁店,老觉得它像供销社。供销社的确有点儿像连锁店,因为它里面的东西从吃到用什么都有,当然品种你不能计较,糖就是黄油球和话梅糖两种,零食就是榆皮豆加杏话梅,肥皂是灯塔的,漱口缸子是红星的,代销店要多了一种货,周围居民有可能奔走相告。从这个角度说,供销社又似乎脱胎于部队的服务社。
退伍军人是上午去供销社的,这时候人都上班去了,那里比较冷清。走到供销社门口,正看见里面出来一个人,见了他神色一滞,停了一下又往前走。
退伍军人有点儿好奇,对这个人看了一眼,那人也还了一眼,两人擦肩而过。
刚要进门,忽见供销社的女营业员从门里探出头来,看到退伍军人,马上大声喊:“他抢我钱!”
抢劫啊!退伍军人回头一看,刚才那人已经跟兔子一样跑了起来。
退伍是退伍了,部队受的教育可没搁下,这退伍军人一转身,一边喊“站住!”“抓住他!”一边就追了出去。这边他追出去,那边女营业员扯开嗓子叫起来:“快来人啊,抓小偷啊!”听到喊声,周围的路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两个一追一跑的。当时虽然没有什么见义勇为的奖励,但碰上抓小偷,普遍十分踊跃——中国人喜欢凑热闹,当时小偷少,大伙儿看着新鲜。转眼间,就有四五个人加入了追赶的行列,有人还抓了铁锨棍子,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啊!”
这一喊不要紧,前面那人立即加速。
退伍军人一边追一边暗挑大指:行啊,这速度,侦察兵的水平啊!
附近是个居民点,有些下夜班的工人正好回来,一看这个情形,也纷纷边喊边跟了上来,一时竟然凑了百十来人。一个跑,百十来人在后面追,在当时的京郊堪称壮观。这一场大赛跑,几十年后老孙提起来还津津乐道,印象极为深刻。
追的人一边追一边在喊:“抓小偷!”“站住!”“狗X的还跑!”……
眼看追出去五六百米,可能是嫌喊的话太单调,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抓流氓啊!”前面那主儿“噌”地一下,跟踩了油门似地,跑得更快了!
退伍军人看得咋舌,也顾不上细琢磨,只能继续跟着追吧。跑的那个蹿小道、跳矮墙、进树林,哪儿难走往哪儿走。架不住这退伍军人也是本地人,寸步不让。可是,跑了有两三千米,退伍军人忽然觉得自己这边喊声弱了。回头一看:好么,刚才那一百多人,稀稀拉拉地在后面拖着,拉长了足有一里多地,自己身后也就剩下四五个年轻后生,跑得呼哧带喘,也都顾不上喊了。
又追出去两三千米,那小子连减速都没有。退伍军人再一回头:这回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了。全让那小子给跑趴下了!其实,路上不断有人听见“抓小偷”的喊声,加入进来,但都跑不过这小子的两条“飞毛腿”。这退伍军人一琢磨,说不行啊,就剩我一个了,这么追上去,他要是有刀呢?我不是要吃亏?当过兵的一般反应都不慢。想到这儿,退伍军人慢慢收住脚步,开始左右踅摸:好,旁边有个石头矮墙,退伍军人跑过去,从墙头上卸下一块大砖头来。回头一看,周围一马平川,那小子还没跑太远。“你给我站住!”
退伍军人一边喊,一边举着这块砖头追上去了。这一追,就追到了一万多米(老孙有“材料”,双方确实追逐了一万多米)。退伍军人心中佩服,说这小子别是练过吧,跑一万多米全程冲刺啊!
那小子终于跑不动了,回身摆个架子,好像要鱼死网破。退伍军人上去,一砖,就把这小子拍那儿了。
……
然后,退伍军人就在那儿喘,喘了半天以后追兵跟上来,一通拳打脚踢之后,这小子就被当作抢劫犯“扭送当地公安机关”。还真不错,居然有二三十人是从梨园一直跟着追过来的。有个小伙子说了:“我就不信了,他还能跑到顺义去?!”
到了当地公安机关一说,人家讲这个案子我们处理不了。
“为什么,他抢钱了啊,你们怎么处理不了?”
“他在北京抢的钱,我们得跟北京警方联系,让他们处理。”
“嗯?同志,这是哪儿啊?”
“三河,同志,俺们这儿是河北,三河县,我的同志……”
……
说到这儿,不用多讲,这个被一砖拍倒的,就是北京警方十年追捕的十八里店“飞毛腿”——李宝城!全程冲刺一万米,“飞毛腿”果然名不虚传。
李宝城当即被移交北京市公安机关。
这跟公安局整党有关系吗?
您别急啊,听老萨慢慢道来,要知道,他这次抢劫,一共才抢了90块钱,如果是盗窃根本不够刑事处理的。
不过,李宝城被抓时犯的案子是抢劫,抢劫不同于小偷小摸,只要你抢,就够拘留的资格了。正因为这样,老孙他们才会审他——要这90块钱是偷的,估计也就是送派出所教育教育。另外,90多块钱现金,在当时相当于一般工人两个月的工资,和现在的90多块还是不太一样的。
然而,李宝城虽然被抓,而且是因为抢劫被抓的,所以并没受到太大重视。李宝城进供销社,连刀都没带(有性格啊),就是拿块黑布把脸蒙上,手照着柜台上一拍,喝一声:“老子缺钱花了,给我拿两百块烟钱出来!”
他是抢劫,不是持械抢劫,情节并不太严重。李宝城在作案过程中一直没有伤过人,他主要靠的是威慑。到后来一听他报自己是“老流氓”,受害人就多半吓得哆嗦,根本不敢反抗。不断作案成功助长了他的骄横,所以什么都不拿也敢抢供销社。
供销社的女营业员要是个孙二娘,那李宝城可就惨了。不过,这女服务员还真没母夜叉的本事,真让他吓住了,乖乖地拿钱箱出来。拿是拿了,可往柜台上送的时候,手一哆嗦,“咣叽”,又把钱箱掉柜台里头了,零钱毛票撒了一地。女营业员赶紧往起捡。这一来时间就给耽误了。本来,李宝城作案前曾反复观察,认定周围没人才进来下手的,这一耽误,就耽误进一个退伍军人来,成了他的克星。
威慑力太大,也是个问题。而且,这女营业员还不是纯粹的窝囊人,等李宝城一出门,她就往外张望,她的想法是这强盗不能走大街上都蒙着脸吧,要能把他长什么样记下来也好。
李宝城出门就把蒙面的黑布摘了,一抬头,正看见那个退伍军人。接着看到有人进来的女营业员就开始叫……
不过,对李宝城来说,随后的事情很古怪。被河北的警察交给北京警察,一扔,搁拘留所里就没人理他了。每天是咸菜窝头,窝头咸菜……一直吃了20多天咸菜窝头,终于把李宝城吃毛了。跟专政机关打了多年的交道,李宝城在法律方面的知识比大学生还丰富。按照他自己的记忆,这公安局抓了人,怎么也得在15天之内审问,哪儿有一扔20多天不理我的,这不正常啊!
李宝城理解得不错,对这种情节不重,过程清楚的犯罪行为,既不需要取证,也不需要调查,公安机关把他一扔20多天不理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发生了这样不合情不合理的事情,李宝城的弱点就暴露了——他没让公安机关抓进去过。这就意味着他对抗审讯无论在技巧还是在精神上都有不足之处,只能凭本能和警方积累上百年的审讯经验对抗。结果,20多天不审不问,让李宝城渐渐陷入了抓狂的境地。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我的事儿啊,要不怎么连问不问我呢?
其实他这种想法一点都不合理——如果真知道他是“老流氓”,不突审他才怪呢,哪能一放20多天呢?问题是关在里头,既不能上网(玩笑了,那个时代连电话都是新鲜东西呢),也不能看电视,也没人理他,连数蚂蚁都没地儿数去。整天关在屋里就琢磨这点儿事,带着300多起案子,李宝城的心理不出问题那才怪呢!到了这个时候,巴不得警察叔叔赶紧跟我谈话,就成了嫌疑人一种近乎病态的心理。可是,警察叔叔就是不理你,怎么着吧?
不断受到煎熬的李宝城终于出了昏招:为了换得警察叔叔早日提审,他主动供认了自己曾经在两年前作过的一起盗窃案。结果,过了三天,终于有人审他了。审他的是老孙和另一个刑警,俩人来的时候,还真没把这案子当回事儿。没当回事儿怎么把人搁那儿20多天不理啊?原因很简单,公安机关当时接到上级命令要整党。这整党是政治任务,全局上下都被忙得晕头转向,工作中不由自主地出了纰漏:李宝城这案子被归错了档,造成20多天后才发现此人居然没审的问题。
无心插柳,阴差阳错啊!
要搁现在,李宝城是可以投诉的,公安机关肯定得道歉,还会有人受处分。80年代初期法制建设还很不健全,虽然比“文革”时群众组织就可以抓人打人强多了,对“坏人”的人权保障,还没什么概念,“嫌疑犯”改叫“犯罪嫌疑人”那还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当然,如果李宝城较死理和公安机关就此事进行坚决的斗争,也许可以促进我国法制建设的发展……
问题是李宝城哪儿有那个心思啊!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案子是河北警察交过来的,案卷主要内容都是李宝城对抢供销社的细节描述,记录了抓住他的“革命群众”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因为不是自己抓的人,印象不深刻,也就没怎么提他那个万米大赛跑。
河北警察对双桥“老流氓”没概念,只是惊讶于这人比较能跑而已。
假如是北京的警察,一听说追出一万多米才抓住他,马上就会跟十八里店“飞毛腿”联系起来。所以,老孙他们审李宝城,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大赛跑的事,他们重点还是问抢供销社的事儿。李宝城也好像觉出来警察审他并不像审“老流氓”,于是一口咬定自己当时是喝多了,不知道干了什么。这种小伎俩倒瞒不了老孙他们,听这小子不说实话,两个警察就开始跟他泡蘑菇。
审着审着,老孙的搭档忽然看到这小子还交待了一件盗窃案:这盗窃案偷的是财务室,金额一千多,在当时算比较大的案子了,于是一五一十和李宝城核对起来。
估计这时候李宝城已经开始咧嘴:早知道这样,自己供这个案子干吗啊?现在也没办法了,只好实话实说吧。说着说着,正记录的老孙脑子里灵光一闪:嗯?这个案子怎么有点儿熟呢?他停下笔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来了。老孙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胳膊肘一撞他那搭档,小声问了一句:
“哎,这个,不是‘飞毛腿’那卷里头的案子吗?”
那位正听李宝城白话呢,听了这话一愣,低头去看案卷,脸上猛然一抽。“靠,不会是天上掉馅饼砸我们俩脑袋上了吧?”
敢情这位对这案子也有点儿印象。但是,案卷不在手边,吃不太准。俩人过去,把李宝城拨拉过来一看,又犹豫了。为什么呢?
对十八里店“飞毛腿”,警察多次遭遇都在深夜,看不清的情况,所以说不准他的个头。而受害者普遍反映此人是一彪形大汉,完全无法抵抗。现在看看这李宝城:形貌猥琐,土里土气,最要命的个头才一米六几——这小个儿,能涮肖毓敏……像吗?
事后才想明白,这种受害者的描述为了表达自己确实无法反抗,往往夸张到离题万里。俩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哥们儿冲外边一努嘴儿,低声说:“我跟他聊着,你给良基打个电话。”
随后的事儿呢……用老孙自己的话说这次审讯是这样的:“那天下午,上边说通县抓了几个流氓,案卷放错了,该审该放的得快定。我们赶紧就去了。到了县局,两点吃饭,三点审人,第一个打架伤人,放了。第二个,进入一个小卖部,抢劫。案子本身没什么,中间发现不对了,一个电话给良基打过去,没半个钟头,七处来了十几辆车,张良基亲自带队,跟打狼似地就来了,当场就钉了死铐!”
三百多个案子,都归纳出来了,一个人干的,他供的正是其中之一,不是他是谁?一看这个架势,李宝城两眼一翻白就过去了——他再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就不是十八里店“飞毛腿”。
李宝城被抓后很配合,问哪个案子说哪个,看来,是早有思想准备。
这小子是想明白了,到这个时候,干脆利落的,少给别人找麻烦,也就是少给自己找麻烦。就冲他作这些案子把警察们折腾的,想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刚把他铐起来的时候,老孙还有点儿犹豫,说不会归纳错了吧?等后来一了解情况,说抓他的时候追了一万多米,嘿,没跑了,就是他!最后算起来,一共三百八十起案子。半年以后,李宝城被执行死刑。因为老孙的灵机一动,他在此案中荣获三等功一次。不过,说起这个三等功来,老孙自己并不是特别高兴。问其原因:第一个是这案子投入太大,却并不很成功;第二个呢……“当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我先给他一大耳贴子,犯纪律我也认了!”老孙对这事儿一直耿耿于怀。
其实,我觉得他倒是没必要这样想,无论如何,十八里店“飞毛腿”和双桥“老流氓”的影子,终于从京东大地上彻底地消失了。这大概是北京百姓以手加额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