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曾根在警察厅办完事,中午过后回到总部后,总部长室的桌子上放了一张字条。曾根瞥了一眼,赶紧把脱到一半的上衣穿了起来,拿起电话,拨到刑事总务课。
“植草在吗?”
“呃,他正在开会……”
“你转告他,等他会议结束后来二十楼。”
挂上电话,把写着“我在二十楼”的字条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收起嘴角的一抹笑容,走出总部长室。
他走进电梯,载着曾根的电梯在二十楼静静打开了门。
走出电梯,穿过电梯间,沿着带有弧度的通道慢慢走去。
这里是展望台,总部办公大楼的前侧和后侧都是整面的玻璃墙。沿着海岸大道的前侧可以看到横滨街道,后侧可以远眺港湾和大海。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从海岸大道看到富士山,也可以从靠海的那一侧看到三浦半岛和房总半岛。每天在此工作的人,根本无心享受这些风景,只有第一次来总部的人,或是和很久没有来横滨的人,才会在大白天来这里欣赏风景。曾根在上任的两天前,也曾经独自造访这里。
细长的楼层呈现缓和的弧度,一片寂静中,只听到曾根的脚步声。
当曾根看到海岸大道那一侧的玻璃墙前的人影时,便停下了脚步。
喔……
六年不见,卷岛史彦的容貌和曾根在下意识中的想象大相径庭。这种出乎意料的感觉,令曾根感到格外高兴。
并不是卷岛史彦的穿著打扮有什么问题。他穿着普通的深色西装,体型和以前相差无几。当他回头时的脸上,也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与他记忆中的形象完全吻合。甚至说昨天才见过面,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当再度看到他时,仍然令曾根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深刻印象,或许是因为他发型的关系吧。以前,迈入不惑之年的他,留着偏长的头发,如今,一头浓密的头发已留到了肩胛骨的位置,还带着微微的波浪卷。即使不需要回想比较在工作上遇见过的其他同仁,也能明确断定,这个男人的风貌在警察这个组织中是异常突出的。
曾根的视线从卷岛身上移开,看着市区远方若隐若现的富士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表现出这种从容的态度。
他再度将目光转向卷岛。卷岛只是回过头,漠无表情地看着曾根的胸口。然后,没有任何示意,又将目光移回窗外的风景。
“我又回来了。”曾根对着卷岛的侧脸说道。
卷岛没有回答。
“我还是喜欢在第一线作战。”
听到曾根这么补充,卷岛哑然失笑,嘴里轻轻挤出像空气擦过的声音。他的表情也带着讽刺,完全没有笑容。
曾根也像是呼应般哼笑了一声。
“我原本还以为你已经升上搜查一课的课长了呢。”
听到曾根的话,卷岛再度发出了不带感情的笑声。曾根也立刻不甘示弱地回笑了一声。
“你真的是那个(少年仔)卷岛吗?”
“哪个?”
面对他的无动于衷,曾根把脸凑到他的面前,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卷岛冷漠地迎接他的视线。
六年前的一桩事件改变了这个男人……这点勿庸置疑。曾根所认识的卷岛,至少无法这么从容地在上司面前保持镇定。尽管那是因为坐冷板凳、无法对未来产生希望的境遇改变了他……也很少有人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曾根瞇眼看着卷岛。
“你应该感到高兴,我刚就任,第一个拔擢的就是你。”
曾根绕到卷岛的背后,看着他另一侧面。
“之前,还来不及把你调回来,我就离开了。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无情的人,当部下犯错时,我不会不给他机会挽回的。”
曾根讪笑了一下,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
“我要调你回来第一线工作,让你有机会好好发挥。”他用手指着卷岛的脸,然后转过身。
“看来,这六年来,我已经让你有机会好好磨练,做好反扑的准备了。”
走了一、两步后,又回过头。
“时间的确很了不起,你看,我们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地旧地重逢。不,本来就没什么。这个世上发生的事,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真正有能力的人才根本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因为,只要有能力,社会会一直需要你。你有能力吗?还是无能?在那件事上,你负起责任了吗?”
曾根斜眼看着卷岛,不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道。
“你根本没有负责任。所以,才再度出现在这里。你也没有受到惩罚。你的女儿为这件事牺牲了吗?”
当卷岛瞥他一眼时,曾根故意笑了笑。
“没有吧。我的家人也过得好好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政治家会为错误的政策负责吗?根本没有。真正有能力的人,仍然在背后发挥着影响力。导致公司赔钱的经营者呢?真正有能力的人,在离开这家公司的第二天,就被延揽担任新公司的重要职位。难道你能说这就是负责任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所以,如果你有能力,不必在意过去的事。我们必须随时面对新的问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这些有能力的人必须向前看。”
曾根站在与自己同年的长发下属旁,并肩俯瞰着县厅附近古意盎然的风景。
“你知道川崎的男童连续杀人案吗?我要你负责那个案子的侦查工作。”
曾根感受到身旁这个冷漠男人动摇了。这表示卷岛动心了。
“这是重振县警威风的大好机会,若宫他们却搞砸了。而且已经束手无策,所以,必须以全新的方式展开侦查工作。”
曾根抬眼看着卷岛,语带挑衅。
“你应该会接受吧?”
身为刑警,面临大案子时,不可能错失亲手侦办的机会。然而,曾根对他会以怎样的态度答应接手这个案子稍稍产生了兴趣。
卷岛面不改色地回望曾根。
“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不,你会接受。”
曾根再度嘴角扬起笑容。曾经如此善解人意的男人,如今再度刚强地出现在他面前,令他颇为高兴。
“这一位是你的上司。”
听到脚步声,曾根说道。卷岛一回头,看到植草出现在他们面前。
“请多关照。”植草混合着年轻人特有的谦虚与傲慢态度,向卷岛伸出右手。
卷岛注视了植草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与他握手。
“他是刑事总务课长植草,也是我外甥。他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你要多帮他。”
“我会多多向你学习的。”植草说。
“刑事总务课掌管的搜查部队中,有一个刑事特别搜查队,目前,大部分人力都投入了川崎事件中。我希望由你领导刑事特别搜查队,实际负责川崎事件的侦查工作。与其被自尊心特别强的一课刑事耍得团圆转,还不如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这样,你也方便放手去做。从明天开始,你就是刑事总务课的特别搜查官……听起来真气派,我很喜欢这个职称。”
“我也很喜欢。”卷岛也不甘示弱,面无表情地说。
虽然曾根不太喜欢他这么镇定,但还是视而不见。
“在足柄警察局这种地方当特别搜查官也没什么屁用,但这次不一样,你会受到众人的瞩目。对了,趁我没忘记之前先提醒你,你就留这个发型,不要随便剪掉。”
“我听不太懂您的意思,好像并不是光把案子交给我这么简单。”卷岛小声说道,但他脸上没有一丝不安,反而露出了好奇,“您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前所未有的侦查。”植草故弄玄虚地说,并且静静地笑着。
“就是符合这个案子的侦查。”曾根注视卷岛,“这个案子有什么特征?”
“被害人和加害人之间完全没有交集的随机连续杀人案。”植草迫不及待地回答。
“没错,对警方来说,这种类型的案子真的很棘手。”曾根看着卷岛,继续问植草。“然后呢?”
“这是剧场型犯罪。”
“对。在第四桩命案中,凶手把声明文寄到电视台,在告知新的命案现场同时,也恐吓了女主播。歹徒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利用媒体把自己推上了主角的位置,把该事件变成民众在茶余饭后欣赏的表演。这就是俗称的剧场型犯罪。你不是也曾经为此吃过苦头吗。”
卷岛没有回答,只微微动了动下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要如何和歹徒抗衡?我在充分思考后,得出一个结论……”曾根竖起食指。
“就是要进行剧场型侦查。”
或许从这句话中已经把握了整件事的概况,卷岛嘴巴嘟成“喔”的形状,轻轻点了点头,望向远方。
“我曾经看过美国连续枪击案件的侦查官在记者会对着摄影机向凶手喊话。整体感觉差不多就是那样,把躲在暗处的歹徒叫进剧场。当侦办的警方登上舞台时,也可能吸引民众提供新的情资。”
“在‘夜间新闻眼’上吗?”卷岛问。
“对。剧场已经决定了,接下来,就等主角上场。但主角绝对不是歹徒,而是警方。”
“我演主角?不是他吗?”
卷岛瞄向植草。
“这攸关信赖的问题。摄影机对年轻人没有好感,所以非你莫属。况且你现在的样子也很上镜。”
“也了解媒体有多么可怕。”
内心很想在镜头上露脸的植草在一旁说道。
“原来如此。”卷岛只说了这句话。
“我再问你一次……”
“我答应,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哼。”曾根冷笑一声,似乎这个答案早在他意料之中。
卷岛冷冷地将视线从曾根身上移开,看着窗外的眼神转为锐利。
“毕竟,我还是喜欢在第一线作战。”他喃喃自语着,回了曾根一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