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有机会让我见见我爸爸,我应该会跟他说:“嗨,老家伙。”*
“那么,我们来谈一谈你的妈妈吧。”王小姐手里还在记录着刚刚我描述的爸爸的死亡,但她的下一个问题已经准备好了。
“怎么谈呢?”我有些抓不着头尾的。
“你怎么谈爸爸,就怎么谈妈妈吧。”王小姐说。
“不,我不能,”我摇摇头,“我没办法用谈论爸爸的方法来谈论我妈,她是个传奇,至少在我的认知上是。爸爸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把我制造出来却不让我跟他有缘份相处的一个不认识的人,但妈妈不是。”
“那妈妈是什么?”
“妈妈是神!”话一说完,我噗嗤笑了出来。
“妈妈是神有这么好笑吗?”王小姐跟魏先生在旁边看着我,眼睛里满满的疑惑,不过或许是被我的笑声感染了,他们也笑了起来。
“不,妈妈是神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我定了定神,渐渐收起笑意,开始解释着这句话的由来。
“那是谁说的?”王小姐问。
“是跟我很亲近的朋友们给我妈的绰号,他们都称我妈妈为:“神妈”。”
“神妈?”这下子,王小姐跟魏先生同时噗嗤的笑了出来,“为什么有这种称呼?令堂是不是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所以称她为神妈?”
“没有没有!”我否认着,“我妈妈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也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她也不会像周星驰一样会搓牌,更不会在你面前把双手的大姆指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然后张开所有的手指头晃呀晃地说:“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我大概等了王小姐跟魏先生冷静下来有两分钟之久,直到他们的笑意渐退,我才开始继续说下去。
“我妈妈之所以被称做神妈,其实是她的个性造成的。”
“怎么说呢?”
是啊!怎么说呢?我要怎么形容神妈呢?我发觉这世上几乎没有可以拿来彻底并且精准的形容我妈妈的词汇。因为当我回首跟妈妈一起走过这三十年来的路,这当中有过千百次争执与一再一再肯定再肯定地去证明了我跟妈妈难以相处的窘境,我就真的没办法从这世界上已经有的所有词汇当中去寻找一个适当的,来形容我的妈妈,并且有信心地对大家说:“对,我的妈妈就是这样。”
简单地说,她是个正常人眼中的疯子,疯子眼中的偶像。(相信我,这依然不是已经到位的形容词。)
当然,我这么说自己的妈妈,或许在许多有信仰的人眼里,会认为我必遭天谴,因为再怎么样,都不能去批评自己的母亲。(我所谓的信仰不仅仅是宗教信仰,甚至是自己内心里某种无法动摇的信念,也是信仰。)
但是,我愿意对我所使用的形容词负责,甚至我有信心向你们保证,我妈如果知道我这么形容她,她会点头说:“嗯,这么说还可以啦!”
一头雾水吗?没关系,我现在就开始告诉你们,关于我妈妈的故事。
我妈她有个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俗搁有力”的称呼,叫做阿惠。这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惠字。叫着叫着叫久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就都这么叫她了。(当然啦,我还是要叫她妈妈,你们可以学我的好友们一样叫她神妈。)
我之前说过,她是个美人。在民国五十几年,她十多岁的时候,每天都有一堆苍蝇飞在她身边。但她没有选蚌金龟婿嫁个有钱人的命,因为小时候外婆跟外公很穷,所以包括妈妈在内的两个孩子都必须出去工作(还有大舅)。
所以妈妈还在念国小,就被外公带到加工区去,每天在加工区里踩着针车,缝着成衣跟布料。大舅跟外公则是去帮人搬砖头板模,搬瓦斯桶,踩三轮车,或是到码头去帮讨海人下货。外婆则是在有钱人家里帮带小阿煮饭洗衣服。
妈妈国小毕业后,马上就有一个工作等着她。那是外婆托朋友去引介的,是到盐埕区的一户富贵人家里去帮佣做小妹,而且是半卖人的方式。也就是说,妈妈必须在富贵人家里住,而且要做到富贵人家自己解约,妈妈才能离开。一个月只有一天休息,月薪是一佰四十元台币(当时没有新台币)。
妈妈说,她刚到富人家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哭,几乎没办法睡着。一个晚上醒来五六次是常有的事,而且还不能让夫人(富人家的女主人)知道,不然会被骂。
她第一次拿到薪水的时候,她很开心的要拿回去给外婆(这时,妈妈还不知道她已经半卖给富人家,她以为只做一个月就好。),那装钱的信封上黏有胶水,她连开都没开过。
外婆见到她回来,心里很高兴,一家人傍晚还一起吃饭。妈妈说,晚饭只有地瓜粥配酱油,然后就是腌的萝卜干。但是她吃得很开心。比起在富人家里她每餐都有鱼有肉(剩鱼剩肉),她觉得地瓜粥跟萝卜干真是天下美味。
不过,吃过晚饭,外婆就要大舅用三轮车把妈妈带回富人家去,在这之前,外婆把大舅拉到角落,很轻声地对他说:“你妹妹已经半卖给人家了,等等你要载她回去盐埕,记得,千万要看见她进到人家家里,你才能回来,知道吗?”
“为什么一定要看着她进去?”大舅傻傻地问着。
“不然她如果偷跑,我们就没办法跟人家交待。”
“那如果她不进去咧?”
“用抓的也要抓进去,这就是她的命!”
“这就是她的命!”外婆这句话一说完,眼泪立刻逃命似地从眼眶里掉出来,好象已经在眼睛里挣扎了很久一样。
事情跟大舅担心的差不多,妈妈在富人家外面放声大哭,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女生不停地出拳搥打自己十四岁的哥哥的胸口。妈妈不停地摇头大喊着“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她的长发在空中飘动,眼泪在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地散开。
眼泪跟拳头没办法改变那个时代的悲哀,当然也没办法改变妈妈的命运。或许外婆那句“这就是她的命!”是对的。妈妈的抵死不从就像是一滴落在摄氏六十度的沙漠里的水,不需要两秒钟就会被蒸干,而沙漠依然浩大;那滴水解不了沙漠的酷热,就像妈妈的挣扎改变不了时代,为了生活什么都必须咬牙撑下去。
那悲伤的时代不是一个十二岁小女孩可以改变的。即使听过多少类似的故事或是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们认为那有多难过,或是多难以想象,甚至感受到了我妈妈当时的无力感,你们都无法了解那股令人无力的力量。
富人家的门关了。门缝底下透出些微的光线,几个人走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