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车、新司机、新衣服、新首饰,秀珠这个金府的常客,一副崭新的派头出现在芍药会上。
她呢,一是要出风头,二是要给燕西做面子。
可男人的心思,比之女人还善变。感情浓厚时,秀珠摆起排场来燕西自然是觉得有面子。感情淡薄时,所谓排场也就成了臭显摆,又可以说是耀武扬威。
在燕西看来,你白大小姐再有排场又如何,我总理家的公子说不理你就不理你。
燕西受兄嫂之托招待客人。本来秀珠进来,再怎么说也要好好招待一番。实际上呢?他甫一见秀珠进来,就转身和别的宾客寒暄,末了还和那个妖里妖气的电影明星有说有笑。对秀珠,他完完全全来了个视而不见。
秀珠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恼怒和尴尬一股脑地冲了上来,气得满面通红浑身发颤。那一番讲和的心思,简直成了笑话。
心想:这就是他说的社交自由。这天底下还有交了新朋友,就弃了旧朋友的道理吗?更何况,他们之间比之普通朋友,又更进一层。难道说,他对她的情意,连普通朋友都不如了吗?
秀珠眼见着燕西搂着那个女人跟花蝴蝶似的乱舞。她满腔的怒火,一杯又一杯的汽水都浇不灭。
然而,她又不能干涉他,气死了也无济于事,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下楼去寻表姐玉芬。
玉芬见她那要哭的样子,就晓得她在燕西那儿碰了钉子,细细询问下来,又是这个丘珍惜,不禁啐道:“就这种人,妹妹何苦跟她计较。若这种人都能进门,金家得落败到什么地步。到那时候,就是燕西跪在地上求你嫁进来,妹妹怕也是不屑的。现在嘛,燕西要和她闹,就让他闹,反正是没有前途的事儿。”
“我就不许他闹!不管有没有前途。他既招惹了我,就招惹不得别人。他若要和别人好,除非从此离了我!”秀珠咬牙道:“这没道理的事儿,我早晚和他掰扯清楚。”
“何苦来哉!”玉芬叹道:“你们的事儿,我早就跟梅丽打听了。他随口一说的事儿,你何必当真呢?”
原来,上回燕西和秀珠带着梅丽去公园玩,遇着了乌二小姐。秀珠原先听哥哥损同学,说他在国内说一句话里要带几个英文单词,在国外呢,又正正经经研究起中国文学。她就学哥哥损乌二小姐,说她在和中国朋友在一起,爱穿西服,和外国朋友在一块儿,又爱穿中国装。
梅丽就说乌二小姐是个妖精!
秀珠借机敲打燕西,没想说来说去,说道社交自由。燕西那意思,他爱交什么朋友是他的自由。
秀珠好强,自是正话反说,说燕西爱交什么朋友叫什么朋友。
燕西听了这话,不但不否认,反而有意无意地说:“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什么都是假的!难道我和他的情谊也是假的!”秀珠落泪道:“我倒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或许他和我的情谊是假的,要和我决裂倒是真的。”
“何至于此呢?要真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也要明明白白说清楚。”
秀珠冷笑道:“就怕他不肯好好说,耍手段逼我决裂。”
秀珠本是随口这么一说,话一出口,心下却是一惊!
燕西近日行事,未必没有这个苗头。要真是如此,就当她错认了这个人,“是真是假,咱往后瞧吧!”
“密斯白怎么到这里来了?看来在秀珠妹妹心里,再美丽的芍药也不敌玉芬妍丽多姿了!”金家大少奶奶佩芳眼见白秀珠怒不可遏地冲下了楼,舞毕立即寻了过来。
秀珠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人太多了,怪腻的,我寻表姐聊聊天。”
“你这么爱热闹的人,怎么会腻烦呢?是我招待不周吗?”
玉芬又撇嘴又摇头地说道:“真真是一对儿冤家!小两口闹别扭有一阵子了,我三请四请的都不过来,还是大嫂有面子,一请就请过来了。这人来了,燕西也不晓得低个头,反而招蜂引蝶的,这不把秀珠妹妹气很了!”
“这就怪我了,是我请他应酬一下客人,不然燕西就可以好好陪秀珠妹妹了。”佩芳打趣道:“妹妹原谅则个?”
“哪个要他陪了?”秀珠恼怒不已,“他不陪我,我就不过了吗?我恨他不睬我。我就是得罪了他,他也不必这么下我面子。”
“就是!他一个主人家,好朋友来了不理,反而和生朋友打得火热。这叫人家看了,怎么说?秀珠妹妹脸往哪儿搁?”
玉芬不说还好,这一说,秀珠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都怪你!小两口吵架了不劝解不说,还火上浇油!”佩芳拿着手绢替秀珠擦泪,“燕西那死孩子,最要面子了。他一准怕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没脸,才装作没看见你。等人少了,他有空了,看他来不来赔不是。你且等着,看他来不来找你。”
“谁要等他?”秀珠气嘟嘟把头扭到一边。
“唉哟,我的大小姐,多大个人了,怎的还这么爱撒娇。等当了七少奶奶,也这么和嫂子们撒娇吗?好吧,嫂子给你糖吃。”
“谁要当七少奶奶了?”秀珠将头撇在一边,笑道。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真真是个孩子!”玉芬不禁夸道:“我们秀珠就这点好,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不是,跟你这表姐纹丝不差,风风火火,爽利得很!”佩芳拉着秀珠手道:“好姑娘,给我主人翁个面子,随我去入席吧!”
“嫂子,你别拉!”秀珠指指眼睛道:“我待会儿就来。”
佩芳哪肯这么走,当下就往脸盆里放冷热水,侯秀珠洗完脸、傅了粉、梳了头,一道回去才肯罢休。
这时大客厅里音乐正浓,舞兴正好,燕西依旧搂着丘珍惜穿过来、踅过去,交头接耳的好不亲密。
秀珠一肚子气还没消下去,又腾了起来,板着一张俏脸对着咖啡杯释放怒火。佩芳见状,赶紧给她找了一个舞伴。
秀珠原本是不想和生人跳舞的,存着和燕西赌气的心思,就答应。尽管舞伴很是幽默,又很有分寸,秀珠还是觉得不自在极了。
舞了一曲,秀珠绝不肯再舞第二曲了。秀珠眼巴巴看着燕西和别人谈笑风生,只觉得丢尽了脸。她暗自下决心,到今儿散场为止,如果燕西来求和,就勉强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如果他不来,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秀珠等到曲终人散,也没等来燕西,落得黯然退场。
回了家,她偷偷哭了几场,下定决心要把心思放到做学问上,又认真想了想,将来除了当少奶奶还可以做什么。
见识了另一个世界,体会了另一种人生,再让秀珠日日坐守家里,等一个男人来垂怜,那是她不能接受的。
可是,她能做什么?她会做什么?她喜欢做什么?
琴棋书画,秀珠只学了个皮毛好去附庸风雅,国文、英语勉强过关,科学知识上课犹如听天书,女红针黹凄凄惨惨,社交家政流于表面,只有数学勉强算得个优。
秀珠读书时,唯有看小说、做数学题时能静得下心来。如此这般,就是将来考上了大学,学什么好呢?
“那就念数学系!”白雄起说道:“做不喜欢的事情,有了成就也未必多欢喜,没有成就更是狼狈三分。而且泰半没有兴趣做的事情,也很难取得成就。”
“可是念数学系,毕业了能做什么呢?用高等数学来算每天的家用吗?”
“可以当老师。”白雄起引导道:“若是能当大学教授,每个月的工资也够你零花。能自食其力,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虽然咱家不缺钱,但自己赚的钱用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哥哥,金家没有少奶奶出去做事!”秀珠苦恼道。
“我白雄起的妹妹想要做什么,有谁拦得住!”
秀珠撇嘴道:“就不知道到那时节,哥哥肯不肯为我说话?”
“金燕西有什么好?你就这么喜欢他?就这么非他不可?”白雄起是十二分看不上金燕西这种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金燕西要不是有个当总理的爹,就是舞厅的舞女都不稀得打理他。
他怎么就入了妹妹的眼呢?
秀珠是怎么看上燕西的?这个秀珠也是稀里糊涂的!
秀珠和燕西认识,是因玉芬表姐的介绍。他家世好、模样俊、嘴又甜、又会献殷勤,秀珠并不反感他,加上身边人有意无意地起哄,两人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恋爱。
这恋爱时日愈久,情谊日深,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就是近日,燕西有事没事都要挑事儿,秀珠拉不下面子俯就,才疏远了些。
秀珠是个专情的人,一心一意和燕西好的时候,哪里会想和别的什么人有发展呢?
要问燕西有什么好?如今嘴不甜,又专给不三不四的人献殷勤的金燕西,也就剩家世好、模样俊这两个优点,可这两个优点加起来也能用“绣花枕头”四个字形容。
这样的人,秀珠身边很容易就找得到。为什么就非他不可呢?秀珠也找不到理由,只能答非所问,“咱们这样的人家,少奶奶都不能出去做事吧?”
“真正开明的人家,也是肯的。不仅如此,他们家里的少奶奶若真是有本事有学问,反而会以此为荣。”白雄起循循善诱道:“秀珠,你的眼界要放宽,格局要广阔,不要被那些情情爱爱迷了眼,更不要被某一个人的情爱拿捏住。这个世界上,能让你畅快的,并不只有那些浪漫的感情游戏。退一步来讲,能给你爱情的,也不止一个人。”
“哥哥,你的意思是让我换一个爱人吗?”
“一个让你如此伤心的爱人,还配做你的爱人吗?还配做我白雄起的妹夫吗?哥哥将你捧在手心,就没想过让谁来欺侮。”如果金燕西能让妹妹开心,他是个草包,白雄起也认了。凭他的筹谋,总能保俩人一世富贵无忧。
如今看来,金燕西就是一个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的花花肠子。那他和妹妹,是不可能了。
妹妹入学一事要赶紧办了,这样就能不动声色地远了金家。
白雄起私下里叮嘱太太,“玉芬要是打电话来找秀珠玩,你三次推两次。”
“燕西毕竟是总理的儿子,白家和金家要是能结亲,于你……”
“燕西不是良人。”他那点手段能骗得了秀珠,骗不了他白雄起。
金燕西想要拿捏他白雄起的妹妹,也要看他答应不答应。少一个做总理的姻亲,他白雄起就没有得势的一天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看他起高楼,眼看它楼塌了,且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