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不说理由,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你已被解雇,今天之内就给我搬出去。”卯三郎接到这个严厉的最后通牒,就在第二天的清晨,连设法补救的时间也没有。虽然巳之介和阿露都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是善兵卫严密监视着,所以连安慰的话也不能说。在女人方面颇为得意的卯三郎也沮丧得可怜,和朋友们的告别也是草草了事,被赶出家门了,还一步三回头地看了看长年住惯了的店铺门帘。
卯三郎离开家后走了大约一百米的时候,之前或许是躲在了哪里而一直没有露面的阿露,穿着便装,头发也没梳,穿着休闲木屐,悄悄地正要往后门栅门的方向绕过去。
“露露,你去哪儿?”
阿露正要从套廊走下院子时,巳之介从后面把她叫住,牢牢地抓住她纹缬花布的腰带衬垫。
“求求您放我走吧。我和卯三郎有话要说。”
说着转过头来的阿露,已是一脸的苍白。
“即使这样说,可你要是从后面追去,相反却会坏了事。为了不把事情弄砸,这事还是等以后包我身上吧。”
“不,不!有句话我若不和他说,心里怎么也不会平静。”
阿露虽然坐着,但是伸到门下脱鞋处的双腿却不住地顿足,惹人同情地喘着粗气压低声音,几乎半是癫狂地挣扎诉说着。巳之介昨天从兄长那里得知其想法,马上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才,然而却基于极其卑怯的动机,而没有给妹妹以任何的预告。因此,阿露直到刚才,也还做梦都没想到卯三郎会被赶出店铺。昨晚夜半,男人偷偷溜进自己房间时,她虽然对于在龟户听到悄悄话的事耿耿于怀,狠狠地倾诉了心中的怨恨,但是他却彻底地装糊涂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可恨可痛!若就这样结束的话,自己的心意对方还一点都没明白吧。巳之介立即就领会了,所谓的有话说指的就是这个。
“说心里不平,这我也理解,但是这个时候,你就先放手吧。我知道他的住所,所以等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说,好不好?若有怨恨,什么时候都能说,并不是非得今天说才行的啊。”
巳之介好不容易把女人还想挣脱跑出去的意欲压下,也不管衣饰的凌乱,两边鬓角处不断有汗水流下,却仍努力地安抚妹妹。如果这个时候阿露从后面追去,又掉入卯三郎的魔窟,那就糟糕了。虽然可怜,但是一定要斩断那家伙和妹妹的情缘,永远不让他再靠近上州屋。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他跑去中国、印度。只要不能与阿露见面,那自然就失去了与阿才接近的机会。
“虽然也有怨恨,但是有其他的事要和他说。”阿露最终被拉得倒在套廊上,或许是膨胀的勇气一时松懈了,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虽然觉得可恨,但是我却放弃不了。明知他是骗我的,但是若见不到他,我却无法忍受。巳之哥,求求您了,明天一定让我见卯三郎。让我一辈子都待在他身边。我想他,想他!”
说着,仿佛要气绝似的喘着粗气,脑袋左右摇晃,像是沮丧至极,双手不断揉着额头。
“简直是疯了!”
巳之介在心里暗道,阿露这家伙是多么奔放的姑娘啊!往常是那么温顺谨慎,稍微嘲笑两句就会羞得满脸通红,然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竟说出这样话来。什么“要一辈子在一起”“若见不到他就无法忍受”之类,这些本该是阿才专有的浓艳情话,阿露这家伙竟然说得如此娴熟。非但如此,纵然两人说出同样的话,可正因阿露平常的表现,从她口中说出更显得字字情真意切,简直让人难受。一直以来他就很奇怪,像阿露这么内向的人是怎么谈恋爱的,但是他完全没想到,她内心里竟然潜藏着敢于投奔所爱的真情。忘了卯三郎在何时教训的——“越是端庄淑慎的女人越是内心火热,而且越容易喜欢上男人,所以很容易追到手”,原来说的就是这个。巳之介一直很想知道的所谓“女人的秘密”,也就是这个。
“你这么想他,我会让你见他的。唉,真是可怜啊!”
说完,巳之介似乎刻骨铭心地叹了口气,在一旁待着。虽然他之前也从阿才那里听来无数让人耳腻的甜言蜜语,但是从没有一次触及对方的真心、秘密。阿才从来没有像今天阿露倾诉愁肠这般说过坦诚而令人感动的情话。相反,那个卯三郎却一直听阿露说着这么温柔的话语吧,真是非常羡慕卯三郎!而让自己唯一珍爱的妹妹陷得如此之深以至无间堕落,也是那家伙的高超手段。
“如果能暂时忍耐一下,我会找机会和大哥道歉,让他再回来,所以你不用泄气的。”
巳之介虚情假意地说了一堆哄人的谎言,一边安抚她后背,一边试着讨好她。但是,阿露只是一个劲地哭,根本不听他的话,执拗地说:“如果明天不让我见面,我现在就一个人追出去。”等到巳之介说“那样的话,我干脆就和母亲说清楚,劝她帮你招他为婿,所以你就再忍耐十天吧”,阿露才愁眉渐舒,又蛮横地要求道:“那样的话,我就安心地等待。你赶快去把这个意思告诉他。”
“好的,我一定办到。那我这就代你去跑一趟,追上他,把这边的打算告诉他。”
巳之介好歹让妹妹阿露接受了,然后自己悄悄地从后门栅门溜到路面。就那样飞快地跑了两三百米,刚让人以为他是要追上卯三郎,他却从马路中途折回,往今户的隐居所走去。
在阿露面前应付说要去给卯三郎传话,这当然只是蒙骗她的。待热情过后,她会清醒而消去念头的。这时最要担心的是阿才的处境。既然已经给卯三郎下达通告了,那么也许什么时候也会解雇她。那时才真正需要借助母亲的力量,让她阻止善兵卫的命令。临时抱佛脚,巳之介突然打算待会跑去隐居所,向母亲痛哭流泪地寻找应对措施。不过,关于自己和阿才的恋爱要否认到底,而用“阿才肯定不会那么混账。如果没有那个姑娘,阿露也会没有伴儿,那多么可怜啊”之类的话来巧妙地说服。
“虽然我并不完全是个坏人,但阿才实在是太惹人爱了,我不由犯下这样的罪恶。想想,阿露那家伙也是怪可怜的啊。”
巳之介一个人暗自嬉笑地匆忙走在花川户的马路上,突然,有人从后面用轻微的声音叫住他:“少爷,是少爷吧?”
刚刚被赶出店铺的卯三郎,听说是住在日本桥,但是也不知行李寄放在了哪里,上面穿着唐栈的便装,下面拖着五分雪踏木屐,正笑眯眯地朝这边走来。
“呦,怎么了,今早的事可真是睡中惊雷,把我都吓到啊。”
巳之介虽然心里大吃一惊,但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不管怎样,你也挺可怜的。因为大哥那家伙完全警觉着,所以我也不能开口说什么。你搬走后,阿露可是抓住我,一直哭到现在啊。”
“呀,我真是被吓到了。”
卯三郎缩着脖子挠头道。
“说来您真是像大热天里送来的一场及时雨啊,我现在是手足无措了。要是昨晚能知道些情况,那么总能想些办法。阿露的痛哭,那也可以理解啦。其实,我以为她大概会从后面追来的,所以一直在这附近转悠。少爷,我有些事要拜托,怎么样,看在往日的情谊,请帮我把她带到这里。可以吧?并不是说要这样带着她去私奔,我只是和她说几句话,所以您能不能帮帮忙?如果您不放心的话,那么把阿才一起带来也没关系。”
往常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卯三郎,站在大路的正中央,搓着双手,像是乞丐一样用哀怜的语气说道。
“唉!”
巳之介似乎很为难地皱紧眉头,重重地叹息道:“虽然难得你这样拜托我,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啊。带来是不难,但是我已经被大哥盯上,这样会让他更生气。你暂且也安分些,先回落脚的地方,这样才好做长远的打算。不管怎样,我会找机会让你能再回来的。所以,今天你就忍耐一下吧。”
“但是,少爷,即便您和老爷道歉求情,但我和阿露小姐的事情已经败露,不太可能轻易能回店铺的。还是说,您能给我肯定能行的保证?”
“保证虽然是做不了,但是我会放在心上的。”
“只是放在心上的话,这能不让人担心吗?”
“哈哈哈!”巳之介仰天笑了出来,颇为痛快地报了一箭之仇,开心得无以复加。他的神态里赤裸裸地表现出一种嘲笑:“就是要看你出丑,什么风流男子或者勾搭女人的情圣,你到底只是卑贱的仆人。被我们家赶出后,就和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
“如此说来,那我就这样回去吧。不过,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了这么多,您能不能赏我十两钱当作小费。如果您没带在身上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您去取。”
卯三郎在怀里笼起双手,做出要接钱的样子。不知何时起,说赏点钱已经成了这个男人的口头禅,巳之介在他手里也不知吃过多少次亏。
“真不巧,因为有点急事,即便你等着,我也没时间取。以后我再让人送到你落脚的地方吧。”
你就吃屎吧,巳之介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扔下一句逃避的说辞,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好吧,少爷,要不您看这样子吧。”
像是节日里盆栽店的老板唤回顾客的语气,卯三郎急忙把他叫住。
“总之,我有事要和阿露商量,所以今夜夜半九时,我会悄悄潜去店里。麻烦您像往常那样帮我把后门的栅栏门打开。钱也在那个时候一起给我吧。”
“但是今夜大哥会监视得很紧,所以这恐怕也不行。”
“嘿,我可不是开玩笑!”
终于似乎连卯三郎也发起火来,用尖锐的声音喊道。不过,他马上又浮现出似是悲伤的恶毒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地冷笑道:“一旦被赶出店铺,就这样不被人当一回事。常言道,人情薄如纸啊!是吧,少爷。”
“怎么了,卯三。这么哀怜自伤的。不过我对你并没什么恶意,你可别有偏见。”
“哦?那还要感谢您了。”卯三郎恭谨地作了一揖,“但是如果少爷您有这样好心,那么昨晚若能稍微告知一下我可能会被解雇的事,这无论对我还是阿露,都不知会有多好。所以这并不是偏见。”
“然而,卯三,不管我多想通知你,但是我本来也不知道这事啊。”
“呵呵,差不多是这样的吧。告诉了阿才,却对阿露和我隐瞒。您做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坏啊。”
“喂,喂,你可别瞎推测。这种事是谁告诉你的?”
“那当然是从当事人那里听来的。那么,少爷,后会有期,告辞了!”
因那最后一句话,巳之介就像心里被重重地锤了一下,目瞪口呆地望着卯三郎离去的背影。然后,就被一种无以言说的恶劣心情所侵袭,这回,他一脸心情坏透了的表情,无精打采地迈开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