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荣自得了金太太面命,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不过,他见七爷虽日日瞎晃荡,就是不往落花同那边晃荡,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他捏着鼻子接了好几个落花胡同打来的电话,一个也没敢告诉七爷。
事有不巧,他今儿和七爷一块去洋行跑腿,恰巧漏了个电话,被秋香接到了。
燕西一回家,秋香就站在门边,又点头又招手的,好似有很紧要的事儿跟他说。
燕西便问,“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好事!”秋香笑道:“有位小姐,大概是您的好朋友,请你去吃饭呢!”
“别瞎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好朋友。”燕西笑道。
下人里,早就知道这位爷在外头跟人订了婚,只瞒着总理一人,便笑道:“我就知道。七爷在外头做的好事,瞒得住谁呢?”
“混账东西!这样说话,没个大小,当真不敢打你们板子了么?”燕西脸上虽含着笑,手却微微发抖。她和清秋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吗?不知道怎的,他这时候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秋香听了,也不怕,只说:“那位小姐请您晚上到西味楼去吃饭。”
这是清秋第一次主动请他吃饭,还是到外头餐馆去吃,这就奇了。
燕西刚从外面回来,也不用换衣服,当即戴了帽子,坐车去了西味楼。
西味楼的茶房,自然认得总理家的公子,便躬身引道:“七爷来了,早来了一位,正等着您呢!”
茶房将人引道包厢,就下去了。包厢里,清秋抱着手臂,悠悠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很久了吧?我出去买了点东西,现在才回来。”
清秋转过身,静默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道:“你是这样忙,我打了那么些电话,总也等不到你。”
燕西眉头一皱,骂道:“真的吗?金荣这个狗东西,一次也没和我说。”
清秋仔细打量他的声色,不似作伪,便道:“不是金荣的声音,听着是女声,大概是府上的丫鬟。”
“这些混账东西,就是太惯着她们了!有时间摸牌说趣儿,就是没时间回个话,等我回去了,好好训她们一顿。”燕西生气道。
清秋不想还没进门,就得罪了人,便道:“算了,许是她们忘记了。只要你肯来,这些都不算什么。”
“有什么事,要到餐馆里来说呢?”燕西问道。
清秋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口。
燕西见她一副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的样子,不由声色一怔,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你愁成这个样子。”
“你能知道我在愁,就算我没白为你牺牲了。我个人为了你,是牺牲到何种地步,都不在乎的。可我还有一个老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实在舍不得她神伤。”
“你这话说的,我实在不解。”这又是牺牲,又是神伤的,还是为了他。他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清秋才要张口,茶房就拿了菜牌进来。
清秋志不在吃,胡乱一点,就给了燕西。燕西见她这个样子,也没了兴致,随便点了几样,就丢了菜牌。
等茶房出去了,燕西才道:“不管出了什么事,先告诉我,咱一起解决。”
清秋又叹了一声气,才说:“不急着说,先吃了饭再说。”
“你不说,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咱不防一边吃一边说。”燕西提议道。
清秋不知为何就生了气,闷声道:“你吃不下吗?我才吃不下。”
“你这是怎么了?吃又不吃,说又不说。我的个天,我这样的绣花枕头,跟我打什么哑谜。你是为难我呢?还是为难自己?”燕西简直要闷死了。
清秋却是一笑,道:“哑谜猜不着,那我就给你出个谜猜吧!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猜吧!”
燕西实在不耐烦想这些,直道“猜不着!”
这还猜不出,清秋简直腻味死了,也顾不得害羞,皱眉道:“上次去西山,我就说了不可胡来,你一为之甚,又再而三之,又没一点点防备,你就想不到后果吗?”
“后果?”燕西隐隐猜到一些,问:“被你母亲知道了?她老人家说了什么吗?”
“你!”清秋气竭,眼见暼见茶房上来布菜,不停了下来,抱着一只手臂不看燕西。
菜布好了,两个人都没心情吃,包厢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终是燕西憋不住,问:“你母亲骂你了吗?”
“她现在还不知道,但是过不了多久,我想瞒也瞒不了了。我今天就想问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公开我们的关系?我想你堂堂总理的公子,总不至于玩弄我们女子吧?”
“你这话,问得很有意思。我问你,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变过?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我和你的婚事,已是板钉钉板上钉钉了。就是母亲那边,我也已经疏通。母亲还说要请你去家里坐坐。奇怪,我的姐姐们没有约你吗?你不要怪我没有来见你。这些日子,我家里的事情也多得很。我的大哥在外面娶了一个,大嫂正在和他闹。我在为他们疏通。还有我二哥,因为,算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作为家人,我们又不能不管。”燕西理直气壮道。
清秋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你不是存心不理我的。我也就原谅你了。可是,丫鬟明明接了我的电话,为什么不告诉你呢?我想,她们这样做不是没有缘故的吧?是不是你家里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妈让姐姐请你来家里,就是有将你引荐给亲戚的意思。这说明妈已经基本上同意了。爸爸,那里我会想办法疏通。就是你家那边,不知道是什么个意思?”
清秋知道:“只要你那边没有问题,我这边是不成问题的。”
“那我只要请人去跟爸爸说一说,我们的婚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你生这么大的气,就是为了我们的婚事吗?这个担心实在多余。”燕西问道。
清秋得了准话,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只问:“还记得那天我们在西山发生的事情吗?”
燕西含笑点了点头,说道:“这辈子都不会忘!”
“你是开心了,你是不会忘。可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怎样一种牺牲吗?你都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急成了什么样子。我,我,我……”清秋实在是说不出口,只问:“你答应过我,会好好待我的是吧?”
“我金燕西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变过?”燕西大言不惭道:“我答应了娶你就一定会娶你。父亲那边你尽管放心。只要母亲同意了,他就是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反正妈总有办法对付他的!”
“你这么说,我倒很是过意不去。可是呢,我有一个母亲,我总是不能不为她着想。我已经做错事情了,不能叫她为我的过错颜面丢尽。”
“你说得这样严重,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我想我们之间的事,应该是很隐秘的,不至于传得满城风雨。”燕西实在不解。
“你怎么还不懂!”清秋气得一顿脚,无奈解下自来水笔,拿出名片,在背面写到:流水落花春去也,浔阳江上不通潮。
写完,往燕西面前一掷,道:“仔细想想。”
得亏开了段日子的诗社,燕西念了两遍,又将今日的情形想了两遭,猜了个大概,“这言外之意,我是懂了。但我想,何以这样巧,你蒙我的吧?”
“你说要结婚,才是蒙我的吧?我的月事一向很准,这回过了半个月,还没来。不是这事还能是什么?”清秋用手覆了脸,闷声闷气道。
燕西不言语,端了咖啡,慢慢呷着。
清秋抬了头去看他,问:“咱们的事,你要多久才能办?”
“这事麻烦,我要仔细想一想,你给我一些日子。”燕西阴着脸道,“就算是父亲同意了婚事,也要准备些时日,才能结婚。”
“到底是多久呢?”清秋急道。
燕西估算道:“大哥准备了三个月,二哥准备了四个月,三哥更久了。我们就是简了又简,怕也要一个月。”
清秋一听,顿时急了,“要这么着,你还不如把送医院去得了。”
“不行!”燕西想也不想道:“你也是一个文明人,怎么能说出这样不通道理的话了。这样残忍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清秋听他这么说,已是放心了许多,只说:“你都不知道我心里的煎熬,叫我再熬这么一个月,人还有没有呢?”
“凡事总有法子的!别怕,我会想办法的。这样,你给我三天时间疏通。三天内,我一定给你答复。”
清秋愁道:“我现在是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三天,说得轻巧,可知我是怎样的恐惧不安?”
“不要怕!我想,有这个小东西在,爸妈怎么都会答应的。你莫要急。”燕西安慰道。
“不行!”清秋一下子站了起来,“千万别拿孩子说事儿,叫人晓得了,我怎么见人。就是我母亲知道了,也抬不起头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时间又紧迫,想什么法子呢?”燕西眉头紧锁,“爸要是不同意,就只能用最后一着了。我本就准备出洋,你和我一起去国外,结了婚生了孩子再回来。”
“出洋要花很多钱的。”既然她是偷偷跟去的,就没有准备她和孩子的那一份,钱能够用吗?
燕西也想到了这一层,“我花钱是没数的。等我出了国,要钱不就是一份信的事儿,难道他们还能苦着我不成。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
“这倒是一个法子,我就是舍不得我母亲。”
“这不过下下策。这三天内,能解决了不是更好。放宽心,等我的消息。”二人说定,才有心思吃了饭。会了帐,燕西送清秋回了家,才回自己家。
燕西躺在床上,慢慢想着婚事。他这个年纪,娶妻生子是很正常的事,差就差在两家门第,要换了秀珠,就不用这样伤脑筋了。妈那里,大概不成问题,父亲那边,叫妈去对付正好。
燕西按了铃子,叫金荣去打听太太在做什么。
“可巧了,七爷,太太正找你过去呢。”七爷和冷小姐的事,不知怎的就在家里传了个遍,太太把他叫了过去好一顿骂呢!
“太太找我什么事呢?”
“七爷这话问得巧!太太找您做什么,怎么会和我一个奴才说呢?”金荣笑道。
燕西瞪了他一眼,径自去了上房。金太太抱着手臂端坐在沙发上,脸上一片风雨欲来。燕西不敢造次,站在茶几一米开外,叫了一声妈。
金太太这才正眼看他,端了茶,便呷便看。
“妈,您找我什么事儿?”燕西不自在极了,竟有一种在父亲跟前的感觉。
金太太哼道:“昨天跟白小姐吃饭,今儿跟冷小姐吃饭,你好忙呀!我问你,到底玩的什么把戏?我告诉你,白家可不是好惹的。”
“不过是碰见了,吃了一顿便饭。”
金太太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搁,“还撒谎!还撒谎!我要有心去问,谁敢瞒我?去人家里找不着,又去公园找,还碰巧吃了顿便房。你这是出口成章,撒谎成性呀!前些日子,你和白小姐闹得那样难看,如今又巴上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再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不怕人家哥哥撕了你吗?”
“妈,就是前些日子闹得难看了,如今才去修复关系,没别的什么。再说了,我老早就说了要和冷小姐结婚,这难道是玩话吗?”
“学业不成,事业不成,你拿什么成家?”白太太脸色不虞。
“古人云‘先成家,后立业’,何以我就例外呢?妈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吗?”燕西笑问。
“孩子,你少来唬弄我。你和冷小姐的事,我什么都知道。我就问你一句,你们再西山做了什么?你敢告诉我妈?”白太太恨铁不成钢,指着燕西道:“那样不庄重的女人,也敢娶回家来,油闷了心吧!”
这事要说错,也是燕西打错,听母亲这样说,他倒不好意思了,却嘴硬道:“妈,恋爱双方,上个西山游玩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至于让您这么说吗?”
“了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燕西呀,你真叫我这当妈的刮目相看。”白太太怒道。
燕西不再辩解,只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您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的同意。一个月内,我要结婚。”
“结婚?结黄昏!”金太太指着门道:“出去!好好反省反省,这一日一日的到底在做些什么!”
燕西本以为他和清秋的婚事,在母亲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不想她态度这样坚决。他想来想去,只有求四姐夫出个主意。不料,四姐和四姐夫也是一一推辞。
原来金太太早就关照过她们姐妹几个。燕西和冷清秋的往来账,她们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也就不会蹚这浑水。
日子一天天过,眼看三日之期就要到了,燕西还是毫无章法。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竟只有出洋。
可他才说结婚的事儿,不成就闹着出洋,谁还不知道他心里头那点算计呢。金总理和金太太就说,留洋可以,先拿到燕京大学的毕业证。这可把燕西难住了。最后一着都没了,燕西只能绝食抗议。饿了个两天,他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金总理竟同意了这门婚事,且越快越好。
堂堂总理公子,竟然娶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之女,可把人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