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珠到王家时,已近正午,王宅门口停了大半条胡同各式各样的车子。秀珠思量着车进去了,出来又是麻烦,便下了车,慢慢走了过去,远远看见门口搭着五彩牌坊,门两边各站着一排军警。
秀珠还未到门前,便有招待员迎过来,“表小姐来了!太太们一早就念着您呢。我家五小姐派人来问了三回了,说在上房等着您。”
“知道了。”秀珠摸了两块大洋赏给招待员,“我先去拜寿,再去找玉芬姐,你找个人去说一声。”
“我办事,您放心。”说着一径引着秀珠到礼堂。
秀珠甫一进去,王家大太太就招手叫她近前,抱了抱她,又拉着双手问了几句话,末了叫丫鬟搬了小杌子让秀珠坐跟前。那一份亲热劲儿,竟是亲生女儿都不及。于秀珠而言,这也是极出风头的,便言笑晏晏地陪着,等玉芬来寻,才和她一块儿入席。
玉芬不无嫉妒地说道:“就是我嫁入金家后,母亲也不曾待我这般亲热,何以待你这般好?”
“这也很容易解释。就像我们常吃一道菜,总有腻味的时候。这人相处得近,见面多了,就少了一份神秘感、模糊感,多了一份现实的痛。这就是所谓的‘远香近臭,远亲近仇’了。我想,玉芬姐是个孝顺的人,就算嫁了人,回娘家的次数总比我这个表小姐来外祖家的次数多得多。这见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你这段日子不来寻燕西,也是这个道理吗?”
秀珠笑笑,说:“最近闲来无事,翻了翻《聊斋志异》,看到恒娘这篇,感触颇深。”
“妹妹讲讲。”玉芬从善如流道。
秀珠将洪大业、朱氏、宝带之间的纠葛娓娓道来,又将朱氏如何在恒娘的指导重新俘获丈夫讲得妙趣横生,“玉芬姐,你都不知道,这抛媚眼练多了,眼睛都抽了两天。”
“那你抛一个给姐姐看看,让我来评一评,你练习得如何了!”
秀珠摇头道:“不行,怕你被我迷死了,那金三爷就要来砍我了。”
“呸!他才不会!二两黄汤灌下去,相好的一吊嗓子,他还记得我个鬼!”玉芬嬉笑道:“故事终究是故事,男人喜新厌旧的心不变,朱氏能变一回、两回,还能反反复复一直变下去吗?要我说,管他呢!日子能过就过,不能过就不过,何必来来回回地折腾自己。你说是不是?”
“玉芬姐的话很有道理。”眼见入席了,人也多了起来,秀珠便只和玉芬聊些平常事儿。
饭毕,玉芬问秀珠去不去看堂会。
“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戏,热闹早就看腻了,比不得你是看门道的。”秀珠拒绝道:“我还是打点小牌消磨时间。玉芬姐若是想去看,便去吧,不必管我。”
玉芬想想,还是道:“戏还怕没得看?算了,等你入学了,见面的机会就少了,陪你消遣去。”
结果到了地儿,已是三缺一的场面。在座的一个是玉芬的大嫂袁氏,一个是陈家的少奶奶,一个是刘家的太太。袁氏是个主人翁,见两人来了,赶紧让地儿。
秀珠还要推辞,玉芬把秀珠推上座位道:“我就和嫂子合作开公司,手痒了就玩两盘,得空了就去听听戏。”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秀珠坐下来,四圈一轮,如是几轮,天渐渐黑了下来。
玉芬是个戏博士,惦念着戏厅里的好戏,又起身让给袁氏打,“我往前头去看看,没得《玉堂春》开场了。”
出了门,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回缩,“老七,看见你了,哪里躲?几时来的?”
“早就来了,在前面看戏呢!并没有躲,才回过神来走错了地儿。”燕西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玉芬疾步上前,一把捉住燕西,“还说没躲,来都来了,还往哪里走?正好,我要去看戏,你代我打几盘。”
“嫂子找好人了吧?否则她们也不会放你走。都有哪些人在?”
玉芬拖着他走,“进去不就知道!”
燕西下刚与清秋表明心意,正是畅快的时候,不想去碰秀珠的钉子,“三姐别闹!你爱看戏,我也爱看戏,再闹下去就把戏耽搁了。反正你找好了人,何必呢?”
“嫂子请你做这么一点儿事,就这么推三阻四的,往后有事儿可别找我。”玉芬扭头就走。
燕西看她有些不乐的样子,想到手头上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了,早晚有一天要求到三嫂头上,便道“唉唉唉,打就打吧。事先说好,我只打四盘,多了不管。”
“这还像个样子!”玉芬脸上挂了笑,“只要你肯打,不拘几盘。”
燕西晓得她想说和,不过就秀珠那狗脾气,三姐白忙活。
果不其然,赫然在列不就有白秀珠,不过人家端得很,牌桌上的人见他进来,要么招呼了声,要么笑着点了点头,要么寒暄了一两句,就她板着一张脸仿似未觉,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在麻雀牌上。
秀珠呢,早就想过今天会见着他。对燕西,她是起了疑心的,明着问,他是不会说实话的。秀珠嘴皮子没他厉害,说不过他,不想再添过错,只有等侦查公司的消息。
侦查公司一日没来信,秀珠的猜测也仅是猜测。她不想冤枉了他,也不想作践了自己,只好对他来了个视而不见。反正前几次的事,他也不能说没有错。
玉芬见小两口你不睬我,我不睬你的,便给嫂子丢了个眼色,后悔不跌道:“嫂子,你这手气什么才能好起来?这又给我输了多少。不行,你这个枪手不行,我得换一个。燕西,来,给我把本儿扳回来。”
“你这人,求人帮忙还挑三拣四的,吃力不讨好的,我不来了。七爷,你来吧!”袁氏做出一副负气的样子,“下回可再也不帮你了。”
“一事不烦二主,何必换来换去的。”燕西还是推辞,“这牌运好似那风水轮流转,坏到了极点,好运就来了。三姐何苦将好运拒之门外呢?”
“叫你做点事,尽扯歪理,跟你三哥一个德行!”玉芬气呼呼道:“照你这么说,那些为了一个‘赌’字弄得倾家荡产的,都是没坚持到好运来咯?”
“也不尽是。这赌博嘛,胜负都是五五之数,当然遇到太蠢或太精的除外,否则要弄到财产尽失的地步,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入了别人的局。”
“还来不来?再不砌牌,这牌局改成茶话会得了。”秀珠拉着袁氏不让走,“玉芬姐也太贪心,又想看戏,又想赚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好表嫂,咱们就把她的钱都输光,看她能怎么找。”
“你看看,这小两口你一唱我一和的,配合得多么天衣无缝。得得得,算我孤家寡人一个,斗不过你们其利断金的。”
陈少奶奶道:“人家这是厚道,否则白小姐坐上首,金七爷坐下首,我们有多少钱够输呢?”
“那也太瞧不起人!”玉芬笑道:“这样的局,做成功了又有多少呢?燕西,为着自证清白,也得打上几局。”
“那不成!他上桌了,为了自证清白,我少不得要输上几盘。再输,我这个别想逛街买东西了。”秀珠哼哼道:“陈少奶奶阳谋玩得好呀!”
“傻子!人家的玩笑话,你也当真了。你就为了多个陪你逛街的人,让老七上场呗!”
秀珠哼道:“他上不上场,我管不着!打个麻雀牌还老换人,没意思透了。”
秀珠把砌好的牌一推,大有散场的意思。
这下陈少奶奶和刘太太都看出机关了。陈少奶奶起哄道:“七爷,这会你非做下来打几局不可,不然我的玩笑话,倒要成了真话了,叫人知道了,倒要说我精明厉害了。”
刘太太也道:“就是真话也不要紧。我就不信,他们俩合作起来,有怎样的力量,把我们输穷了。”
“这就是下了战书了!燕西,你不会临阵脱逃,留秀珠妹妹一个孤军奋战吧?”
燕西笑道:“三姐不愧是戏博士,嘴里的戏词一套套的。”
“就看能不能套住你了。奇怪,你再三推脱,是玩得什么花样,外头有什么在勾着你吗?”
燕西一个激灵,怕再推脱下去,被三嫂识破了机关,便道:“还能有什么?好戏、好酒、好吃食。三姐娘家这几年发展得不错,今儿这排场,没得说。”
秀珠看他这样子,更是起了疑心,借着起身喝水,吩咐了丫鬟去打听燕西今儿的行踪,“仔仔细细地查,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五一十地打听了来。”
表小姐的阔气,王家的丫鬟听差是再清楚不过的。在他们这里,表小姐的话,比自家主子的话,还管用几倍。
两圈牌下来,丫鬟就来寻道:“表小姐,寿星有请呢。”
秀珠借故下了桌,出了门,在回廊上问:“可打听到什么?”
“别的什么没有,就五小姐带了个生客过来。五小姐陪着听了一会子戏,就走了,带来的人却还在那儿听戏。招待员说,那姑娘家里来找,还是金七爷去通报的。别的就没什么了。”
敏之有什么了不得的朋友,缺这一两场戏听?还不是他们兄弟几个,老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这会子呢,倒借着王家的排场摆自己的阔。
这种借花献佛的事儿,老大做不出来,老二没这份心思,老三量也不敢在王家玩这小把戏,那就只有燕西了。
竟然说得动敏之带人过来,那人想来人才不错,她到要去看看。
想罢,秀珠就丢下了牌局,径直往戏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