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之介如愿地与阿才重修旧好,每隔五天就趁着店铺干活的空隙跑去两国。然而,随之羞涩的囊中,也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总在担心,若对方像以前那样说给我个十两二十两的话,该如何拒绝才好。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隐痛,阿才不仅从没提过钱的事,相反,还时不时地给他零花钱。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她的钱包里总有五两十两的钱币。
“我是运气好,即使被解雇以后,还能这样和少爷相见。不过,阿露还好吗?她肯定每天都思念着卯三吧,我们要不想办法让他们见个面吧。——说到这个,我有个事得拜托少爷。”
某一天,阿才说了这样一件事。无需隐瞒,其实在四五天前,卯三郎突然寻访至两国,苦苦哀求她:“请你和少爷求个情,让我和阿露见上一面吧。”不知他从何时开始得知了最近巳之介和阿才秘密交往的事,于是威胁道,“你们只顾着自己过得潇洒,未免算盘打得太好了。若你能稍微同情下我卯三郎,那大概不会遭到什么报应。若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岂会善罢甘休!”虽然那个威胁也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作为曾在同一东家干活的下人,考虑到昔日的友谊,当时也曾为不得见光的恋情而相互倾诉,所以无法冷漠拒绝他,便说“好的,我一定拜托少爷,让你能在什么地方和阿露相见,所以请你等个四五天”,答应了卯三郎的请求。
“那是挺可怜的。我会想办法让他们什么时候见上面的……”听到阿才的话,巳之介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不情愿地说道。
“阿露自从那之后就被带到隐居所,就像是被囚禁一样,我根本没机会带她出来。当然,不管怎样,我会尽快趁母亲不在家时,想想办法的。不过,要见也只此一次。被那么严密地看守着,要是次数多了肯定会被发现。所以,如果卯三郎也同意这样的话,那我就尽一番力。”
“我们只要尽了情义就好,所以不管怎样,就让他们见一面吧。哪怕只让见一次,只要他们本人心气平了,那就足够了。”
“但是这才是要慎重考虑的难题。若是勉强只让他们见一面,反而留下藕断丝连的不舍之情。所以干脆先和卯三说明清楚再让他们相见,怎么样?……而且,万一他们要是私奔了什么的,那又不知会惹出多大乱子。”
“可是啊,少爷,这才是关键的地方啊。”
阿才煞有介事地手抚胸口,用智者教训蠢笨男人的语气说道:“那个卯三可不是好惹的人啊,要是被他怀恨上了,那我们不知道会遭到他怎样的报复。所以,若卯三想私奔,我们干脆就让他们私奔吧。”说着,她也不顾巳之介已惊得目瞪口呆,继续说道,“即使私奔,也不等于就是殉情。您不用想太多的。——若是被卯三报复,您和我的关系也会断绝掉。那样的话,您不又要担心了吗?哎,少爷,相比于我,您肯定还是更心疼阿露小姐是不是?”
“说什么蠢话,不管阿露怎么可怜,妹妹和恋人可差得太远。你和她岂是能相提并论的。”
无奈之下巳之介不得不大声辩解道。但商量的可是会行凶害人的事情,他的脸色都变苍白了。阿才马上察觉到了这点:“少爷,相比嘴巴上说说,您还是下定决心好好想想吧。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干脆和您坦白了吧,其实,我说出这个事,是有很多苦衷的。”她凑上前来,像是要诚恳吐露真情似的补充道。
“老实说,卯三自从被解雇之后,一直不厌其烦地来我家,每次都净说些难听的话。和阿露小姐不能相见后,自暴自弃的他或许是突然想来哄骗我,竟然叫我放弃和少爷的那种高不可攀的恋爱而跟从他,他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哄骗,死缠烂打地在我身边转。在我严词拒绝后,他便说,‘那么就请想办法让我和阿露小姐见一面吧。如果这也不答应,那我就揭发少爷的恶行,让他被赶出家门。然后我再利用阿露小姐,来获取上州屋的财产,到时你可别后悔。’他就是这样说的。”
巳之介被阿才这耸人听闻的腔调给骇住,脸色变得越发铁青。卯三郎或许只是为了恫吓而说出“让他被赶出家门”的恶言,但是对于巳之介来说,那是比恫吓还可怕的威胁之词。前段时间发现那张字据而被刮去二百两的赡养费,当时兄长善兵卫就气愤之极,扬言要和巳之介断绝关系。老夫人从中斡旋之后,到现在才好不容易收场。可如果在那之后自己又和阿才私通的事被曝光出来,那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若是兄长再次板起脸来说出“不可能把我们家的家产交给你这样的蠢货”这样的话,而作为靠山的母亲也已没有往日的威望,那么这可就真的完蛋了。完全就像卯三郎想象的那样,给妹妹阿露招个女婿,把家主地位传给他,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到那一天,别说是阿才,世上没一个人会把“少爷”当回事。——对于这个软肋,巳之介就算不说,阿才也是十分清楚的。
“虽然很可怜,但无奈之下也只能弃卒保车。所以干脆利用卯三的请求,趁机把阿露小姐诱拐出去。那样的话,你就是上州屋唯一的儿子,不管怎么胡来,也不可能被赶出家门。”
在巳之介“嗯嗯”犹豫不决的含糊回应中,阿才不知何时显露出恶人的本性,红艳的嘴唇里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虽然说不知道她的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是确实,如果把妹妹放出去交给卯三郎,那么自己的恋情便高枕无忧了。这么一想,巳之介突然改变主意,义无反顾地钻进阿才设的局中去了。
“即使卯三有这打算,但是,在决定后面的事之前,最为关键的不应该是先悄悄打探出阿露的想法吗?……劝人私奔,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啊。”
“所以少爷您可要打起精神啊!”
阿才把身子靠过来深情地安慰道,仿佛要说,不仅是一颗心,我把这聪明的才智和肉体都奉献给你。
那个时候,阿露正在今户隐居所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生活着,套廊朝东的光照很好,她每天都趴在那边的栏杆上,怅然若失地眺望着大河的流水。巳之介那么斩钉截铁地答应自己,说只要暂时忍耐一下,一定会让我和那个人相见的。可是在那之后,却是音讯全无。包括母亲在内,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倾诉对象。在这寂寞之外,还要默默忍受胸中无法压抑的满腔苦楚,不由在伤感的黄昏时分,独自拂袖擦拭潸然落下的悔恨泪水。那个风流成性的卯三郎,如今肯定已把我忘了个干净,正和别的女人欢言调笑吧。说不定他还可能正坐在通往吉原的猪牙船上呢,这么想着,她便百无聊赖地偷看栏杆下面过往的船只,却没再见到他的身影。对岸堤坝的樱花,开得一天比一天浓艳,在三围神社的鸟居附近铺展开来,如一片片暖心的霞云。来赏花的人们那充满生气的热闹,望着似乎就近在咫尺,但只有自己像笼中之鸟般悲苦辛酸。长命寺的钟声跨过大河响彻而来,受之牵引,她甚至认真思考过,是否干脆沉身于眼前隅田川的水波中。
“怎么了露露,你现在还在害相思病吗?”
时隔很久后的一天,巳之介趁母亲去寺庙参拜的间隙,前来寻访。据传闻,他这段时间变得品行端正了,花钱也谨慎了,一心扑在工作上。但是现在却一如既往般轻佻,为了驱走妹妹的忧伤,随口胡说八道说着笑话。只是,阿露却一言不发,并不理睬他。
“哈哈,我知道了。你大概是在怨恨我吧。你突然就想放弃了,即便开口说话,也连卯三郎的‘卯’字都不想提到吧。但是,其实仍然是想见他的吧。——我既然之前答应你了,就一直都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店里大哥监督得很紧,要是来隐居所嘛,母亲也在严加看守着,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也只能干着急啊。但是幸好今天只有你一个人,本想给你仔细说说我的计划的。可惜,不论我说什么,你连个回应都没有,这真是让人遗憾。哎,露露,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想见的话,我这里已经准备好了让你见他的计划。还是说,你已经不再想找卯三郎了?”
“即使我有这想法,他肯定也不会答应。——要逗我开心,也请您适可而止。”
“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卯三为了要见你,可是费了很多工夫。不骗你的。这件事也不能白告诉了你。你得请客啊。”
“巳之哥,这是真的吗?这种事,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露总算愁眉舒展,露出微微喜悦的神情。
“其实是阿才找我商谈……”巳之介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给她的交代里掺杂了些假话。其实是卯三郎直接给我寄了封万分恳求的信。他抱怨说,尽管你们曾经海誓山盟,说无论受老爷和老夫人怎样压迫也要最终结成夫妇,但是在那之后,不要说见面,连信都没有一封,不管是对少爷还是阿露小姐,这等态度太薄情寡义了。还说,你以前曾说若不能如愿,宁愿去死,对于这些话,他卯三郎可没忘记。
“若你觉得我骗你,就看看这个。”
说着,巳之介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那三尺有余的卷纸上浓丽的墨迹,无疑正是卯三郎的笔迹,用他向来自诩的能文善写洋洋洒洒地倾诉着一怀相思。两手拿着信纸阅读的阿露,不一会儿指尖颤抖,仿佛相隔千里外的恋人忽然来到了这间客厅,那种感怀之情让她感动地把那卷信纸紧紧地贴在脸上。信上的字句不可能字字都饱含真情。像惯用的伎俩,那个善于勾女人的男人,是出于诱惑他人的阴谋而写下这些动人情话的吗?“可怕,可怕……”阿露在诱惑面前闭上眼睛,努力试着压下内心燃起的烦恼焰火,然而可悲的是,却没有勇气吹灭那梦幻般突然浮现的恋慕之人的身影。接下来的事就顺利了,也不用等巳之介来煽动,她自己就热情央求说,即使家里不好收场,即便母亲监督得很严,但我想今夜就逃到卯三郎那里去。
“好了好了,你要是有这样的决心,那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若真的想和卯三郎结成夫妇,干脆就这样逃出家门,最好暂时都不要回来了。不这样威胁一下,大哥和母亲是不可能妥协的……”
巳之介觉得这是个机会,便拼命想说服她,却不料阿露竟像是正等着他这句话,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说道:“我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只要巳之哥能放我出逃,我就是准备私奔的。”决心如此之坚定,这次反而是巳之介被惊得目瞪口呆,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不过,露露,虽然私奔是好,但是你可别没耐心,得在外待久点,等待时机的到来。等大哥和母亲泄气心软了,我会马上通知你的,所以在那之前,你们不要吵架,两个人要好好地生活——只要你能坚持坚持下去,那我也安心了。不过,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是没有问题的,但卯三的心会始终如一吗?——哎,巳之,一旦我离家出走,若是又被欺骗而抛弃,那我就没命了。所以你一定要让卯三永远都疼爱我。”
“对方的心思,看这封书信不是可以清楚地知道了吗?如果连你都这么怀疑他,那可不能有私奔的勇气……”
“不是的,巳之哥,即便他肯定是骗我的,我也必须得离家出走。我的身体已经……”
说着,阿露深吸了口气,伸进怀里的右手用力地按住胸口,露出惊惶的神气,继续道:“……虽然很羞耻,但是我这身体已不是一个人了。如果你可怜我,请一定要把我的处境多和他说说,让他好好照顾我。”
巳之介现在才惊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虽然是为了能和阿才两个人快活而想出的计策,但是进展得太过如意,完美地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可是万一阿露生下了小孩,而又被卯三郎给中途抛弃横尸荒野,那可怎么办。去年之前,妹妹还是天真无邪的上州屋大小姐,如今却要吃这样的苦,一想到这里,巳之介就心里发寒。
“虽说这也是为了阿才,可到底良心不安啊。”他的身体都不由暗自颤抖起来。
很早的时候,巳之介就和卯三郎在通信中定下了私奔的计划——在本所前方的小松川村那里,距离逆井桥四五百米远的一个叫作葛饰的寂静乡下,有一户和卯三郎交情很好的农家,所以他就托了关系在那里暂渡难关。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三月末没有月亮的夜半时分,悄悄地带出阿露,一直护送她到中途。为了出门后不被人跟踪,也为了不因夜晚而走错路,最好是坐船沿着大河去。对此,卯三郎也拜托了关系很好的山谷堀的船老大,调一艘小货船到隐居所的石崖下面。兄妹若坐上船经过竖川,直接划到逆井桥,那么之后即使走路也很快能到目的地。一般来说,到的时候卯三郎会来接应,但是如果他没出现,那就在千叶街道右侧立有庚申冢的地方拐弯,沿田间道路再走五十米光景,能看到田野间一户建造比较气派的人家,门前耸立着一棵高高的大朴树,很容易辨认。在那里,巳之介将阿露交给卯三郎,自己再雇笼轿加快脚程回来,那么就能在天亮之前回到上州屋,若无其事地回到内宅装睡。
除了身上穿的,只需带个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就够了,并不需要带体积很大的行李,唯一需要的只是钱。卯三郎自从被解雇后,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两个人要暂时躲起来生活两三个月,所以很需要准备一些钱物。而既然是自己把阿露带出去的,那便有为她筹备的责任,在私奔之前,一定会从各处筹钱来。他暂且保证一百两肯定是有的。于是,事情大致就这样商量妥当了。
原先定好私奔的日子日渐临近。阿露每晚趁陪侍的女佣睡着时,悄悄地爬出被窝,把可能用到的行李装进包袱里,还写了封留给大哥与母亲的信。巳之介为自己应承下的筹款之事绞尽脑汁,当然,他不可能有筹到钱的地方,即使有,他也不可能有能力自己偿还,所以最终能想到的办法只有悄悄从自家里偷钱。阿才在旁边怂恿道:“什么啊,那些最终不也是你的财产嘛。比起到别人那里借钱,还是这个办法好哦。既然要带钱出来,那就偷偷地拿它个二百、三百两的,然后和阿露平分。”
放钱的仓库,一个在店里,一个在隐居所。本来是想偷大哥的钱,让他大吃一惊的。但是,店里耳目众多,门也锁得严实,没机会偷溜进去。而且要是被发现偷窃的话,嫌疑的目光肯定会落到自己身上。虽然很不想偷如此疼爱自己的母亲的存款,但是,隐居所的仓库比较好偷。除浴工外没有一个男人,即使偷盗失败被发现,只要装成不认识的强盗,连头带脸都蒙起来,抽出厚刃尖菜刀,那么对方肯定会吓得退缩回去吧……巳之介给自己壮了壮胆,等今天或明天下手的机会到来。
三月二十日夜深过半。在今户的隐居所,向来尿频的母亲突然醒来,手拿着雪洞灯在黑暗的走廊行走时,突然听到相隔仅三四米外的后门附近有咯吱咯吱的轻微脚步声。她觉得奇怪,就顺着耳朵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个方向,便发现一个包着头巾的可疑人物在浴室前转悠。那个可疑人物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小偷”的叫声,慌忙向浴场逃去,却扑通一声滑倒在冲洗身体的地面上,摔成个狗扒屎。从雪洞灯灯光照见的模样看来,那是个背着小包袱、后襟撩起、两条腿像蚊子腿那样细瘦的男人。摔倒时似乎膝盖撞得很重,鲜血直流出来。他的屁股正好对着阿鹤的方向,能看到他的兜裆布,臀部前面横着一把厚刃尖菜刀握在右手。阿鹤被菜刀的锋芒晃到眼睛,吓了一跳,愈发连声尖叫“小偷小偷”。小偷听到家里人惊呼着起床的声音,马上爬起来,踢开浴场的后门,张皇失措地绕过水井周围,连滚带爬逃到巷口,一溜烟地逃向大路去了。
之后,众人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发现小偷似乎是从厨房的天窗进来,顺着灶台下来的。而且,开始偷盗前,还事先把浴室的栅门门环打开,将后门的防雨板掀开二三尺为逃跑做准备。不管是主人的东西还是女佣的东西,细碎之物一件也没丢失,但是,掉落在对开门前面的仓库锁中插着一把备用钥匙,纱门正敞开着,这一发现让人们乱成一团。最后发现,被偷走了的是二百两左右的小金币。
无论怎么看,小偷肯定是熟知家里情况的人。当天晚上母亲理应看见小偷模样的,却因过度惊吓而慌了神,不太能记得长相之类的了,但她说:“可能是卯三郎干的。”可是不巧的是并没有能算作证据的物件,小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