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公主!”
柳叶立于床榻边,焦急地望着眉心紧蹙不断挣扎的陆嘉念,使劲扶着她的肩膀摇晃道:
“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呀!”
陆嘉念懵懂地睁开双眸,眼前还是一片朦胧,刹那间闪过方才的一幕幕,迷茫地侧首靠在软垫上。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仿佛她身临其境地目睹了陆景幽的所有行径,如今光是回忆起来,就忍不住手脚冰凉。
“殿下,您做噩梦了吗?”柳叶递上暖炉,关切地问道。
听到声音,陆嘉念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愣怔地抬起头,眨巴着眼眸恢复清明,自言自语地轻喃道:
“嗯......对,只是个噩梦。”
说着,她披衣起身,坐于梳妆台任由她们伺候。
镜中的少女年方二八,姿容昳丽姣好,杏眸明亮灵动,樱唇不点而朱,除却有些刚睡醒的迷糊之外,其余并无异样。
陆嘉念手指微颤地抚上自己的脸庞,真真实实地感受到温热时,心里才踏实些。
既然是梦,那就都是假的,再真实也是假的。
更何况她前世于陆景幽而言,只是个毫无意义的玩物,他怎会费尽心思做那种事情?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放过皇兄......
幸好一切都只是梦,否则她只会觉得荒谬又疯狂。
早膳已经备好,陆嘉念用着细瓷小碗中的鲜粥,佐以爽口小菜压惊。
深冬的清晨格外寂静,她不知不觉间放空思绪,渐渐停下了筷子。
梦境自然不可当真,但倒也是给她提了个醒。
那就是,她前世究竟因何而亡?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陆景幽蓄意报复,加之他曾说过要让她下去陪皇兄,她自然就更加确信了。
可是如今细细想来,其中疑点颇多。
陆景幽杀她实在是太过容易,根本用不着那种弯弯绕绕的法子。
就算他一时兴起,也没必要在临终一刻故作惊慌,难不成还怕她变成厉鬼来报复吗?
想想都不可能,兴许鬼见了陆景幽都要退避三舍。
“是啊,还有谁......”
陆嘉念反复念叨着梦境中的那句话,勺子不觉间滑落碗中,泛起轻响。
那个时候,京城中的陆氏皇族几乎断绝,连记得她生辰的人都没几个,又有谁会想要取她性命呢?
她想过从送酥糖的小宫女查起,可转念一想又不对。
陆景幽夺位之后,立即将宫人都换了一批,她现在根本找不着那人。
思来想去,唯一有直接关联且有迹可循的,似乎真的只有陆景幽一人了。
这个结果让陆嘉念很是不悦,“唰”的一下从位置上站起身,烦躁地踱了好几步。
“公主,有什么吩咐吗?”柳叶上前问道。
陆嘉念紧紧抿着唇,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琉璃般的眼珠转悠一圈,微微笑道:
“忽然想起昨日还没赏梅呢,今日再去一趟吧。”
柳叶并未多问,应声退下了。
车马还未备好,漱玉宫就来了位教习嬷嬷。
她是母后贴身伺候多年的心腹,今日来多半也是母后的意思,陆嘉念不好推辞,只能心不在焉地等到了傍晚才出门。
冬日里的天光暗沉得早,未到酉时,暮霭便深深地从天边压过来。
陆嘉念在余晖中漫不经心地赏梅,柔夷般的手指从花间拂过,目光却时不时瞥向死寂的冷宫。
忽然间,侧门处传来一阵躁动,依稀听得是提早用晚膳,宫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惊了一屋檐的鸦雀。
陆嘉念不禁向前行了几步,从梅林中探出脑袋眺望着,心下骤然闪过昨日那抹凌厉倔强的身影,握着暖炉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可陆景幽并不在人群之中。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直到寒风吹得颈间发凉,人群亦是渐行渐远之时,才看见门边上缓缓走出一人。
落日敛尽光亮,晦暗的天际飘起小雪,陆景幽孤身一人,扶着门框吃力地迈着步子,没了支撑之后,脚步也愈发沉重迟缓。
他裹着不知哪个宫人丢弃的破旧长衫,清瘦修长的手脚裸露在外,冻得通红僵硬,伤口也只是草草用布条包扎,兴许是连布条都不够用,好些地方顾及不上,清晰可见骇人血口。
积雪没过脚背,每走一步都要更为费劲,陆景幽身形不稳,却走得没有分毫迟疑,尽力将脊梁绷得笔挺,在雪地里一寸寸地艰难挪动。
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开裂,鲜血顺着身躯流淌,浸染融化着碎雪,在他的身后拖着一条刺目血线。
陆嘉念仿佛能闻到血腥气,捻着帕子收回目光,故作抬首赏梅,眸光在暗处闪过几丝纠结和疑虑。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有过一个念头。
她是在陆景幽夺位后才香消玉殒的,只要现在杀了陆景幽,一切就不会发生,她或许就能在皇宫中安稳度过余生。
可望见眼前这一幕,她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若说昨日陆景幽困兽之斗时,尚且能看出几分前世的狠厉决绝,那今日就是彻底的落魄狼狈。
如同被车轮碾过的野犬,蜷缩在角落里苟延残喘,与前世矜贵孤傲、高不可攀的帝王判若两人。
况且她虽然恨极了陆景幽,但也知晓昨日他是无辜受害,甚至把她当成好心相救之人。
如果此时下手,就算取他性命,心里也咯着石子般不舒坦。
哪怕不去想这些,万一前世杀她之人早有预谋,此生注定要经历一遭,敌明我暗,防不胜防。
陆景幽一死,所有线索也就断了,兴许她穷尽两世,也无法得知究竟是谁要杀她。
她总有些不甘心。
思及此,陆嘉念愈发心烦,转头一片片地扯着花瓣,不再去看陆景幽的可怜模样。
北风寒凉,将前路积雪吹得冷硬,哪怕穿着皮靴踩上去,都会觉得刺骨。
陆景幽走得比方才更慢了,每走几步都要停顿片刻喘息,脊梁也渐渐不支地压垮,墨发顺着瘦弱的肩膀滑落。
在细密发丝的遮挡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细细看去,俊秀眉眼间竟然带着几分笑意,唇角也随之微微勾起。
仿佛感受不到所有的痛苦,反而像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乐在其中地享受着。
陆景幽小心翼翼地侧眸窥视,眸中映照出陆嘉念的身影。
但只瞥了一眼就迅速敛起眼睫,藏好眼底愈发明亮的愉悦。
他就知道她会来,尽管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
大抵是昨日瞧见了他最不堪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吧?
陆景幽如此想着,却意外地不觉得抗拒。
奇怪得很,从前他也从其他人眼里看到过同情之色,可只会让他觉得侮辱又厌烦。
因为往事种种,他恨极了陆氏皇族和这座皇宫,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接受他们的施舍。
不过今日之人是她,陆景幽便没了那种感觉。
仿佛她只要看着他,眼里只装着他一人,他就很是高兴。
无论是要承受皮肉之痛,抑或是更为惨烈的代价,他也不会在乎。
刚从这阵欢愉中回过神,陆景幽不经意间再次抬眸,笑容骤然一滞。
她并未多看他一眼,好似真的是来赏梅的,目光早已从他身上移开。
白雪红梅,她身姿窈窕穿梭其间,美得宛如一幅水墨画,唯独他是多余的污点。
陆景幽攥紧十指,僵硬脆弱的骨节“咯吱”作响,眼底的笑意被寒风吹散,徒留一片阴沉。
恰好此时有个小太监跑过,应是方才人群中落单的,生怕去晚了抢不着晚膳,慌张匆忙埋下头,顶着风雪往前冲。
陆景幽不禁挑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鸦羽长睫扇动几下,笑意终于重新浮现。
他默默朝小太监的方向挪了几步,趁着他闷头跑过来时,忽然从他身前闪过,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
“砰”的一声,二人皆是撞倒在地。
小太监利落地爬起身,本就一肚子火,一看是陆景幽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狗东西,别挡道!要死去一边死去,真是晦气!”
果不其然,陆嘉念被这不小的动静吸引,不明就里地转身望去。
小太监毫发无损,正趾高气扬地冲着陆景幽发火,说的那些话也不堪入耳。
而陆景幽狼狈地倒在冰天雪地之中,用尽力气尝试了好几回,终究没能从地上起身,吃力扯动干裂的嘴唇想要辩解,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
兴许是赶着去用膳,小太监懒得再理他,踢走路边石子般狠狠踹了陆景幽一脚,踹得他在雪地里滑出好几丈远,鲜血染了一地,比枝头红梅更加鲜艳刺目。
陆嘉念看得直皱眉,下意识向前一步,反应过来后才讪讪止住脚步。
但这点动作还是让陆景幽注意到了。
他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缓缓仰起沾着血珠的面容,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天光黯淡,风雪之中身影朦胧,可陆嘉念还是无法忽视他眸中瞬间亮起的神采。
少年目光清澈明亮,仰望神袛般扬着头,俊美无俦的眉眼在那一刻舒展,带着再遇的惊喜和感念,期待着她下一步动作。
分明知晓她是皇家子嗣,可依然不见对其余人那般的恼恨,只有纯澈和希冀,好似她早已与众不同。
前世,陆景幽从不会这样看她。
白日里他们互不相见,到了深夜,他会勾开她的衣结,用撕裂的布条或是缠着银铃的细链束缚手腕,将她困在帷幔之中细细磋磨。
他沉醉贪恋的眸光中,总带着肆意疯狂,仿佛每夜都要穷尽气力把她揉碎,再丢进索取欲念的海洋之中辗转飘荡,至死方休。
每每声嘶力竭、泪眼朦胧之时望去,都觉得他的眸中弥散着浓雾,那神色似悲似喜,浸染着她看不透的情绪。
此时,陆嘉念被他看得不知所措,有些心虚地错开目光。
她没忘记,起初是来杀人灭口的。
就算深思熟虑后没下手,那也绝不可能救他,毕竟前世仇怨尚在,更何况昨日情势所迫,她已经顺手帮了一回了。
如此想着,陆嘉念心神安定不少,可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装作没看见,低下头把玩着暖手小炉。
“公主,您看这枝梅花如何?奴婢瞧着和宫里的白瓷瓶很是相配呢!”柳叶凑巧在这时打断,笑嘻嘻地指着眼前的梅树道。
陆嘉念得救般松了口气,心安理得地忽视了陆景幽的目光,看也没看就轻巧地应声道:
“尚可,就它吧。”
“好嘞!”
柳叶兴致勃勃地上前折枝,陆嘉念在一旁静静等着,心里还是乱糟糟的,终是没忍住回头瞥了一眼。
陆景幽看懂了她方才的意思,眸中光芒在风雪中熄灭,长睫之下雾蒙蒙地笼罩着浅淡且习以为常的失落。
就像丧家之犬,受了冷落却连委屈的资格也没有。
见她回首,他又艰难地撑着身子,眼看着就要再次燃起光亮,惊得陆嘉念赶忙收回视线,拉着柳叶道:
“天色晚了,风雪又大,快些回去吧,仔细母后怪罪!”
柳叶点头,二人相伴登上马车。
行进之中,陆嘉念好几回抬手想掀开车帘,最后又都在刚触及之时收了回去。
直到马车彻底远离冷宫,她才抚平心绪,冷静地思量起这事儿。
不论陆景幽看起来多么凄惨,他到底是活了下来。
他又不是铁打的,浑身是伤还能安然无恙,保不齐是背后有人帮他,所有狼狈落魄都只是表象罢了。
前世众人皆因被他蒙蔽而松懈,若她今生再上当,才是真的犯傻。
说不准过几日再来看,他的伤早就不治而愈,还会笑怜悯之人天真呢。
陆嘉念反复斟酌,终于说服了自己,暗暗庆幸方才没有心软。
——
夜幕落下,宫人们都去用膳歇息了,冷宫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陆景幽依然倒在雪地里,目送着马车彻底走远,谨慎地四下环顾,确信无人看见后才迅速站起来。
他的动作利落果决,半点不见刚才的弱小无力,眸光早已同往常一样深沉冷厉,仿佛方才的单纯可怜从未存在过。
他望着漱玉宫的方向,隐约看见亮起灯火时勾唇轻笑,一闪身隐于夜色之中。
回到冷宫,阖上宫门,陆景幽气定神闲地坐于石凳上,指节颇有节律地敲击着石桌,眼尾上扬的眸中翻涌着夜色,不知又在筹算着什么。
月色描绘着他孤傲锐利的棱角,在地砖投下颀长身影,矜贵出尘之气与断垣残壁格格不入,宛如随时摧毁牢笼的困兽。
不一会儿,另一个黑影默默出现在他的身后,虔诚地半跪行礼,低声道:
“主上,东西带来了。”
陆景幽淡淡颔首,那人便双手呈上,原是些许炙牛肉和一瓶伤药。
肉香飘散,角落里的小黄狗闻着味儿过来,饿了几天似的直扑腾,叼着陆景幽的衣角摇尾巴。
那人上前便要驱赶,陆景幽挥手阻止,含笑端起那碟肉,引诱般在小黄狗眼前晃悠,随后慷慨地尽数倾倒在地上,任由它大快朵颐。
他又信手拿起金创药,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瓶身上象征燕北的图腾。
“主上,这是从燕北旧部那儿搜罗来的,让我帮您......”
还没等他说完,就听得清脆的”哗啦“一声。
陆景幽目光一凛,竟是将药瓶狠狠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那人急得满头大汗,而陆景幽始终悠闲淡定,仿佛只是随性打翻了茶盏一般轻松,甚至眼底的玩味愈发明显。
“主上,您不用这些,会没命的......”
那人恳切地跪下劝阻,愁容中尽是担忧和不解。
陆景幽笑而不语,不以为然地起身,累累伤痕在月下更为惨淡,衬得他仿佛布满裂痕的瓷器般一触即碎。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眼前浮现方才那双躲闪动摇的杏眸,还有她无措离去的倩影。
作者有话要说:陆狗:她在看我!她心里有我!
陆嘉念:谁在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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