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管教儿子一事,金铨本有一番大动作,经太太一说项,先息了三分心气;又经女儿女婿远道归来,那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再灭了他三分火气;又因燕西华诞将至,家里人兴致颇高,一屋子人其乐融融,更填了三分喜气;剩下的那一份淘气,被这个一声爹那个一声爸地唤着,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殆尽。
金太太等不到老爷子发作,又见凤举整日整日不回家,累得佩芳一日病似一日不说,还连带着老二夫妻也生了嫌隙,只恐拖下去要再生波折,便和老爷子商量后,捡了中秋节那天,通知女儿儿子一概来上房说话。
金太太望着一屋子的小辈,儿子女婿个个英俊非常,女儿媳妇个个貌美如花,看去好不漂亮。可她再仔细看去,儿子儿媳没一对亲亲热热的,女儿们也是自成一国,和几个兄弟没一点子亲热劲儿,再看几个儿子,个个魂不守舍,心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金太太叹气道:“今天我本不想说这话,可不年不节的,一家子也难凑一块儿。索性,我就趁着这好日子,对你们几个说说我的打算。”
照玉芬的性子,这时候就该问问是什么事,要是好事,就奉承老太太说出来叫大家乐一乐,要是不好的事,就起哄说几句俏皮话混过去。可她才得罪老太太不久,家里的厂子也因此受了些波折,她听了母亲吩咐,万不敢再掺和金家的事了。
没了玉芬捧场,佩芳又恹恹的,慧厂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个儿媳没一个搭话的,几个儿子又各怀鬼胎,没一个敢问。
只有道之对母亲说道:“妈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我们做儿女的,岂有不恭听的道理。”
敏之、润之、梅丽亦是附和,围着金太太撒娇道:“古礼道‘长者赐,不敢辞’这大节下的,母亲要赏我们些东西,或是一些做人的道理,我们做晚辈的除了领受,还有二话吗?我们兄妹几个虽混,可也知些礼节,以下犯上的事是做不出的。”
“傻孩子,时代不同了,世道不同了,理也不同了。我听说这些年,学生们都在闹运动,凡事都讲究个‘民主’‘科学’,还管什么上下不上下的,别把我这封建守旧的老顽固打到十八层地狱就阿弥陀佛了。”
“瞧妈这话说的,咱家里除了老七还是个学生,还有哪个是呢?可老七那个闲散的样子,又哪里关心这些。外面那一套,在家里是行不通的。”道之依着母亲坐下,含笑道:“妈想说什么尽管说,我们只有敬领的份儿。”
“你们几个都是我生的,说错了什么也不要紧。只是守华、佩芳几个,毕竟和我隔了一层,我要说错了什么,你们可别见怪。”
“瞧伯母这话说的!您说的话,我还有不听的吗?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这是不拿我当半个儿子待了!您要这么说,就是要赶我出去了,府上我也不敢待了。”
“呸!你娶了金家的女儿,就是金家的女婿,妈的话你想听还好,不想听也给我支着耳朵听着。”道之很满意刘守华的配合,假意横道,说完眼神还往几个哥哥那儿一扫。
说话间,佩芳的身子恰好晃了下,慧厂赶紧扶着,问道:“嫂子还是这样的没精神吗?”
“这几日总是吃不下东西。”佩芳有气无力地说道。
金太太指着沙发道:“你这孩子,身子不舒服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坐着。慧厂,你也坐着。你们身子金贵,累着可不是好玩的。就让这几个东西罚站,该他们的。”
一时之间,除了金家兄弟几个,就只有玉芬还站着,还是佩芳叫她拿个靠枕过去,顺势拉着她坐下的。
道之还道:“我这个做妹妹的,说句不该说的话,叫他们站一站也是可以的。放在过去,这做儿子女儿的,早晚一遍请安,是少不了的。如今呢?妈十天半个月见得着个人吗?”
“要这么说,最不孝的就是你了。别说十天半个月了见一回了,妈都几年没见你。”刘守华不愿道之把人得罪光了,便从中打趣道。
玉芬真的很想回一句,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一辈子都不回来也不要紧。她低着头、抿着嘴,卷着手帕,把“祸从口出”这四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才忍住这股斗嘴的冲动。
“姐姐这话也太封建了些。要我说,这太‘封建’了要不得,太‘民主’了也要不得,最好‘民主有度,礼法自然’,况且要说孝顺,也不在这上头。”敏之有理有度地反驳道。
“得了吧!姐姐们是要开辩论会吗?要这么来,可得好好挑个日子,大大地理论一场。要是今天就辩论起来,节不要过了,妈的话也别说了。”润之打岔道。
梅丽见几个姐姐说得这样的有趣,便道:“姐姐们说得都对,咱是得挑个日子好好研究一番古之礼仪和今之道法。不过,今天还是算了。”
他们母女几个只顾着闲聊,他们兄弟几个看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凤举不用说,已在外头组建一个小家庭,和晚香正是情热的时候,怎舍得佳人佳节冷落。
鹤菘因和慧厂就男女平等一事聊出了火来,已是几日冷战。这两日,他在外头结识了一个交际花,已和人约好今晚去看电影。
鹏振和燕西已接了花玉仙的帖子,说好了九点左右到。
他们兄弟几个早私底下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厨子早早地把席面做出来。算算时间,再有十几二十分钟,就可以开宴了。
金太太瞧他们兄弟个个一脸急色,自嘲道:“让你们陪我这个老婆子这么久,不耐烦了吧?算了,不讨你们嫌了。我长话短说,你们耐心听个十来分钟。先说你们兄弟几个,凤举,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很不像话。你为着这么个女人,连家也不回了,是连媳妇孩子都不要了吗?”
“妈,我这是没法子。”凤举辩解道:“本来是逢场作戏,哪想成了骑虎之势,竟不能不把人安顿好。这安顿好了,就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地白白等着。”
“哦,照你这话,你媳妇儿就活该守空房了?再者,你是在哪里发了几十万的财,在外面这样的花钱如流水?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将来不能了局,别来找我。”金太太恨铁不成钢道:“都快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的顾头不顾尾,一点子谋算都没有。你要是还是个男人、还是总理的儿子、金家的长子,就赶紧把外面的事处理了,跟佩芳好好道歉,好好合作,好好做出一番事业。”
凤举默默不言,万不肯说出背弃情人的话,只道:“她虽然出身不好,性情儿是好的,行事也很拿得出手,这叫我怎么好撂开手。”
“不管她怎样的人才,就凭她这出身,只要我活着,就别想进金家的大门。养外室很费银钱吧?你养得起吗?你只要靠本事养得起,我就不管你。佩芳,你别和这东西计较,等他钱花光了,见识到那等人的嘴脸,就回来了。”
这些日子,佩芳的母亲嫂子就是这么劝她的。母亲说凤举这会子正在兴头上,谁也拦不住他愿意花钱。等钱用得差不多了,人也不新鲜了。那时节,不等她来闹,他们就得出问题。
这些道理,这些事情,不用人教,佩芳看也看够了,只是气难消意难平。
佩芳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道:“我还有事情没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自有一番道理,自有一番交涉。等我做了决定,说句不敬的话,妈你也是不能干涉的。说实话,和这样一个女子沾上关系,对我来说简直是种侮辱。否则,依着上人的规矩,我还容不下人吗?他这样做,外边人指不定怎么说我厉害。我真真是有苦难言。”
这话一出,面上已是一片水光。
金太太一听,就知道这事不能了,便道:“这糊涂东西做的糊涂事!早晚有一天后悔。叫我说,男人很不必三妻四妾,娶一个回来,有什么不满意的,好好分说,相互体谅,好好合作,才是兴家之道。这左一个右一个地娶,凉了一个又一个的心,把家里搞得四分五裂乌烟瘴气,有什么意思?到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快乐?无论什么人,有好的一方面,就有不好的一方面,有哪个人能处处如一个人的意呢?说到这,燕西,我就说你一句。你在外头玩得鬼把戏,我也是知道的。你这回,可不能闹出乱子,再叫人跑到家里来交涉,否则有你好瞧的。”
“妈,我哪里有玩鬼把戏,都是很平常地交友。你知道我的,无业游民一个,也做不了冤大头的。”
金太太冷哼道:“做不了冤大头,怎么整日地闹亏空?”
“哪有闹亏空!”燕西死不承认。
“别以为我不查你的账,你就可以狡辩。你们的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鹤菘,你呢?你和慧厂,本是最让我省心的,怎么也闹起了别扭?”金太太指着慧厂道:“这么个少奶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有什么不足?”
鹤菘心想,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些。他宁愿娶个没才没貌,性子顶顶柔顺的。这样恃才而骄的女人,他真是受够了。
“你这样子很是不服气。看来,你也不会听我的劝了。好,好,好,一个个的,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那就别怪我这个当娘的狠心了。”金太太气道:“既然翅膀这么硬,就都滚出去飞吧!一个个躲在老巢里,吃家里用家里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养,别靠家里。”
一时之间,金家众人面面相觑。
“妈,你这是气糊涂了吧?这老话儿还说‘父母在,不分家’,我们父母俱全,怎么就要被分出去!”鹏振振振有词地说道。
“分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分了家,好叫你去捧戏子么?我都懒得说你,日日不荤不素地混着,还有一点进取的心思么?一个年近而立的人,不想着立业,挖空心思地等着祖业挥霍,很是道理?”金太太将老三排揎够了,才将打算说出来,“现在就将你们赶出去,也太不讲情面。不看别的,就看你们媳妇的面子,也不能叫她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你们兄弟三,都是有收入的人。从今儿开始,你们的老婆孩子自己养,月钱、吃喝花销,公中一概不负责。各人房里的用人,各人发月钱,再补贴公中五块伙食费。另外,家里的车还让你们用,不过汽油费自己付。这没成婚的,一切照常。当然,燕西除外。”
“我怎么就除外了?”燕西追问道。
金太太反问道:“你怎么就不能除外了?你这么大了,好意思叫父母养着?”
“几个姐姐比我还大呢!妈,你也是很开明的一个人,也很讲男女平等的不是?”燕西自认为机智地说道。
“你这个时候跟我讲男女平等,望你将来分家的时候记住这句话。”金太太反将一军,“道之,你和守华,就比着凤举他们来办。敏之、润之,你们都是留过洋的人,若想有一番作为,我和你爹都不拦着,只一点不得从政。再有一点,你们要是有了事业,公中也不能养你们了,一切比着几个哥哥来。至于梅丽,还是读书的年纪,一切照旧。你们几个,没意见吧?”
金家姐妹几个,自然只有意外之喜,无有意见之处。
金家兄弟几个,虽有种种不平和意见,也不敢发表出来。他们也知道,母亲只是打个前站,若有意见,父亲怕是有更激烈的手段。
他们隐隐知道,十来天前,父亲是想发作一番的,恰好遇着道之回来救了场。
他们还不敢撩虎须,只盼着媳妇出来闹。别的不说,一个月少了两百的月钱,就很值得闹一闹了。
佩芳、慧厂、玉芬三个,晓得金太太这番作为是为了辖制他们兄弟三,有多少不愿也忍住了。
这么一来,于佩芳,她更有理由找凤举要零花钱了,总能给他的经济添上一层困难,叫他知道养两个家的苦。
于慧厂,正好叫鹤菘将钱交出来,这样他就不能在外头胡闹。她更有一点想法,既然小姐们能出去做一番事业,她们这些做媳妇的就不能吗?
于玉芬,她已有一百五十万的存款,这点月钱花销早就不在眼里。能名正言顺地榨鹏振的钱。她只有高兴的。
更有一层,这公中的钱,早晚是他们的。如今能让他们兄弟一日不痛快,她们就痛快一日。
如此一来,金家三兄弟的愿望就落空了。
金太太见没人言语,再问道:“有意见提,没意见就这么定下来了。你们有没有意见?”
“妈,我现在学业未成,毫无收入,您就让我照旧吧?”
金太太却道:“你道自个儿学业未成,却十天半个月不见翻一次书。照你这个读法,哪辈子学业有成呢?你若好好读书,一切照旧也行,明天就去学校,否则免谈。”
“那我们在读的时候娶了媳妇呢?”燕西追问道。
金太太笑道:“那自然是家里养着。”
慧厂趁机问道:“那要是新媳妇自有打算,出去谋事,家里还养着吗?”
“那就请她自己养自己了。”金太太猜到慧厂的心思,就道:“就是你们妯娌几个,只要你们夫妻商量好,想去谋事的我也不拦着。我晓得你们年轻人,都赞成小家庭制度,要为自己谋幸福。这回,咱就当演习。你们尽管放开手去做。我们做上人的,只有支持的道理。”
老太太一番安排下来,众人都无甚心思过节了,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顿饭,就各忙各的去了。
金家兄弟几个,虽一肚子心事,但到了那如意场,那些烦心事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金家姐妹几个,梅丽倒还罢了,只觉得心底的迷雾开了,生活有了盼头。敏之、润之却是高兴非常,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去处,这个说要去教书,那个说要去开个译馆,听得道之羡慕不已,只道她们遇到了好时候。
金家妯娌几个,也凑在一起打起来了小牌,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佩芳只高中毕业,就是出去谋事,也赚不了多少钱。
慧厂倒是读了大学,这几年又热心公益事业,找个事做不难。不过,她更想办所学校,既能赚钱,又体面。
玉芬也是在教会学校读了高中的,她呢,只对赚钱感兴趣,给人做事赚的仨瓜俩枣她也看不上。
“办学校是个办法!我以前就顶讨厌教会学校玩宗教那一套。若是能去了教会学校宗教那一套,去了攀比的风气,糅合东西方的礼仪文化,想来也是能收到学生的。”玉芬肯定道。
佩芳道:“办这样一所学校,所费不赀,咱们钱够吗?”
“我的钱,大头是放银行不会动的,能拿出来的也就五万。”玉芬直说道。
“我也拿五万吧!”佩芳只有十五万私房钱,前些日子和玉芬、秀珠一块儿在上海买了块地,用了五万,她还要留五万防身,能拿出来的就这么些。
“办学校是我提出来的,我就出个大头,出八万。”慧厂说道。
“十八万,办个学校也够了。就是运作起来,也要一笔钱。再说,这是非得拉个外人进来,才能绝了他们兄弟伸手的念头。”佩芳的意思,是想报了秀珠买地的人情。
慧厂从善如流道:“我们几个信得过的外人,除了白小姐,也没有别人了。玉芬,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秀珠手头上只有十八万块钱,在上海买了十万的地,又在北京花了五千买了地皮,还要留几万建洋房、装修、买家具。剩下的钱,怕也不多。我挂个电话去问问,她参不参股,是没定的。”
玉芬挂了电话过去,秀珠答应参三万的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