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珠打网球只是为了锻炼身体,不是为了分个高低胜负,也就不想接受傅时钧的训练。
这日下了学,她吩咐司机随便开。她要么看看沿途的风景,要么下车逛一逛街,买买衣服,吃吃蛋糕,喝喝咖啡,捎点小点心,淘点小玩意。总之,她就是不要回家。
逛来逛去就逛到了东城,秀珠想起同学说燕儿胡同有家小店叫胡云居,那儿的猪蹄软烂香腻,顶顶好吃,就想去尝一尝。她一路留心门头,车自然就开得慢一些,后面的车叫魂似地催。
秀珠发了脾气,索性叫司机停在路中央。她倒要看看,能把她怎么着。
“没长眼睛还是耳朵聋了?没看到后面有车,没……”
陆世林没言语,摇下车窗,副座的听差用食指绕着□□玩。
后面那车的司机不再言语,回去的时候特意往后座瞄了一眼,跟自家爷说:“遇到硬茬子,听差的有枪,后面坐着个学生打扮的小姐。”
“车牌号是什么?”赵孟元问道。
“1526”司机转头望了一眼,回道。
燕西听了,就道:“是白师长妹妹的车子。难怪!我去说一声。”
“秀珠妹妹,怎么到这儿来了?”燕西倚在车子上,敲窗问道。
秀珠摇下窗子,“七爷,是你。你跟谁来这玩?你没朋友在这块儿呀!”
“不是我的朋友,是跟着别人来的。人家赶着赴宴,还劳妹妹让个车,感激不尽。”燕西弯腰道。
秀珠一点头,吩咐陆世林让车,“七爷既然要去赴宴,就不耽误你了,自便吧!”
燕西摆摆手,跟秀珠告辞,“下次再约。”
秀珠让了路,只见后面那辆车开了不到五百米,就停下了。秀珠美美地吃了一顿,回去的时候在胡同口倒车,留心看了一下,只见那车停的宅子的门头上,书着“金宅”两个大字。
燕西的爷爷只有他爸爸一个儿子,他的堂爷爷只有一个女儿。除了乌衣巷,还有别的金家人在北平吗?秀珠从没听人说过。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所谓的“金宅”就是金家兄弟的“金屋藏娇”之所,只不知道是大爷,还是二爷。
秀珠记在心里,一路回了家。
白太太在大厅里等着,“今儿去哪里?也不打个电话回家,叫你哥哥担心的,时钧一走就去找你了。”
“他猜不着我是为什么不回家吗?”秀珠把包包一丢,生气道:“都累死我了!那傅时钧什么时候走的?明天不来了吧?”
白太太摇头道:“他没说明天不来。”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明天约了人看电影,叫他不用来了。”秀珠摇头白太太的手臂,“好嫂子,拜托你了。”
“今儿还是我给你担下来的,说你跟我说了要给同学过寿,是我是忙忘了打招呼。”白太太叹气道:“人家的心思,你真的不知道吗?”
“就是知道了,才不想回来的。当然,在你们眼里,时钧哥哥仪表堂堂、才华济济、家世赫赫,是个不错的人。可我呢?像燕西这样羊质虎皮的人都把握不了,还能驾御得了像傅时钧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吗?他现在能看得上我,不过是念着小时候的那份感情,又不了解现在的我。若他了解了我,就不会看上我了。嫂嫂,傅家姐弟都是有大志气的人,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明白得很。”
白太太还是第一次见秀珠如此自贬,“妹妹既然对他们评价如此之高,错过了就不后悔吗?”
“不会!”秀珠肯定道。燕西近在眼前,她尚且无法抓住。一个注定要远去千里的人,她还能保证人家不变心吗?秀珠再也不想自寻烦恼了。
“往往越是斩钉截铁的话,后头变数越大。”
秀珠笑道:“后头如何,我是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嘛,我只想好好读书。”
“你姑且这么说,我就姑且这么听吧!”白太太失笑,“你哥这会儿应该到学校了,我打个电话过去。”
“那我上去了,省得他逮着我叨叨叨。”秀珠抄起包包就往楼上溜。
第二日,秀珠一到学校就约了同学陆九英去看电影。
陆九英倒很想去看电影,不过她家里没有电话,“我要是回去晚了,家里就该担心了。”
“那先送你回家一趟,再去影院也不迟。”昨儿哥哥回家,倒是没有骂她,不过把陆世林、吴起叫到她窗下,骂了大半个时辰。
“就这样说定了!”陆九英笑得一脸灿烂,“我老早就想去看这部电影了。不过,家里的账都是我算的,实在说不出这话来。”
陆九英家里的情况,秀珠是知道一些的。她的父亲是报馆里卖字为生,一个月也就七八十的工资。她的母亲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操持家务,没有收入。好在爷爷奶奶还留了一点儿家底,不过给他们才在北京买了房,余下一点儿钱,也只够两老养老的。
家里除了她读书要用钱,还有一个哥哥在读大学。
“我哥毕业了,就要娶媳妇,这笔花销少不了。我女中毕业了,还要读大学。大学毕业了,要嫁人,还要备一份嫁妆。等我嫁人了,爷爷奶奶也到年纪了。总之,用我妈的话说,花钱的事儿没完没了。”陆九英摇头叹气道。
陆家一年的收入,还没秀珠原先零花钱的三分之一,日子可想而知的拮据,“你爸妈能让你读书,真了不起!”
“不是他们了不起,是我爷爷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陆九英不怕秀珠笑话,“我爷爷原先是大户人家的奴才,因为人机灵,会来事,到了柜上,后来又因为办事漂亮,为人忠心,娶了小姐的陪嫁丫鬟,自此水涨船高,攒了一笔家业。我爸爸原是少主子的书童,后来放了出来,我爷爷还送他去了私塾。可惜生不逢时,学问做的差不多的时候,又不科举了。不让用爷爷的话说,我家也可以换一换门庭了。不过,即使没有换门庭,我家比起爷爷的朋友,也很不错了。我爷爷说苦什么不能苦孩子,穷什么不能穷教育,否则一辈儿一辈儿的只能烂在泥坑里。”
“老人家很有远见。”秀珠祖上还是鸭倌,也是拼命供出了两个进士,一代代下来才有如今的光景。一个家里,只要老一辈不短视,小辈儿又上进,总有门庭光耀的一日。否则,再显赫的门庭都有倾颓的一日。
“我小时候还不愿意听爷爷叨叨叨,长大了才知道他老人家的不容易。”陆九英很庆幸生在这样一个家里。
“听你这么说,我倒很想见一见老人家。”
陆九英就问:“电影几点开场?要是来得及,你可以在我家坐一会儿,用了饭再去影院。”
“不叨扰吧?”
“这有什么!我家里虽穷,一顿粗菜淡饭还是置办得齐的。”
说定了,下了学,秀珠就去了陆九英家里。突然到访,秀珠怕陆家准备不及,路上就买了一些熟食和水果,又分别给了陆世林和吴起两块钱,叫他们在外头吃。
无独有偶,陆九英竟是住在落花胡同,秀珠不由得细看了几眼。
“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家庭来吧?这个是我爷爷花了一辈子打下来的江山,整整五千块百呢!”陆九英说着,放了东西就带秀珠一进一进地看。
屋子不算小,有三进,还带跨院,正屋有两层共六间,“房子够住就好了,我看你家就很好,布置得很雅致。”
“我也说不错。就再过去一点儿,有座宅子,比我家小一些,旧得厉害,前几个月租给一个公子哥儿,一百五一个月呢!我妈听人讲,那公子哥儿还是总理家的公子,住这就为了讨胡同里的一个姑娘做外室。就是咱们学校的冷清秋,你没来之前就数她最漂亮。”
“九英,九英,你这是跟谁说话呢?”陆老太太人老耳不背,依稀听到屋里有声音,便出跨院来看。
陆九英牵了秀珠会正院,“奶奶,是我回来了。这是我同学白秀珠,要带我去看电影。我怕你们见我没回着急,就先回家一趟,吃了饭再去。”
“陆奶奶,叨扰了!”秀珠含笑点头道。
陆老太太一瞅,就道:“这姑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奶奶,我老家也在南边,许是曾见过也不一定。”秀珠能和九英玩得这么好,一是脾性相投,二则是老乡。
陆老太太笑道:“是这个理!我和九英她妈妈正要在做饭呢!白小姐不嫌弃,就一道吃了再去。”
“麻烦您和阿姨了。”秀珠客气道。
“这有什么,姑娘家家的,能吃多少。”陆奶奶便说便请秀珠进屋,又点着陆九英,“这孩子,客人来了,茶都不晓得泡一杯。哟,这么多东西,白小姐破费了。来家里坐一坐,买什么东西呢!”
“冒然到访,实在不好意思,陆奶奶别嫌弃才好。”
“傻孩子!早就听九英说起你。难为你看得起她,跟她这样好,还肯跟我们这种人家来往,高兴都来不及,还会说嫌弃吗?”陆老太太倒了茶,示意九英端给秀珠。
“奶奶,莫要说这样子的话。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对你们只有敬佩之心,没有轻慢之意,往后您就知道了。”秀珠说道。
陆老太太见她说得诚恳,就不再说些自谦自贱的话,而是问她们一些学习上的事儿,“你们这些女娃娃赶上了好时候。我们那时候,哪里能去上学,就是千金万贵的大家小姐,也只能念几年私塾。”
“妈,来客人了不是?”陆太太见婆婆久去不归,便寻了过来。
陆九英又介绍一番,“妈,你快去做饭。我们吃了要去看电影的。爷爷呢?”
“隔壁要做酒,给人写菜货担子去了。”陆老太太站起身,“白小姐和九英先玩着,我们去做饭了,一会儿就好。”
饭菜才端出来,陆九英的哥哥陆承宗和陆九英的父亲陆秉忠就一前一后回来了。
“你们这是掐着饭点回来呀!”陆九英感叹道。
这一趟,除了陆爷爷,秀珠把陆家人认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