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秀珠10

秀珠说话算话,陪着老祖宗和母亲在上海选了一块地,跟设计师谈好房子的样式,就回了北平。回了北平头一件事,就是约玉芬出来谈公债的事儿。

经玉芬的操作,秀珠放她这儿的钱,已经翻了好些倍,算算已有一百一十八万八千。

“我妈叫我见好就收,免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秀珠开门见山道,“公债我是不打算做了。这些钱,我打算存一百万定期。剩下的钱,我留八万八千这两三年里用,另外十万打算去租界买地皮。你不知道,我妈原先在上海买的几块地,好的地价涨了十来倍,差的也有四五倍呢。”

玉芬不知道原先那一会秀珠偷偷做了公债。她原先赚了四十来万,秀珠回南边的时候,她也跟着收了手,存了三十万定期,剩下的钱,借着做公债,如今也翻到一百一十万了。她私底下一算,和秀珠的存款竟是不相上下。

有这么一笔钱,玉芬已然是个富婆了,也就息了要强的心,不打算做了,“前几天,我赚了笔大的,实在忍不住,就漏了行迹。我折了又折,只说赚了万把块,你猜怎么着?润之当场就叫我留心点,免得将来输了跳河吊颈呢。我听了一阵不舒服,可她也不算坏心,只得听着。如今姑妈也这么说,你也听劝,我也听句劝,总能避免那样一种下场,白白替她争个‘诸葛神算’的名头。你说买地皮,看好地方了吗?要是好买的话,我也想跟着买一块。”

“这个是真不好买。问了好多经纪,都没找到如意的。不过我妈说,如今有钱人,都喜欢在租界扎堆,反正有地就买,准没错儿。我就想,那垃圾场、乱葬岗的地儿就不是地儿吗?反正哪里便宜我买哪里。几时我偷偷去一趟上海,瞒着祖母和妈买下来。”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地方的地怕是不好出手,别砸手里了。”玉芬劝诫道。

秀珠无所谓道:“砸就砸了呗!反正闹着玩的。”

“瞧你这穷儿乍富的样子!”玉芬啧啧道:“十万块钱,说砸就砸,好不阔气!”

“还有更阔气的呢!”秀珠从柜子里拖出皮箱,翻出一只紫色天鹅绒盒子,“你看看这头面怎么样?”

玉芬打开一看,便只觉珠光宝气。单那项链,由珍珠和黄钻串成,那三条珍珠链子,从中间往脖子两边,珠子越来越小,中间用数十颗上十克拉的黄钻盘锁着,两边镶着黄钻边,中间完美地缀成心形,那心尖上缀着的黄钻怕是有上百克拉,那色彩光泽,绕是玉芬见过世面,也丢不开眼。

“这是老祖宗赏你的?可是值不少钱。”这样的头面,婆母手里怕也没两件,“你家老祖宗可是疼你。”

“嫂子喜欢吗?”

“不敢说喜欢。这样的首饰,见一见就跟乞丐吃肉似的,要是喜欢上了、惦记上了,那还不要命。”玉芬酸溜溜道:“我是没妹妹这福气,投生在姑妈肚子里,做姑父的女儿。”

“瞧你这话说的。这么个大美人,又嫁到了总理府,怎么算没福气呢?你要没福气,那有九成女人简直不要活了。”秀珠把珠宝盒盖起来,放到玉芬手里,“那样的话就别说了,省得人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再问姐姐一句,喜不喜欢这首饰。”

玉芬心中有个了猜想,又打开盖子看了又看,那耳环、胸针、手链、戒指,无一不爱,“这耳环怎么有两双,胸针、手链、戒指也是成双的。”

玉芬仔细一看,那款式设计恰好成两套,又和项链很搭。

“这样的项链,一般场合也不会戴,能时常戴的也就这些小东西。我想是怕小东西丢了,凑不成一套,就做了两套吧。这样就可以一套连着项链存保险柜里,一套拿出来时常戴。”

“这样的珠宝你还说小东西!”玉芬叹气道:“这怎么能叫人不酸?总理府算是富贵人家吧,我的婚戒还不及这个一半大呢,更不用说纯度色泽了,这个颜色的黄钻是什么级别的?”

“艳彩吧!”秀珠笑嘻嘻地倒了一杯茶,“玉芬姐别酸了,红粉赠佳人。你穿黄色衣裳时的那种俏丽,我是千言万语难形容其一。我一眼见到这套珠宝的时,便想到了玉芬姐。想想你穿着杏黄的旗袍,戴上这样一套首饰,就算我是个女子,也不禁心生摇曳。”

“妹妹可别打趣了我了!这样贵重的珠宝,我可不能收。”

“姐姐当我是假意吗?我若不是要送你,是存心拿这么一套珠宝出来臭显摆吗?”

玉芬还有个顾忌,“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就这么收了,那还算个人吗?姑妈知道了,也要骂我不知事了。这可是传家的东西,你家老祖宗给你可不是让你送人的。”

“怪我没说清。这首饰是我谋来的,并不是长辈赐的。一共两套,我送了嫂子一套,这一套留给玉芬姐。我会去谋这首饰呢,也是妈的主意。她说,你带着我做公债,理应好好酬谢你。”

“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玉芬想,这做公债,不知输赢的时候秀珠就送了一万,现在又送了这么一套首饰,实在够意思,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后来加钱做公债的事说了,“妹妹不会怪我吧?”

秀珠摆手道:“怎么会呢?你花自己的钱做公债,有什么义务知会我呢?再有一层,碰上那些脑瓜子不清楚的,跟风加钱,输了哭天抹泪的,岂不很难看。姐姐这么做,正是深思熟虑,何错之有?”

玉芬身形一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拉着秀珠的手,笑道:“妹妹真真是我的知己。”

“这话说得怪肉麻的!”秀珠抿嘴一笑,“幸好我们是表姐妹,亲热一点不算什么。若……”

“妹妹说的什么鬼话!有你这样自污污人的吗?”玉芬把首饰盒往包里一放,抬脚就走,“你这儿我是不能再待了。”

“表姐仔细脚下,可别摔了。”秀珠一路把人送出了门,等车不见了才回屋里。

玉芬呢,揣着一套顶级珠宝,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回了家,三步两步到了自个儿院里,门一关,就拿着首饰一寸一寸地摸着,一遍又一遍地把玩着。又想着秀珠说穿了黄色的衣裳再配上这首饰,便翻起柜子来。

等穿好了衣裳,戴好了首饰,往镜子面前一站,玉芬瞅着镜子里的人儿,只管发呆。

还没出嫁那会儿,家里也常办宴会。她呢,八面玲珑,人又伶俐,自然也是左右逢源。可不管她怎么长袖善舞、人见人爱,只要端庄贵气的嫡姐一出场,所有的目光便会从她身上挪开,转向嫡姐。

都说她嫁得不错,总理公子,书香世家。可再好的人家,也挡不住子孙不争气。她的婚事,只是面子上好看,嫡姐的,才是里外都好。

不过,也只有老三这样的草包,才肯娶她这样的庶女做少奶奶。她明白得很,能抓住可以抓住的就不错了。可多少个夜里,她希望嫡母能赐她一套昂贵的首饰,让她一出场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玉芬,在屋里吗?”慧厂在屋外喊道。

“在!”玉芬一个激灵,话就出了口。

“我听秋香说你回来,过来找你商量点事。咦,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慧厂纳闷道。

玉芬想把首饰摘下来,偏偏没研究透锁扣的机关,折腾了一会儿也没摘下,又怕弄坏首饰,只能先去开门,“刚刚回来,换了身衣裳。”

“这是又要出门吗?穿得这么庄重美丽。咦,这套首饰从没见你戴过。”

玉芬有心替秀珠显一显,便如是答道:“秀珠妹妹送我的。你看值多少钱?”

“她这是有什么大事求你?送这么重的礼,看来所求不小,别是为了老七。”

玉芬哼道:“你这是把人看扁。秀珠是嫁不出了吗?要这般费心嫁给老七。你说秀珠妹妹那相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了吧?更不用说家世,比咱们家差什么吗?她又只有一个兄弟,等出嫁的时候,姑妈少不得给这个数。”玉芬摊开手掌,羡慕道:“或许不止这个数呢!”

“老七前些天还为了千儿八百的外债求爷爷告奶奶。要娶了秀珠,这算什么事儿!依着秀珠对他的感情,别说千儿八百的,就是万儿八千的,也就大手一挥的事儿。我看你这首饰,少说也值个十万,不知道老七晓得了是什么感想。”

“他们兄弟几个都是这样的糊涂!拼命搂钱的当宝,一心一意替他们打算的当草。我算是看明白了,不指望了,各过各的吧!燕西呢,往常和秀珠妹妹交朋友的时候,何曾闹过饥荒。如今才生疏了几个月,就到处举债。”玉芬冷冷一哼,“想来是为那‘诗社’花了不少钱,看将来怎样了局。”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呢!”慧厂将她和佩芬商量送钱给燕西当寿礼的事说了,“我们还怕太唐突,就请了燕西来问。好家伙,当场就说缺钱,如此倒省得我们费脑子了。”

“既然他也说了,我就随两位嫂子的例了。”玉芬把头发拢了拢,露出脖子,“二嫂替我解一下项链。”

“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敢动手,弄坏了算谁的。”

“仔细一点就好了。”玉芬求道,“也不敢叫丫鬟婆子看见,否则也不敢睡了。”

“我要是你,就买个保险箱回来。”慧厂伸出三根手指头,“不知你家这个怎么样?我要是你,枕边人都得防着。”

“保险柜还能搬走呢!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我存银行保险柜里去。家里就留对耳环、一个戒指、一串手链戴戴。”

“这也不少钱呢!还是买个保险柜嵌墙里保险些。”慧厂提议道。

玉芬不怕婆子丫鬟偷拿了去,就怕鹏振拿了讨好外头的狐狸精,“你这主意很好,我明天就买个回来。只怕这么一来,大家都要猜我做公债赚了不少钱。”

“我也想问问你赚了多少?大概有十几二十万了吧?”

“多一点!”有了这么些钱,玉芬可不想缩手缩脚过日子,就透了点出来,“告诉你我是不怕,你别跟他们兄弟说就是。鹏振要是知道我有了三十万,我就在他跟前哭不了穷了。他的钱,我是一份也捞不着了。”

“你真是!你有了这么些钱,何苦望着他的?”

“说句吊古的话,‘欲得其中,必求其上;欲得其上,必求上上。’若要想老三不用我的钱,就得和他要钱。”

慧厂一听就笑了,“看来我是对鹤松要求太低,对他又太宽容了。可是叫我跟他要钱,我也说不出口。”

“你是他的少奶奶。他养你,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他的钱就不该给你花么?难道就该给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花么?”

“我做不出这事。”慧厂摇头道:“不管多亲密的关系,‘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是亘古不变的。就说我们嫁进金家,吃婆家的、用婆家的、住婆家的。这公婆有话,我们就得听着。这小姑子面前,也得放宽量。这男人面前,晓得他们荒唐,也只能听之任之。可不就是这个理!若是再叫我伸手跟他要钱,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种事,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不用他的钱,好歹在他面前还有几分人格。”

“听二嫂这话,也是个不缺钱花的。”玉芬笑道,“我从前比不得你们,少不得要想些法子,如今倒也用不着使这些手段。只偶尔为之,好给鹏振紧紧皮。”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哪里又说得上不缺钱花,又不是谁都像白小姐。我听说白家分家了,这首饰是秀珠分得的吗?”

“白家又不是富可敌国,怎能给孙小姐们分这么贵重的首饰!他们老祖宗的首饰也没分给孙小姐,都分给了儿媳孙媳。小到几十块的,大到上万块的,有个几百来件。老祖宗想了个抓阄的法子,编了号,轮流来抓,抓到哪个是哪个。古董字画呢,就让儿子孙子抓。”

“古董字画都分了,这家是分得很彻底了。”慧厂不解道:“好端端,白家老祖宗怎么想着分家呢?”

“当了一辈子家,累了,想歇歇。不止公中的分了,就是她的私财,也分得差不多了。剩下养老钱,言明入土后股份给长子,现款给长女。

慧厂眉头一皱,“你姑母没意见?”

“嗐!我姑母不少这点子钱。老太太本来要给她的。她不要呢!她跟老祖宗处了二十几年,晓得老祖宗一面怜惜她,一面放心不下儿子女儿,不肯叫她为难呢!”

“这样的婆媳真是难得!”

“姑母就是这样,你对她好,她就对你更好。秀珠这点像她。”

听玉芬这么一说,慧厂都替燕西可惜,“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能娶了秀珠妹妹。”

“是谁也不可能是老七了!唉,就当我白忙活了一场。”

“也不算白忙活一场。他们的婚事不管成不成,你总算是尽了心。”慧厂指着首饰道:“秀珠妹妹是个心里有数的,否则也不能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这次回去,大概得了不少好东西吧?”

“大概是吧!”玉芬把手链撸了下来,“这样的首饰,就有两套,一套送了她嫂子,一套送了我。秀珠向来只爱精细的小东西,这种沉坠坠的,在她眼里就是一堆漂亮的石头,可不便宜了我。”

慧厂一笑,“这也是你的运气。上回做公债赢了万儿八千的要你请客,被燕西一搅和,叫你逃掉了,这回总不能赖吧?”

“大后天就燕西生日了,总有一场热闹。今儿还要怎么闹呢?养养精神吧!”

慧厂不禁摇头,“你就是这样的一毛不拔!”

“我倒是想慷慨,就怕有人说我显摆。”玉芬没好气道:“这做女人的,最好一辈子别嫁人。不管你在家里是怎样的金尊玉贵,只要嫁了人,到了别人家,就生生矮了个头。做什么,不管有理没理,都有人派你的不是。你还没法,没处辩驳。”

“你的感触这样深,想是遇到不平事了。如此,更要出去散散心了。今儿你大概要守着这堆石头了,明儿又要去处理这堆石头,就后儿吧!寿礼就送钱,总是不好看,我们再去挑点别的。”

“你都安排好了,我还能说个‘不’字?去吧去吧,早去早完事。这一顿请,左右我是赖不掉的。不过,咱们也别闹得赫赫扬扬的,我就请你一个。”

“何以把大嫂丢开?这些日子,大哥太不是样子。带她出去玩玩,总比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好。”慧厂亦是女子,看大嫂的情形,不免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玉芬却有另一层顾虑,“我倒是想请她,只怕母亲不肯依。”

大前日,佩芳不舒服,梁大夫给把出了身孕。

“去不去的,总要问一问。”慧厂边说边起身出门。

玉芬的思量,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