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一年一次的灵云寺彻夜礼佛之日终于来了。
是日秋叶掉了许多,正是冬初之兆,清晨寒凉,陆衡清推开卧房门,就见那颗败了许多枯叶的树上,只剩几只麻雀作伴。
今日天色阴沉,隐隐还有些小雨滴落。
陆府的小厮进门,已经开始请他入轿了。
陆衡清四处看看,没见到霍鹰的身影,更没听到不远处蒋怜的卧房内,又传出什么大喊大叫拼死抵抗的声音。
许是霍鹰事情办成,此刻蒋怜已经晕在去灵云寺的马车上了。
陆衡清换了件银蓝色的冬衣,理了理云纹袖口,配好腰间云水玉牌,便跟着小厮指引,离开了翰林别院。
陆府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一条枯树道上,灵云寺入冬礼佛是陆家每年大活动,除了远在边疆征战的大哥陆与争,其余所有人,只要能到,必须要去。
马车长队前,陆衡清一眼便见到了一直盯着自己,神情严肃的父亲,景朝相国公陆唤昇陆大人。
陆衡清很快抬步走到了陆唤昇马前,对他行礼:“父亲。”
陆唤昇年过四十,还是一副硬朗干练的模样,他神请冷肃,盯着陆衡清许久,这才开口:“今日是何日子,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陆家礼佛之日。”陆衡清回答。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全家人在此等你?”
陆衡清低下头去:“今早来了紧急公务,稍处理了一会儿。”
陆唤昇不言。
陆衡清又道:“是儿之过,没安排好时间。”
陆唤昇又看着他问:“你有几日没回过陆府了?”
陆衡清眉头皱起,算了算日子,发现自己的确许久没有回过陆府了。
“儿近来的确有些事忙……”他说着,又停了话音,因为发觉说什么都是苍白的辩解。
“你倒是挺忙,”陆唤昇又道,“你是在忙公务,还是在忙你那新妇?”
陆衡清抿唇。
“翰林别院本就是朝中重臣休憩所用,你送那新妇过去,日日叨扰邻舍,可觉妥当?”
林衡清低头:“自然不妥。”
“新妇再难调,也不过一顽劣小女子而已,你若连她都管教不好,日后怎治一方百姓,怎效一国之君?”
“儿谨遵教诲。”
“如有下次,你知该怎么做?”
“事不过三,若是再有下次,儿定将她送出别院。”陆衡清又道。
“实在管教不好,便交由你娘亲们,倒也不失为良策。”
“儿子知道了。”
“回去吧。”陆唤昇终于道。
“是。”陆衡清又对父亲行了礼,这才回头,往马车的方向走,只是正要上马时,坐在前车的二哥陆望言又掀开车轿珠帘对他道:“衡清,按陆家礼数,礼佛之日,夫妇应当分开乘车,你可忘了?”
听着,陆衡清瞬间顿住动作。
二哥说的没错,他竟忘了此事。
陆衡清很快去了蒋怜后面的一辆马车。
上车时,他好像听见前面的马车里传来一声笑。
那笑声很轻,轻到他觉得是自己耳朵出了幻觉。
但事实证明,那应当不是幻觉。
陆家一行人在秋末初冬之时,上了远寒山上的灵云寺。
今日的行程并不繁琐,抵达凌云寺后,陆家人分男女上香敬神,而后用斋饭,再后去禅堂听主持讲经,晚上用过斋饭后,便开始于佛堂彻夜诵经,直到第二天日头出现。
除了吃饭,陆衡清不打算让蒋怜参加其他任何一个礼佛事务,所以一下车轿,众人由小僧指引去卧房放行李时,他就让霍鹰在没人时找人把昏迷的蒋怜抬出去,直接锁他房中。
灵云寺男女住所分开,又离得远,陆衡清与二哥陆银泽一道放了行囊,又净了手,出来就往敬香的隐神殿去了。
抵达隐神殿时,偌大的殿堂内,陆家人早已聚齐,准备敬香。
陆衡清与二哥陆银泽很快加入其中。
灵云寺监寺释寻师父看着一本名册,又望了望来者,对陆家家主陆唤昇问道:“陆施主,家人可来齐了?”
陆衡清听见这话,很快就上前一步,准备替蒋怜请假。
但他刚迈一步,便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女子清脆的声音。
“哎呀,谢谢你明圆师父,若不是你,我还真找不到路,又要迟到了呢!”蒋怜说着,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隐神殿。
她这一声,让陆家所有人都转身回眸。
然后大家皆是一顿。
灵云寺并不会强制来此礼佛的俗客更换衣裳,但俗客们都非常自觉,每来礼佛,必会穿着整齐素雅,陆家人当然就是其中典范。
所以当他们看见蒋怜穿着一身玫红色的明艳的袒露的低胸领式的束胸襦裙,胳膊上搭着水粉的披帛,都愣住了。
景朝民风虽然较为开放,但不如前朝,此类女子或许在前朝普遍,但如今,一般只有歌姬舞女,一般女子若如此着装上街,不免令人非议,更别说如此佛堂清净之地……
陆衡清眉头紧皱,很快就看到了紧随蒋怜身后飞奔而来的霍鹰,他气喘吁吁,一脸匆忙与慌张。
没时间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陆衡清只是暗自给霍鹰一个眼神,先让他离开。
蒋怜谢完引她来的小师父,看着那小师父垂下的眼红着的脸,心情很好,这才往隐神殿内走去。
其实蒋怜觉得自己应该逃走的,听到这次要去礼佛,她就知道陆衡清肯定又要用麻醉香麻晕她让她去,而那麻醉香其实没什么能抵抗的办法,吸一点她就受不了,除非吃大量比馥草能暂时缓解,而比馥草吃多了有可能中毒,她也是思忖再三,才决定冒那个险,吃草消解麻醉香的药性。
所以她为了这次从灵云寺逃出去,做了如此多牺牲,为什么决定不走了呢。
蒋怜也不清楚,只是每想起这件事,她就想到那晚她穿着连霜给的衣裳归来,陆衡清堵住她去路的样子。
那时他身上扑面而来要压倒她的气息她还记得清楚,反正令她十分不爽,虽然那么嘴上她赢过了他,但回去以后,心里更难受了。
本来那晚回来前心里就空落落的不爽,见完陆衡清更不爽了,她也不知道那股难受不得劲之处在哪儿,总之,越想越烦躁,越生气。
这股情绪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她要逃跑时,突然觉得与其逃跑,不如缓解一下这不爽的情绪。
这股情绪因为陆衡清加重,那就让陆衡清偿还。
蒋怜知道这入了冬自己穿得单薄有可能得不偿失,但她心里就是不好受,哪怕她自己感冒,也得恶心恶心陆衡清,消了她心里那股气。
所以她索性不走了,今日就好好扮演他妻子的角色,一起礼佛,让他好好难受一次。
谁叫隐神殿敬香的规矩她摸得一清二楚,敬香时间不能耽搁,她只要踏进隐神殿的门,敬香时间也恰好到了,她名义上又是陆家的人,那谁敢赶她走?
事实也是如此。
陆家所有人都看见了蒋怜上不了台面的打扮,大夫人气得不行,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但碍于在如此庄严肃穆的佛殿不能开口,二夫人和四夫人倒是惊讶一声,小声念了蒋怜不顾礼仪,不知羞耻,而后也匆匆闭了嘴,不敢说了。
陆唤昇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他沉下脸,只对着陆衡清道:“衡清,今日敬香,人可来齐了。”
陆衡清转过看蒋怜的脸,对着父亲施礼又道:“回父亲,来齐了。”
“那便开始吧。”陆唤昇转身又道。
蒋怜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跟着陆家人一起敬香。
敬香过程复杂,但她却没觉得有多无聊,毕竟看着陆衡清一阵白一阵红的脸色,她就觉得身心舒畅。
不过更舒畅的还在后头。
敬香完要用斋饭。
陆衡清一敬香完毕就往她这里看过来,然后就被寺里的僧人硬生生叫走了。
男子同女子不在一起用斋饭。
陆衡清离开的时候,那脸色青得喜人。
蒋怜非常得意,跟着陆家女眷去了用斋食的地方。
吃斋饭不宜说话,陆家几个夫人们看着她的模样,满眼的气恼,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蒋怜看她们的模样,心中窃喜,真怕她们给憋坏了。
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没被人含沙射影,陆衡清的哥哥们都有自己的女儿,小孩子管不住嘴,吃饭是难免会蹦出来一两句。
所以陆衡清大哥的女儿就天真地问大哥的妻子:“娘,为何三婶婶穿得那样好看,我们都穿这么素啊。”
陆衡清的大嫂还没说话,二夫人就开了口:“佛堂乃素净之地,穿着艳丽不雅,才是罪过。”
“阿弥陀佛,各位夫人,食不言,寝不语。”一位僧人马上过来对她们道。
蒋怜点点头,然后冲二夫人一笑。
二夫人气得憋红了脸,又小声一句:“不敬佛者,定会被惩罚。”
当然,这句说完,她又立刻被制止了。
蒋怜听着她那句像诅咒一样的话,心里并无半点不适,只觉得这些信奉神佛的人特别可笑。
神佛有什么好信的,她那时被偷进桃花楼时,逃亡数次,每次路过神庙佛寺,都过去跪拜求助,可哪一次,这些神佛有帮到她?
在桃花楼里被人打骂,逼迫她吃药,抹那些让身子白皙柔软却疼痛难忍的药,受尽苦难后逃出来,她饿了整整五天,最后去捡小摊上旁人剩下的饭食,被那摊主瞧见了,非说她是以此法故意引起他注意故意勾引他让他可怜她,要骗他银子,还要报官让她蹲大牢。
那时她非常恐惧,百般求助路人,却并无一人相助,后来来了一位僧人,停在她身前,问她是否曾在烟柳之地待过,她以为能得救,扑上去抓着人家的衣裳连忙称是,求他帮助,结果那僧人却说她罪孽深重,不可以再祸害凡人,他可以带她走,去寺庙清修念佛,求佛洗净她的罪过。
从那时蒋怜就知道,神佛都是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