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厂是个急性子,什么事说做就做。几人一商定,她就回屋拿纸笔、支票簿子,一来是草拟合同,二来商定章程、安排事项、拟定负责人,三是先把钱收拢起来。
拿了簿子,她同往常一般数了数页数,数了好几遍都不对——少了一页。
这不该出娘胎的东西!多少钱才够他用呢?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又兼着两三个差事,一个月少说也有上千的收入,日子还过得跟散了架的南瓜棚似的。可一大男人,再支撑不开,也该拿太太的体己呀!
“二爷回来没有?”慧厂觉得自己这句话白问了。有钱在手,他还有落屋的日子?
丫鬟见二少奶奶一脸怒容,讷讷不敢言。
“得了!别做这个样子了!你们这些人就这样!讨好的事不用吩咐不用问,一阵风似拥过来了。担责任的事,个个一问摇头三不知,还做出一副可怜样子!蒙谁呢?”算了,枕边人都靠不住,难道还指望下人贴心贴肺?
慧厂暂且放下这件事,依旧回玉芬的院子,进门就嚷道:“再这么着,日子就不要过下去了。你说两口子,就算做不到推心置腹,也可以有最基本的信任吧?你猜怎么着?我的支票被偷了。再这么下去,我得跟玉芬一样,往墙里嵌个保险柜。”
“我这……”违心的话,玉芬也说不出来,只道:“你装也好,这样我也就不打眼了。”
“只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我们有一笔私房了。”佩芳不想太打眼,“先说好,你们装保险柜,我可不装。我想,凤举再不是个东西,也至于偷我的钱财来用。”
“以大哥的本事,也用不着哇!”金家四兄弟,若以本事论,也就老大算一个。其他的,有一个算一个的草包。既然有本事,自然也就不很缺钱了。
佩芳嘴一撇道:“若是往常,你这么说,我还真没法驳你!可现在,他外面还养着一个呢!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想来很能弄钱呢!否则人家跟着他做什么。我想,就以他的本事,养活自己尚可,养一个堂子里出来的女人,难咯!”
“嘿!花钱的女人,他们倒是愿意贴上去,这人就是这么贱!”慧厂越想也不甘,“鹤菘待不待家里,我不稀罕,也无话可说。可若要拿我的钱贴别的女人,那是万不可能的!他今儿要是不把钱还回来,我就告诉爸妈去!”
“告了有什么用?换了早先,妈可能贴钱还给你。可今儿妈才说不管事儿,叫我们各自去谋幸福。她这是存了心撒手的。我私下猜她的意思,一是要管教管教儿子,二是叫我们知道好歹,三是叫我们跟他们兄弟斗智斗勇去!这斗赢了呢,招怨的不是她,反倒收获一个好儿子。这都输了呢,她儿子也不吃亏,又能灭咱的气焰。”玉芬头头是道地分析道。
“这么一来,我要去告状,倒落了下乘了!”慧厂苦恼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玉芬出主意道:“你先拿爸妈吓吓二哥,要是二哥还不还,你就说要登报。不要去求她,逼得她出面解决这事不就完了。”
“精着呢!恐怕吓不住。”慧厂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要是叫人知道他嫁了这么个货,还不被笑死。
佩芳却道:“哪里要这么着。你只要说去银行查,他知道赖不到别人头上,不就完了。这种铁证如山的事,老二也不敢胡来的。不然,就是妈不管,爸晓得了他也讨不了便宜。登报的事,还是别说,一来撕破脸皮不好看,上人看了也不喜。”
“这的确是下下策。”玉芬承认道,换了她,她也不能这么做,“二嫂,你就当我说了个笑话吧!”
慧厂却道:“我还真想不管不顾闹一场,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你先去银行查,查证了再去跟妈说。她管还是不管,你别问。你瞧吧,不出几天,这笔钱就回来了。”佩芳打包票道。
慧厂照这玉芬说的,第二日上午去银行查证了,下午本来要去说,正好娘家妈和妹妹来了。
金太太和程太太聊了一会子天,就支了桌子打麻雀牌。
正巧,慧厂连着输了三盘,就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没财运!支票簿子无缘无故少了一页不说,打个牌,还连输三盘,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金太太心里一咯噔,笑道:“支票少了不要紧,只要钱不少就好。你去跟银行打个招呼,这人拿了支票要么不用,只要用了就抓他个现行!”
“我正有这个打算!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去吧!”慧厂带说带打,“若叫我抓到这个人,可有一番好看。都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出了家贼,还不得日日夜夜防着。这日子要不要过?”
“你这孩子!还是这样的武断!你就这点不好。”程太太瞪了女儿一眼,笑道:“人都没调查出来,就说是家贼。你想堂堂一个总理府,随便拿样东西,就顶你几个家当了。要偷,能偷你这来吗?这得眼皮子多浅!别是你记错了。”
“或许是记错了也不一定。自有了孩子,我这记性就一天不如一天。不过,我还是得去银行查查,万一真少了,不是好玩的!”
金太太就道:“这个查是要查,不过也不急着今日。亲家太太好不容易来一日,你做女儿的,哪有不陪着的道理。明儿去后儿去都可以的。钱要真少了,少多少,妈赔你多少。这事说起来,我这个当家人都有错,谁叫我治家不严。”
“妈,你这么说就折煞我了。偌大一个家,内内外外多少人,人心又复杂,哪里能不出岔子呢?你管得算是好了。这丢支票簿子的事,我这也是头一回。许是谁手上紧,又抹不下脸借,就先挪用了一点。算了,我就给他三天时间,三天里,只要钱不少,我就懒得问是谁拿了。”慧厂大气道。
金太太却道:“该查的还是要查,不为别的,就为了看清人心。”
“人心似海,只可远观不可深探。糊涂人遇糊涂事儿,得过且过吧!”慧厂叹气道。
金太太夸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子通透,是个有福气的。”
“亲家太太,你可别这么说。我生了这么个,可操够了心。性子急,爱较真,又不服输。不管有理没理,都得寻个理出来辩上一辩,你说长此以往,谁能受得住?也就鹤菘,什么事都不跟她计较。我往常就跟她说,男人都要面子,女人性子要柔一点,凡事可以不撒撒娇的就不要犟嘴,她听吗?”程太太一脸嫌弃的摇头。
“妈,若要以你那一套论,我就不算个女人。早知道做女人这么难,我就不投生了,省得你左一个担心右一个操心的。”慧厂不高兴道。
“你瞧瞧,这孩子,还不能说了。”程太太恨铁不成钢道。闺女要是性子再好些,至于嫁这么个姑爷么?
金太太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那里能管着许多呢!我昨儿才和我那几个祸根孽胎掰扯清楚,叫他们往后各谋出路好自为之,他们的家小我是不会管了。”
程太太听慧厂说了这事,只道:“我也得学学你才好,否则这辈子都没个清闲的时候。”
“倒了不是清闲,只是管不了也管不住了。唉!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得做个狠心人了。亲家的公子倒是很成器,想来你可以免了我这许多烦恼。”
“这孩子在外头甭管多成器,再家里都免不了胡闹。你家的几位公子,难道就不成器么?还不是让人操尽了心!要我说,这天底下的孩子都一样,不管在外头怎么着,回了家就是一个淘气包。”
“这天底下的妈都一样,不管孩子在外头多优秀,回了家就一身不是!和了!”程慧云把牌一摊,计算起和来。
“你瞧瞧,姐妹俩一个样子,歪理几多!”程太太笑骂道。
“对对对,我和姐姐都是歪理,就您一肚子真理!这也不怪我们,谁叫你把歪理都生了出来呢!”慧云边叨边无精打采地洗牌。唉,说了不想走亲戚,不想走亲戚,还非得让她请假,非得拖着她来。
慧厂晓得妹妹不耐烦听她们这些家长里短,便道:“确实是妈的不是。不过,像我这样一肚子歪理的人,肚子里这个大概是真理吧!唉,算了吧!不管真理歪理,总是自己生的最有道理。这天底下的当妈的,就没有不偏心的道理。我是要当妈了,才明白这个道理的。你说十月怀胎,多辛苦,好不容易生下来,能不心疼?以前,我是顶顶不喜欢小孩的,只觉得女人要是生了孩子,这辈子算是完了。如今有了这个,还在肚子里呢,就只怕他磕着碰着。我这会儿也有点儿饿了,打完这盘就不打了吧!”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算了,这盘也别打了,赶紧到沙发上躺躺!”金太太推了手中的牌,了了牌局。实际上,自她听了支票的事,心思就不在牌桌上了。
能不声不响拿走慧厂支票的人,除了鹤菘,没有第二个人!慧厂刚刚那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金太太心里恨死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谁叫他生了个这么不成器的东西!少他吃了?少他穿了?还是少他用了?好好一个二郎,堂堂国务总理的公子,竟成了个贼!这叫人知道了,岂不叫人笑话死!
金太太一腔怒火没地儿发,还得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夜里,金太太把梅丽叫来,跟她说了慧厂丢了支票的事,“这事儿不能等你嫂子去查,查出来是个笑话,因着我疑心是你二哥。这事,我不能去问你二哥,要不是他,我这么问他倒伤他心了。要是他,我教训他,倒让下人看了笑话,也让你哥没面子。我就怕他失了自尊,破罐子破摔!我要是不教训他,岂不成了纵容?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诈一诈他。这事呢,不能叫丫鬟婆子知道,燕西又不见踪影,妈只能托付你了。你能办到吗?”
“可以的,妈。我保准能诈出来,您看我的吧!”梅丽满口答应道。
梅丽想到了法子,打听到二哥已到燕西房里睡了,只得作罢。次日上午,她正好放假,慧云又来找她玩,脱不开身。等慧云用走了,才去寻二哥,不想他又去了燕西那里。
梅丽一路寻了过去,直寻道燕西屋外,就见二哥推门出来,问:“什么事找我?”
“哼!”梅丽边摇头边用手点着二哥,“你怎么又没事找事?我问你,二嫂的支票簿子,你是不是动了?二嫂说她的支票簿子少了一页,是不是你拿了?你可别推给下人。一来他们不会仿二嫂的笔记,二来他们知道要盖图章的也少,三来银行可以查。你可别等到二嫂去银行查,多没脸!实话说,是不是你拿的?”
“哟,八妹!什么时候你成了师爷了,专门审案了?也不知道你嫂子给你开了多少工资。”
梅丽不高兴道:“二哥少打哈哈!等她查了,告诉爸妈,可不是好玩的!你当我是来审你吗?你这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明明我是来通风报信的!”
鹤菘恨道:“她就是这样的厉害!支票簿子少了一页都查得到!”
“谁像哥哥们,一个个跟散财童子似的!别说支票簿子少了一页了,就是少了本支票,你们也不在眼里的!”梅丽追问道:“你到底借支了多少?赶快还了吧!别叫她把事情查出来,捅到爸那里去,可就不是一顿训了。”
鹤菘点了根烟,哼笑道:“可不少,足足一千二呢!”
“你怎的支这么多?”梅丽一个月只有一百的月钱,一千二,都够她一年零花了,“你心太毒了!难怪二嫂要防着你,时常数支票簿子。这要是不数,够你拿几次的。”
“这只怪她。前向子,我不凑手,好商好量地跟她借点钱花,言明了发了薪资就还她。她不借就算了,还冷嘲热讽一顿。我这一肚子气!事有凑巧,我没钱出去交际,正好碰到她出去了,忘了拿钥匙,就鬼使神差地开了锁,拿了支票簿子盖了图章,狠狠地偷了一笔。本想,她怀着孕,也不会去银行。银行结账,又是有固定的日子的,大不了那天我就待在家里,给糊弄过去。等再结账,她又在坐月子,等时候久了,还要怎么查呢?我白用了她一笔钱。没想这家伙厉害的紧,支票簿子页数都记着!算我倒霉,如今钱用了一半了,剩下的还她。”
“就剩一半了?怎的花得这么快?”
鹤菘笑道:“小妹妹,男人要花钱的点多得是!”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梅丽不屑道:“左右不是风花雪月,就是吃喝嫖赌!你说得轻巧,把一半还她!你看二嫂肯不肯!”
“你不说,她哪里知道我用了多少钱呢?”
梅丽却道:“二嫂连支票簿子的页数都记得,还会不记得有多少钱吗?二哥,我劝你想点办法,老老实实把钱还了。等爸妈来处理这个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哥要闹到这个地步?”
“妈才说了不管我们了呢!”鹤菘不以为意道。
“妈妈说了不管,就真的不管吗?我劝你不要太天真!话我已经传到了,怎么处理就是你的事情了。”梅丽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鹤菘一把扯住梅丽的辫子,“这小东西,一句话不对,说走就走。算了,你帮我去传个话。你就说钱是我拿的,过两天我就想办法还她。也请你帮我去问一问,她到底会不会去银行。她要是不去,你就别说我拿了多少钱。”
“我才不要去问。这种缺德的事,我才不会去做。”梅丽笑道:“反正做好了,您老人家也不会念我的好。还有您别等过两天,二嫂明天就要去银行查了。你想这种钱的事情,还容再拖吗?”
鹤菘一听有理,也不敢去跟慧厂通融,溜出去看了场戏,找朋友借又说不出口,最后到账房挪了个一千块,加上剩下的六百,还了慧厂一千二,揣着剩下的又去逍遥了。
慧厂收了钱,当日就买了个保险柜回来请人嵌墙里。
金太太听了动静,气得一宿没睡,次日一早就把燕西叫过去,问:“你这一日混一日的,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别以为我说要停你月钱的话是假话。从这个月起,你就没有月钱。前儿你一宿没回,到哪里去了?跟你那几个哥哥样,眠花宿柳去了吗?”
“妈,你可别冤枉我了!我是这种人吗?我交友,都是很正当地交友,从不乱交友的!”燕西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怎么惹出白小姐的乱子来?”白太太没好气道。
燕西无所谓道:“我又没答应她什么。还不是别人开玩笑,说她是七少奶奶,她就自居不疑了!”
“你这话真是该打!照你这么说,都是别人的不是了!”要不是见他们感情到了,家里人也不会开玩笑。虽然她老早就说了开这样的玩笑不好,心里却也当白小姐是第四个儿媳了。
燕西当然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一个男人不能总迁就一个女人吧?像秀珠那样新式的女子,实在不能娶来做妻子。否则,你不但不能干涉她,她还要干涉你呢!
做妻子呢,还是得像清秋这样旧式家庭的女子,温顺乖巧,虽不说事事顺着你,但也不很敢管他的事。将来成了婚,再加以爱抚和□□,就是一个最最温柔的妻子。他和清秋,定是一对佳偶,不会闹成哥哥嫂子么这样!
“妈!我在外面和一个女子定了亲。您看,什么时候帮我准备一下婚礼?”燕西满脸堆笑道。
“定亲?什么时候的事?对象是谁?”
燕西有点不好意思道:“就是那位冷小姐!五姐和六姐都见过她的,是很好的一个女子。妈,你不会不答应吧?”
这位冷小姐,金太太早有耳闻。对这一桩婚事,她说不上赞成,也说不上不赞成,只道:“先看看人再说吧!”
“这倒叫人怪不好意思的!”燕西挠头发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样不声不响就跟人家订了婚。亲戚朋友之间一声响都没有,越是好奇,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要我说呢,既然订了婚,就该常来常往,宣布出来才不突兀。像你这个样子,别说亲戚朋友了,就是我这个当妈的,也有了疑心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合理法的事情。说真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叫人来捏住了?”金太太疾言厉色道:“要真这样,这女孩的品行就值得商榷了。像这样的女子,是万万不能进金家的大门的。”
燕西想到前儿在西山发生的事情,面色一红,嚷道:“哪里有什么事情?我都说了是很正常的交友,很正常的交友!”
金太太见他这个样子,越发疑心了,只道:“好,妈相信你!既然你不想叫人来见我这个老婆子。那么,既然她跟你的敏之、润之认识,就叫她们要她过来玩。”
金太太把人燕西唬住了,转头就去问了司机。听说他们前儿去了西山,又打发人去别墅问了。晓得燕西和冷小姐那晚没去在别墅,就去山脚下的宾馆问。果然,被查出了蛛丝马迹。
表面上来看,那晚的事情,完全是燕西谋划的。可金太太不这么认为,冷小姐也不是小孩了,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一点都不清楚吗?还是她和燕西的交情真的那样深,深到可以相信他的为人。
现在的小姐,别看一点点的年纪,也很会骗人的!金太太命人把金荣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