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日,两国凉夏烟花大会的夜晚,这是两人期盼已久的幽会机会。那日黄昏,钟声响过七下,按往年惯例,善兵卫夫妇从山谷堀支出马车,带着家人及佣人们出去游览。退隐的阿鹤、妹妹阿露以及伙计卯三郎,都会一起出门。不过,心中有鬼的巳之介发了顿莫名别扭的牢骚说:“和哥哥、母亲同席而坐,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我今晚就自己到今户的大七之类的地方去喝一杯。”故意不结伴同去。阿才本来也是要被叫去服侍阿鹤的,不过正好前天,她老家米泽町的母亲过来,带上口信说:“明天凉夏烟花大会,亲戚家的姑娘们会来我家二楼聚会,如果方便的话,希望能给女儿放个假。”阿鹤爽快地同意道:“反正本来也是让她去看烟花,没什么事。就如你所愿,让她回老家尽情玩耍好了。”当天早上就放她回去了。
微微阴沉的天气让人心烦,不过午时过后,天空突然放晴,虽然仍旧炎热,但总算是遂人心愿了。巳之介打算等家里人都出门后再盛装出场,这时正冷眼旁观着他们忙碌于行前的准备,一边却又焦躁地盼望时间早点过去。不知何故,妹妹阿露这段时间特别专注于梳妆打扮,早在半天前洗完澡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一直让女佣给她不断沁出汗液的丰盈后背扇风,自己则忍着酷暑一个劲地涂抹厚厚的白粉。
即使巳之介突然调侃她“你怎么啦,那张脸,是不是化妆化过头了”,羞得她后颈到耳根都变得像要喷火般通红,但她就是不离开梳妆台前。等到终于化好脸上的妆后,她让两个女佣帮自己把宽幅衣带系在凉爽的越后布华服上,这时,汗水就如露水般从她那圆脸的额头、下巴以及脖子周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因此,好不容易涂好的白粉又弄花了,于是又得重新开始化妆。直到昨天在八百善预订十五人份的上门外卖送到而需她将盛饭菜的多层套盒装上船时,阿露因母亲的再三催促,才终于恨恨地丢下一句“巳之哥,你给我记住”,随后匆匆跑了出去。
远际的天空,已经可以听见燃放烟花的嘭嘭声。内厅像大风刮过般没了人影,只剩巳之介一个人在那里翻躺下来,凝视着天花板自得其乐。突然,有人说道:“嘿,少爷,今日您可真是享受……”
悄悄进来的是卯三郎。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相貌非常自信,他生平喜欢豪迈而不太修边幅,不过今天居然衣冠整洁,在白底便装上系着一条黄色条纹的厚实衣带,此时正伫立在门槛边,让人觉得仿佛是风流情圣的模样。
“怎么了卯三,你今天不出门吗?”
“怎么会,我马上就走。只是想来看看您,所以迟走一步而已。绝对不会打搅您的,所以请放心。”
“别开玩笑了。”巳之介翻了个身,慵懒地笑道。
“少爷可真是让人不敢轻视啊,到底和仲之町的时候不同,对方可真是个大尤物,连我都羡慕不已,想沾您的光呢!”
“这种事你不是向来不缺吗?这段时间,你肯定有新的货色了吧。”
“然而并没有啊。如果有的话,在这样的夜晚,我早就躲起来了,然而无奈,即使是陪着老爷去看凉夏烟花大会,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不过,少爷今晚到底要去哪里快活呢。阿才肯定都已经等急了,您早点去吧。”
“绝对没有那种事。”
巳之介每次都对卯三郎敏锐的感觉心惊肉跳,不过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隐瞒可不行啊。两人老早就合计好,利用她母亲,让她一早就出门,然后少爷再去会合,这可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您可真是足智多谋。啊,可怕可怕!”
卯三郎拍着头说了堆不知是讽刺还是客套的话,最后说了句“呀,糟糕,时间很晚了”,就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巳之介一脸“今后就是洒家天下了”的神情,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在阿露敞开的梳妆台上一边照着自己的脸庞,一边像往常那样稍微涂抹一层不太显眼的白粉。虽然和卯三郎相比,他的轮廓是相当的丑,但他却为自己那在男人中偏白的肤色感到极为自豪。为了尽量突显这个优点,他总是偷偷涂抹白粉,这已经成了他的癖好。因为肤色本来就白,所以稍微涂抹一点,旁人不可能看出来——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特别是今天,他甚至还仔细地赤脚涂了指甲油,穿上藤织鞋面上系着黑色真皮革绳带的雪踏木屐,这是前段时间特意花了三分金子从新材木町的六门屋买来的。然后,在消瘦的肩头,轻轻披上茶色条纹的短罗外套。等到巳之介一脸轻松地出门时,天色已经微暗。燃放烟花的嘭嘭之声不断地响彻大街小巷,江户的男女老少全都如被渔网收起的鱼儿般熙熙攘攘地挤在路上,络绎不绝地集结向河道方向走去。因炎热、喜悦以及簇拥而去的人群而异常兴奋的巳之介,即使内心焦急无比,却也举步维艰,等到好不容易挤出吾妻桥那边的拥挤带,他立即在那里雇了辆轿子,让他们快步如飞地往两国方向奔去。都这个时候了,他觉得哪怕晚一刻见到阿才,都是种损失。
两人约定的幽会场所是在阿才的老家。本来在柳桥附近物色了梅川、万八或者龟清等很多适合的店家,然而因为是在出行人流众多的夜晚,饭店之类的可能太过醒目,所以最终认为还是米泽町的老家安全。这些计划都是阿才的主意,昨天让母亲委婉地向主人请假,似乎也是她悄悄嘱咐的结果。
“要是你家的话,那是不用担心被人看到,不过我却觉得有点难为情。何况是亲戚家姑娘们的聚会,我去不太合适吧。”
巳之介开始时也犹豫不决,不过阿才说:“说有姑娘们来,那全都是骗人的。烟花那晚在家的只有母亲和大嫂,父亲和哥哥都待在镇上的看守房里,所以只要您不嫌弃脏乱,其他是一点也不用担心的。”这打消了他的顾虑。其实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有在无须顾忌的地方放松地相处过。阿才从早到晚都恭谨地待在老夫人身边,能避开主人和阿露跟巳之介说话的时间,仅仅只有半夜里的一个时辰或半个时辰。自从两人有了亲密关系以来,一直都是这种颇不自在的幽会,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巳之介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更自由地幽会,那样也方便商量很多事关未来的事情。
轿子穿过藏前大道,临近两国一带,开始被蜂拥的人海堵得水泄不通,越往前走,人墙越是密集。没办法,巳之介丢下轿子,奋力挤进向东涌去的观光人群里,哭丧着脸,两手拼命地往外扒着前行。平常广小路一到天黑就打烊的茶店、说书场、杂技院等,照例每年从凉夏烟花大会那晚开始,获准可以在整个夏天进行夜间的营业。不过这晚成排的屋檐上装饰的丝织方形罩灯及小灯笼的繁华景象都淹没在人潮的漩涡中,连方向都辨识不清。每次空中响起烟花的轰鸣,这个恐怖的人潮就会停止前行,向着天空发出“玉屋焰”“键屋焰”之类怒涛似的喝彩声。巳之介远远地听着头顶碎落的欢呼声,和服也好外褂也罢,都被挤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才来到眼前的米泽町拐角处。
正好,阿才的家前方对面的屋顶和屋顶之间是空着的,似乎很适于观赏烟花,一堆人影像堆砌成一座黑山似的耸立在那里。巳之介之前虽然从这里路过几次,但是今天才第一次跨进门槛,轻轻地打开宅子的拉门,羞涩地进入到挂着神灯的入口土间。还没来得及含羞问“晚上好,有人吗”,阿才的母亲早已听到脚步声跑了出来,站在玄关的横框上。
“啊少爷,您来了。”她庄重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转头向楼梯那边用高亢的声音喊道,“阿才,少爷来了。”
“呀,是嘛!”阿才好像非常高兴地应答道,然后就伴着一阵吧嗒吧嗒的慌乱脚步声从二楼跑了下来,以不同往日的粗话蛮横地呵责母亲,“母亲,你是干吗的,在那磨磨蹭蹭的,就不能快点把人带到这里吗?”然后笑盈盈地看着巳之介,也不管母亲在旁看着,就偎依上来,拉起男人的手说:“在这么脏乱的地方,一定让您觉得不舒服吧。请您上二楼去。因为您来得太迟了,我都担心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等得我真是要急死了呀。”
“呵呵,少爷您看看,只是稍微来迟了一点就乱发脾气了,还是八岁大的小孩子呢。真是哪怕身形长大了,也还是个囡囡啊。”
这么亲昵说笑的大概就是阿才的大嫂了,她正跪立在神龛前,靠着铜门插销磨得锃亮的长方形火盒。这是个眼角有些威严、二十三四岁光景、颇有姿色的妇人,但是,从那胡乱扎起的发髻模样到一身方格花纹的粗糙外套,处处散发着这个社会的卑贱气息。
二楼两间六叠与四叠半大小的房间连在一起,虽然顶棚有点低,但是没有想象中那么肮脏。在朝向马路的窗户外面,可以看到群星欲坠般的夜空,时不时吹过一阵凉爽的晚风,这时悬挂在屋檐遮阴处的风铃就发出“铃——铃——”的声响。但是阿才却抱怨太热太热,从麻叶形纹样浴衣的袖口里拿出团扇扇个不停。
“少爷,您不要客气,可以稍微去那边窗户观赏,从这里正好可以正面看到烟花燃放。”
她母亲和大嫂一边说着,一边上楼来,送来应该是老早就准备好的鲜鲤鱼片和生拌鲍鱼片,说道没什么菜请将就着下酒吧。两人并排趴在窗边,俯瞰门外如海潮般的骚动,不一会儿就被劝了好几杯酒。烟火在两人的眼前破裂、碎落,令人目不暇接,仿佛就如青龙吐水却碰撞到坚硬的板块般,青色的火球啪地碎裂,绽出红色的波纹,不断地荡漾开去,最后像粉一样飞散消失在夜空。
“哎,少爷,您好不容易穿来的衣服好像因为汗水而弄脏了。这里没关系的,您就脱掉凉快吧……母亲,你也机灵点,去拿更换的浴衣来,不要光晓得聊天。”阿才带着已有三分醉意的表情,有些难受地说道。
“说的也是,不过没有能配少爷这种身份穿的好衣服啊”,母亲像是才想起来,取来团扇给两人扇风。旁边的大嫂倒是想出了办法,从壁橱的行李底下抽出一件中号大小很是艳丽的单层浴衣,说道:“虽然没有好衣服,不过有阿才洗干净的浴衣,如果少爷不介意的话,就穿这个吧。”
“少爷的身材和姑娘家一样俊俏,所以这件女儿的和服倒是很合适啊。”被她母亲这么一客套,巳之介觉得有种难以自抑的欢喜沁骨入髓。那是件洗得都褪色了的蓝色衣服,他两手宽松地套进真冈木绵的轻巧袖口,觉得仿佛阿才的魂魄也贴附到自己全身上下。
说着闲话献媚的母亲和大嫂,看时候差不多就下楼去了,后方客厅里就只剩两人肆无忌惮地坐着。
“我真是两三杯就喝醉了。让您看见这样的地方……虽然是第一次,但是我希望您不会因此嫌弃我。”
阿才曲肘在脑后,枕在男人腿上:“啊,真舒服,好久没这样放开手脚了,好像突然就放松了。”雪白的大腿露在浅蓝色的衬裙外,放荡地张开着,恣意地撩起岛田发型的鬓发。
这种放浪的姿态及动作,却让男人特别动心,觉得有种妹妹阿露难以效仿的风流韵味。
“真是可怜的人啊,本来人就聪慧,要是成为艺妓,那肯定是倍受欢迎的。但是却来我家这种正派的店铺打工,这是错误的选择。每日成天地在我那难弄的母亲身边服侍,就连作为儿子的我都觉得难以忍受。”
“人家是为谁才受这苦的呢。”阿才一骨碌地翻身起来,两只脚脖子翘得快到屁股上了,伸着长长的脖子转头说道,“哎,少爷,您也要为我着想下啊。”
“我也不是没为你着想,只是现在我也没办法啊。大哥这家伙因为对我有些顾忌,所以不用太在意,但是母亲和阿露却让我有些顾虑。那两人成天守在内宅,我们连安心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反正我会负责的。干脆,你就到浅草附近的那家艺妓茶馆干活吧,那样我们幽会起来也方便,你看行不行?”
这件事巳之介很早就在考虑了,不过,虽然他相信这样会更方便,但是每次面对阿才时又心生不忍而说不出口,直到今晚才得以坦白。说完后,女人果然幽怨地盯着他说:“是啊,那样您确实是方便了,想必也让您没了负担。但是也请您想想我的处境,如果要在艺妓茶馆干活,人家何必一开始忍辱负重地去做您家的佣人。薄情寡义,说的就是您啊!”
“喂,你说啥呢,如果是要抛弃你,我就不会这么苦恼了。前段时间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么,即使暂时分开,我以后也一定会娶你过门的。”
“因为您太能说会道了,所以您的话不能太当真。毕竟,不管您嘴巴上说多么喜欢,现在就有您其实不喜欢我的证据了。”
“证据?那是什么?”
“证据不就是您想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吗?您想想,喜欢我的人怎么会让我去艺妓茶馆干活呢?如果我成了艺妓茶馆的佣人,那么哪怕我再丑,真喜欢我的人,不应该担心我在外面会有别的男人吗?但是少爷您完全没有担心的样子,完全不顾我的感受,真是太无情了。”
阿才不知何时开始,声音已经哽咽,脸伏在双手手背上,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生气,沉默得像死了一样。
“因为我从没想过你可能会在外面养别的男人……”
虽然这样说,但是巳之介也找不到其他什么辩解之词。老实说,虽然他喜欢阿才,但是从来没有妒忌过。说到底,他倚仗的是自己作为上州屋继承人这一尊崇的身份,在脑海深处坚信着,既然自己都已经用那样的身份发过誓要娶她,那么无论是多么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不可能再找别的男人。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卑怯的安心感还助长了他的自负,以为自己处在比阿才强势的位置上。
“这个,阿才,阿才啊!”巳之介一边闹腾着、半开玩笑地抚着女人的肩膀,一边尽量哄道,“你这是怎么了,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也没强迫你非要那样做,你不用那么难过的啊。”但是阿才怎么也不听,越发执拗地别过头,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我不听我不听”,不停地抽噎落泪。窗外的晚风似乎已经停歇,屋檐上的风铃也安静了下来,炎热无声地侵袭进蒸笼似的客房,仿佛若一动不动的话,汗水就会湿滑湿滑地涌泄出来。巳之介无奈地或是前后,或是左右,死劲地摇着女人像尸体一样瘫软的身体,终于他也筋疲力尽地靠到窗沿上发呆,意兴阑珊地盯着她那底部坍散的岛田发型看。突然,阿才意外地爬了起来,勉强答应道:“这么说,少爷是说还让我像以往那样在您家里做佣人咯。”说着,眉间舒展了开来。
“不管说什么,我还没有继承家业,所以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我会找个时间和母亲谈提亲的事。所以你就暂时作为我们家的佣人委屈忍受下。”
“即使您说别委屈忍受了,我也会没皮没脸地咬着你不放,直到成为你的老板娘,所以我是不会离开的。”
“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孩子。刚刚还是哭啼的乌鸦,现在又笑了。”
巳之介也终于放心下来,为解闷而又举杯开饮,阿才一点点地靠过来,脸颊贴到男人的膝盖上,以单手大大咧咧地喝酒。虽然短暂的夏夜渐深,但是来往的热闹却一点也没变弱。仍在叫喊着“玉屋焰”“键屋焰”的男女身影,通过人家屋顶不断燃放的烟火,悠缓地映照在仰天躺着的阿才眼中。
“若说少爷要商谈提亲的事,那也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在那之前,有没有想过什么好办法,让我们可以避开别人的视线幽会。虽然不是讨厌做佣人,但是一整天眼睁睁看着您,却不能说上几句话,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阿才突然压低声音,用认真的语气说:“哎,亲爱的,老实说,如果没有您母亲,其实会很方便。您能不能想点办法?”
“虽然是碍眼,但是对于母亲,我也没办法啊。”
巳之介不明白她说这不可思议之事的意图,于是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脸色,却发现女人确实是认真的。
“说什么没有办法,这正是要展现你智慧的地方啊。亏得您母亲和老爷的关系不好,你可以劝她在附近什么地方弄间隐居所,分开来住。凭您的口才去说服您母亲,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还有这样的办法,连我都完全没想到。你真是足智多谋啊!”巳之介啪地拍了下膝盖,活用了之前卯三郎称赞他的话。“……嗯,想想是好。不过,虽然到时家里没有了碍眼的人,凡事都很方便了,但是你也会被要求一起去隐居所照顾母亲的吧。”
“照理是会这样的,但其实这也要看您的口才。您能不能想办法让人家作为阿露小姐的陪侍留下来,和您一起留在主宅?”
“那怕是不行的。如果母亲要分家,那么肯定会把阿露带去隐居所的。”
“那也是的,不过,虽然老夫人可能是想带她走,但是那个阿露小姐怎么可能会答应,肯定会拒绝的呀。”
阿才好像心里想到非常肯定的事,突然浮现出讥讽的笑,碰了男人的膝盖两三下,挑唆似的说:“……说来,少爷您不是也知道的嘛。”
巳之介歪头抱着胳膊苦想:“我从来都不知道啊。”对于女人话中暗藏的哑谜,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呀,因为母亲过分地娇宠着她,所以如果对她说一起去隐居所,她应该很高兴去的吧……难道说,她有什么非要留在主宅的缘由?”
“当然有的啊……那么,少爷您是不知道的咯?亲爱的,那位阿露小姐很早就和您店里的卯三搞在一起了。”
啊的一声,巳之介大吃一惊。这件事,真可谓晴天霹雳。虽然他也调笑她说“春心骚动”,但是一直以来,他做梦也没想过,那个温顺的妹妹阿露会做出这么没脸见人的事。
“我可没说笑。您不知道吗?这可不像少爷。如果您觉得,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说不定是我在撒谎,那么,您就再观察观察,为什么那位阿露小姐等到要分家时,会不听别人的话搬出你们的主宅……”
“即使是这样,那么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关系的?我家人多眼杂,她不是应该没机会见卯三郎的吗?”
“在家里虽然没有那种闲隙,但听说是在去常磐津师傅家的路上,经常陪同跟去的店铺小伙计,都已经被卯三给买通了。即使是今晚,你也等着瞧吧。因为是乘同一艘船去看花火,所以那两人的梳妆打扮,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哦。”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一些很可疑的事。情爱这种事,不管怎么隐藏,总会在某些地方显露端倪,真是不可思议。”
巳之介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心里其实非常不甘。特别是自己至今在吃喝嫖赌一道上可说历遍殆尽,于情爱之道,应该是目光犀利的。然而,为什么却没有察觉到阿露和卯三郎之间的关系呢?相比于卯三郎很早就嗅出了巳之介的恋情,巳之介却无论年龄多大也仍如小孩般懵懂无知。就连姑娘阿才都看穿的事,他却没有看穿,这实在是愚蠢透顶。这么一想,向来以花柳巷老手自许的虚荣心,被狠狠地刺伤了。真的是自己的脑袋缺少这方面的天赋,无论怎么积累努力之功,也不会显现出任何进步吗?这些忌妒的根性,又在他的胸中涌起。卯三郎也好,阿才也好,他们都具有天资卓绝的感知力,能敏锐地发现别人的情事。特别是像阿露这样,一贯都是柔顺而恭谨,光看表面的话,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举止,然而阿才却单凭前段时间她敷了更浓厚的白粉这一事实,而很早就察觉到其内在的机微,这种眼力真是让人惊惧。
还有一个让他不得不惊讶的,是卯三郎像往常一样能悄无声息勾引女人的那种魔力。巳之介可是好一番折腾,在众人面前都露出了马脚,才好不容易追到阿才。但是在这期间,那个男人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若无其事地把阿露收为己物。如果对方是妓女或者艺妓,那倒还好,可她却是非常内向的正经黄花闺女,而且还是主人家的小姐。作为家仆的身份,他是以怎样的手段,把可谓高不可攀的姑娘的爱情纳入囊中的呢?像巳之介他们,要是碰到这种情况,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但是卯三郎似乎只要有想猎取的女人,就能随心所欲地将之勾引到身边。似乎世间的女人很难对巳之介露出弱点,但是对着卯三郎,岂止是弱点,就连心底的肝肠都会不假思索地给他。巳之介越想越是涌起一种像是愤恨而悲伤的情绪,不过,一想到“但是我有阿才这样无比漂亮的尤物”,马上就又觉得宽慰,欢喜无比。
“所以少爷,干脆就那样办吧,怎么样?”
阿才蓦地站了起来,卷起浴衣的袖子,一边毫不怜惜地用两条细瘦的胳膊为他扇着团扇,一边说:“不管是您,还是阿露小姐,今后都要对双方坦诚相对,联手合作,这样不就方便了吗?总之,要是我能离开老夫人身边去服侍阿露小姐,那对双方都大有好处。”
“太了不起了!”巳之介马上兴奋地叫起来,鼻孔里吐着粗气感叹道,“是啊,这真是绝妙的点子,连楠公、子房也要退避三舍的谋略啊。啊,真是太了不起了!”说着,他挽起女人的手,夸张地奉若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