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世界上的很多国家,其中英国很少有的我喜欢的国家之一,它给人的感觉没有美洲那般市侩,也没有澳洲那般冷血。英国一年四季都有雨,那里的气候给人一种温和的舒适感。身处英伦,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刚下飞机没多久,就开始飘起发丝般的雨,雨水不是打在脸上,而是拂过脸庞,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惬意,上飞机之前我还为我那乱作一团的感情生活心烦意乱,现在那些烦恼几乎被我远远的抛开了。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彬彬会跑到英国来——这里真是一个适合遗忘的好地方。
那所大学热情的接待了我。文学系和我洽谈合作适意的几位教授我都非常熟悉,他们都曾经在中国做过访问学者。其中有一个30余岁的语言学女教授在中国期间还曾经对我颇有些好感,这次我也见到了她。显然她对我几乎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她和我打交道的时候显得自然而成熟。这反而让我对她产生了小小的兴趣。
事情很快就谈妥了。于是我便按照出国前彬彬留给我的地址去找他。我英文很好,所以问路不难。那是一所位于伦敦近郊的独立的房子。显然那个地区居住的人都是在社会上非常显赫的,因为我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
远远的我看到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国中年女人正在花园里修剪着灌木的枝桠,一边在独自嘀咕着什么。在房子的起居室的窗台上,斜靠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正在读一本书。他的膝盖上一只样子很怪异的小猫正在懒洋洋的打着瞌睡——那个少年就是彬彬。
我的出现多少使他有些惊讶。他站起身,向我走过来。那只小猫显然被从睡梦中惊醒,于是它不满意的叫了两声,转身跳到房顶了。
他的姑姑——就是那个中国女人热情的接待了我。她说她每次见到祖国的同胞都会非常开心。她把我让进起居室,坚持让我留下吃晚饭,我也不好推脱,只好同意。
“你们聊吧,我去准备晚饭。”说完她就忙她的事情了。起居室里于是只剩下我和彬彬两个人。
“你很会找地方,这个地方不错。”我说。
“对于我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不是北京。想喝点吗?”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我叫不上名字的啤酒。酒瓶很精致。我接了过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开门见山的问。
“我也不知道,也许过几天就回去,也许这辈子就住这里了。”他说。
“不在北京做前途无量的名牌大学生,而在这里做非法移民?”我笑着说。
“我最近才发现,其实亲人对我而言很重要。这里有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留下来也是正常的。”彬彬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面无表情。
“你有没有想过,重新给他一个机会?”我问。
“我给他机会?谁给我机会?他除了我还有他的父母,他的同事,还有大把愿意陪他上床的女人。可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彬彬的语气略有些伤感。
“如果他非常非常后悔呢?你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吗?”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很惨——那是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习惯了在感情上依赖我罢了。喜欢女人,忘记我,对他而言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之间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我是纯粹的同性恋,他不是。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根本谈不上是爱情。”
“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阐述我的观点,但是我认为你们之间的问题和谁是不是同性恋没有关系。从最简单的角度上看,你们的问题不过是:一对情侣中的一个人喝醉了酒之后上错了床。仅此而已。如果你们之间不算爱情,那么这个世界上或许根本就没有爱情。”我说。
“难道爱情就不应该有一点附带的责任吗?他这是背叛,背叛!但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彬彬情绪竟然开始激动起来。
“不要忘了,你爱上的是一个普通人。他有七情六欲,他也会被引诱。他现在后悔莫及,整天醉生梦死。他甚至让我来英国劝你回去——难道这一切都不能让你稍微有一些怜悯?”
“是他让你来的?”彬彬眉毛扬了扬,“他让你对我说什么?”
“他说他爱你。”
听了这句话,彬彬仰天大笑,笑声非常怪异。我注意到他的眼角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我对彬彬说希望他能再给北京一个机会。他始终微笑不语。这个孩子变了很多,却始终让我无法猜透。我甚至在想,是否一切这样就算结束了呢?
第二天我就乘飞机返回北京了。尽管完成了公事,但这次伦敦之行对我而言几乎毫无收获,所以心情很糟。一下飞机,走出舱口,我就看到了纾华领着儿子在那里等我。我非常意外——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在机场或车站接过我。看见了我,她笑盈盈的迎了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我给你们系里打电话了,他们说你今天到。正好今天儿子学校休息,我就带他来接你了。饿了吧?我在家里准备了晚饭,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挽起我的胳膊,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
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坐在驾驶座旁不停的抽烟,儿子和纾华在后排坐着。纾华嗔怪着说:“少抽一点吧,都这么大岁数了。”
听了她的话,我条件反射似的把烟掐灭了。结婚多年来,我们交谈很少。所以对于她的话我一贯是言听计从的。
我们的儿子一直盯着窗外看。对于他来说,我们不过是两个恰好成了他的父母的人。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或即将发生什么,和他无关。
回到家里,我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纾华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很快桌子上就出现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心里感觉非常温暖。那种感觉我以前几乎没有过。
晚饭的时候儿子一直在讲发生在学校里的他认为很有趣的事,我和纾华就那么笑着听着。那顿晚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纾华那天兴致似乎很高,她还喝了几杯红酒。她平时基本是不喝酒的,因此三杯酒过后她的脸上就出现了迷人的红晕。
晚饭之后,我陪儿子玩了一会,他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房间里只剩我和纾华。
“困吗?我们睡觉吧。”我说。
纾华没有说话,而是把头轻轻的靠在我的肩膀上,用手轻轻摩挲我的胸口。顿时我的欲火便被挑逗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纾华并不是一个很擅长床上技巧的女人,但是每次她靠近我,我都会感觉到无法抑制的兴奋。她是我的妻子,但是每一次和她做爱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
她的手不停的在我身上抚摩,渐渐的由胸口而到小腹,继而便是两腿之间的敏感部位。虽然隔着衣裤,但是我仍能感觉到她天鹅绒般的手掌上火热的温度。我终于被完全挑逗起来。我抱起她,把她平放在床上,之后开始亲吻她的身体。她的额头,她的嘴唇,她雪白的颈子,丰满的乳房……她用手抱着我的头,含糊不清的呻吟着。我喜欢听她的呻吟,于是我继续亲吻她的小腹,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敏感部位开始潮湿。她的两条腿不安分的颤抖着。
我急于和她交合,于是迅速的脱光了她的衣服。可是当她的裸体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面前的纾华变成了另一个女子,她的躯体虽不及纾华丰腴,但是充溢着青春的气息。她的身体也在不停的扭动和颤抖,但是她的脸上却流着眼泪。她是我生命里的另一个女人。她就是那个曾经让我拥有人间最大快乐的那个少女。
顿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继续下去。这个时候纾华的声音唤醒了我:“老公,我要……”
于是我不假思索进入了她的身体。我在她身上喘息着,享受着她的身体带给我的快感。但是幻觉中的那个女孩的年轻的躯体和流泪的面孔却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不知道是幻觉的缘故还是酒精的作用,这次性生活非常漫长。最后我和纾华终于同时达到了高潮,我们也都筋疲力尽了。
我无力的从纾华身上滚了下来,也没穿内衣,就那么靠在床头,点了一根烟。黑暗中我看到我的生殖器突兀的躺在那里,极为寂寥。
纾华也没有睡,她靠在我的身上,用手抱着我的腰,均匀的呼吸着。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我去英国之前她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你必须和她离婚!”这句话和刚才我头脑中的幻觉交迭在一起。这对我真是极大的讽刺:第一次和她做爱的时候,我把她想象成纾华;而现在,我可以同真正的纾华做爱,我脑子里想的竟然又变成了她。
我明白或许是该说出真相的时候了。于是我坐了起来,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你不必说了,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不怪你。”纾华说。
“可是这件事……”
“以前我做得不好,我有责任。以后我们好好生活,好吗?”她打断了我。
说完,她关了灯,说:“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说完她躺下便睡了。我在黑暗中发呆了半天,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我仔细揣摩她刚才的那番话。
看来她已经猜到了。这是唯一的解释。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之一]英国是一个几乎没有四季之分的国度。这里一年四季几乎都在下雨,雨不大,但是很缠绵,这也是我觉得它浪漫的原因。
我喜欢在下雨的时候打着伞在院子里坐着,看着乡村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英国的男人远非想象中的那般“绅士”,因为我时常可以看见青年男女在细雨中忘情的拥吻。清秀的高个子男孩留着浅浅的胡须,烈火般的亲吻女孩的嘴唇,他的双手在她的脊背和臀部游移,丝毫未把我这样的旁观者放在眼里。
我内心深处是羡慕他们的:我从来没有过可称之为“浪漫”的爱情,我甚至不清楚拥有过的东西究竟算不算爱情。
吻过后,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走远了。他们到了温暖、安逸的乡间别墅后,一定会在火炉旁做爱。之后他们便会信誓旦旦,发誓永远不背弃对方。他们还很年轻,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过个两三年,或者三五个月,他们中就会有一个人受伤,远走他乡。
姑姑看我整天闲得无聊,便告诉我离家不远有一所小区学校,里面开设各种各样的课程。我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学点东西未尝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于是我便到那所学校去看了看。课程种类繁多,包括文学、戏剧、外语、空手道、踢踏舞,甚至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去学拉马兹无痛分娩法。我挑来挑去,发现我只对学学戏剧稍微有些兴趣,于是我报了名。
戏剧课的教师是一个伦敦某大学退休的老教授,60多岁,头发花白,讲一口标准的英式英语。在学校的时候我听惯了讲美音的老师的课,所以第一堂课我几乎没听懂什么。只是依稀记得他讲得是古希腊戏剧,他提到了一些希奇古怪的名字——我猜大概是埃斯库罗斯或阿里斯托芬之类。老师在前面夸夸其谈的时候,我一直在纸上随意画着叫不出名字的图案。坐在我左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金发男孩,他一直时不时的朝我这边看几眼,我想或者是因为他没见过真实的黄种人而觉得好奇吧。
随着我对英音的逐渐适应,后面的课愈发有意思起来。这位老教授治学一丝不苟,而且是一个典型的反美主义者,他经常在讲课间歇中恶毒的诅咒美国的共和党。我对小布什政府本无太多好感,所以听他骂也觉得很过瘾。慢慢的他讲到莎士比亚,讲到莫里哀和狄德罗。我以前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戏剧史的教育,所以听得很过瘾。
在英国生活的日子里,至少我还交了一个朋友,就是小猫博比。这个名字是姑姑起的,她说她的丈夫有个侄子名字叫博比,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子,于是姑姑便给自己的宠物也取名博比。她不知道博比其实是坎宁安的《末世之家》里男主角的名字——他是一个热爱音乐热爱生活的双性恋者。
小猫博比虽然拥有一个可爱的名字,但这并没有帮助他拥有可爱的性格。他非常的倔强,有的时候甚至很清高。他心情好的时候,便会蹦到我身上,用他光滑的毛皮蹭你的脸。但是如果我对此表现出某种不耐烦的情绪,他便马上会窜开很远,并且很久不理你。或许这是名贵的猫才能有的名贵的性格吧。
不过博比一直对我很不错,他喜欢在我的房间里玩耍,并在我的肚皮上睡觉。于是渐渐的,他养成了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的作息规律。晚上我上网的时候,他便乖乖的趴在我的腿上打呼噜。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小动物如此亲昵过,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博比认为我和别人有些不同吧。
傍晚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博比总会跟着我,有的时候在我的前面没命的跑,有的时候则慢吞吞的跟在我的身后。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博比更像是一只狗。我一直讲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欢猫还是喜欢狗的,但是现在我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我喜欢像狗的猫,或像猫的狗或者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动物。我的这个嗜好就像我的性取向一样,蒙昧,混杂。
有一天我在和博比在雨中遛弯的时候,他被淋湿了。当天晚上他就病倒了。他失去了平日活蹦乱跳的精神,无精打采的躺在他的窝里。两只大眼睛也没有了光彩,显得恹恹欲睡。
“他经常感冒。没关系。”姑姑笑着安慰我。她很熟练的给博比喂药,并且帮他盖好了被子,把他放到了火炉旁。
“睡一觉就好了。”姑姑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我的房间睡觉,一直坐在火炉旁陪着他。博比睡得很香,我摸着他脊背上的毛,给他唱歌。夜里,博比居然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有气无力的爬到了我的腿上,之后把头埋在我的衣襟里,趴着睡着了。于是我一动都不敢动,怕吵醒他。那一夜我们两个就那样睡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博比已经恢复了健康。他早已经睡醒,不过他怕吵醒我,一直趴在我的膝盖上,一见我醒了,他似乎欣喜若狂。他用脑袋在我的衣服上蹭了又蹭,之后跑出去吃东西了。
我头一次感觉到当一个我钟爱的东西恢复了健康时自己快乐的心情。有人说当另一个人(或)动物的快乐超越了自己的快乐,表明自己是真正的爱上了他(它)。我和博比关心着彼此,或许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我自然的想到了我和他——我们两个究竟谁更在乎谁一些?我的离去究竟又会给他带来多少伤心?是否选择了分手,我们就能真正的快乐起来呢?
有一天戏剧课上,老师讲到了尤金?奥尼尔。这个人我以前听说过,不过我并不喜欢他,因为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戏剧家,他过于商业化。那天在课堂上,老师用放映机放了一幕尤金?奥尼尔写的话剧《安娜?克里丝蒂》。据说非常有名,并且拿过诺贝尔奖。剧里讲的是一个善良、淳朴的女人嬗变的过程:安娜是一个船员的女儿。她的父亲长期在海上漂泊,把她寄养在亲戚家里。在亲戚家里,她被她的表哥强奸,之后她便堕落了。她吸烟,她向酒吧里寻欢作乐的男人卖弄风骚。后来她真的爱上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无法原谅她的过去。于是安娜对着她的父亲还有那个她爱的男人破口大骂。话剧的主题似乎是谴责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迫害,但是我所看到的却仅仅是一个善良女人的痛苦——人们在她不堪的历史面前忽略了她善良的本质。而她的堕落又何尝不是对那些伤害她的人的一种报复?
那天下课后,那个经常看我的金发男孩走了过来,邀请我和他一起喝杯咖啡。他的目光很真诚,我觉得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我便答应了。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环境很幽雅的咖啡厅。我点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decaf。他说话的语气很优雅,而且措辞相当客气。他说他看得出来我也是同性恋,并且希望能够和我成为朋友。说完之后,他没有忘记顺带赞美我的衬衫和我的裤子非常相配。
说实话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朋友”的明确含义是什么。英国的男性表面上往往是有些虚伪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是同性恋的,我甚至怀疑或许我的某些举动有女性化的迹象,但他说不是,他说我只是具有同性恋者的某种气质。我也不打算问个清楚,于是我只是不停的微笑和点头。我知道有些人就是有这种窥破别人性取向的能力的。
分手的时候他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我,并且很礼貌的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感觉到他的嘴唇虽很柔软,但是非常有力。那一刻我心跳得非常厉害。他似乎注意到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于是他更加大胆的托起了我的下巴,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下去。
那是一个很深的吻。我本来想推开他,但是我无法抗拒那种美妙的感觉,于是便闭上了眼睛,享受这个异国的男孩的吻。可是我一闭上眼睛,脑海中竟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中国男人的面孔——我看见他眼角流着眼泪,伤心欲绝的看着我。我感觉我的心就快粉碎。于是我猛的推开了面前这个男孩。
“怎么了?”他很温柔的问。
“没什么,我想回去了。”我低着头说。我不想再看他一眼。
“记得联系我。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够加深一些。我喜欢你,你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东方男孩。”他始终很有礼貌。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额头上渗出大滴的冷汗。我一直在想,原来被引诱竟然如此简单。
这次经历让我对我以前坚持的信条产生了怀疑:如果首先背叛的不是他,那么一定会是我。难道任何一段关系中都必须有人要背叛吗?
那天晚上,我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居然收到了他的一封e-mail。信的内容很简单:
“彬彬:
下个月我就结婚了。祝你一生幸福。”
我呆坐在显示器前半天没有动,屏幕上那些闪动的字符仿佛是跃跃欲试的病毒,干扰着我的视线。我的脑子中反复出现这样一句话: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之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买鞋成了我最大的嗜好。我喜欢欣赏西单商场或时代购物广场里陈列的那些昂贵的鞋子。我有一双非常完美的脚踝,所以每当我试穿那些细跟的鞋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当我抱着那些昂贵的鞋子走出商场大门的时候,我可以从一切和我擦肩而过的的女人眼中看到羡慕和嫉妒——这正是我渴望的。我记得好象一个作家这样写过:来,让我们真的叫他们忌妒。现在我才体会到被人忌妒的美妙感觉。
今年我的生日我收到了爸爸从国外寄给我的礼物:是一只在挪威买的手镯。手镯是银白色的,上面镶嵌着很碎的钻石样的东西。爸爸每年都会给我寄生日礼物,那也正是每年我心情最愉快的时候。不过今年的生日我很是伤心了一阵。那是因为我得知,前一天晚上一个我非常喜爱的男歌手跳楼自杀了。
我并不是非常喜欢他的歌——他的声音很幽咽,有一种迷离的感觉,那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我欣赏他做人的态度,他活得很纯粹,至少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什么东西是必须隐瞒的,包括他的性取向——他在若干年前坦然承认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并公开了和他恋爱17年的男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以跳楼自杀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因为他生前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人——他苛求自己外表的完美,但是这样一跳,一切都摔得乱七八糟了,真是物极必反。自杀的原因别人不得而知,但是有人从他的遗书中分析是因为他无法在旧爱和新欢之间做取舍,于是干脆两个都不要,自己走得干干净净。
我在想,或许世界上最纯粹的爱就只能是同性之间的爱。我说不清楚原因,只是认为同性恋男人都有这样一种苛求完美的气质:彬彬为了爱人的背叛而远赴英伦,这个男星为了自己的动摇而不惜毁灭自己的生命。而属于我的这个男人呢?他不会为了任何人结束他的生命,他信奉着他自己的原则——他以为自己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而他不知道的是同时对两个女人负责就是对自己的生命最大的不负责。
于是那些天我整日听那个已亡歌手的歌,仿佛想在几天之内把他的一生听完。我才发现一个人的生命的内涵其实远比想象中的丰富:
“被夜色追着走/被孤独烧成火
我也不曾如此深深苛求
存在你的想念之中
我才有活着的感受
被真心爱的我/被你的爱纵容
微亮天空中我重获自由
你的体温充满我心中
想回到生命开始的时候”
这段日子我和他的性生活越来越少。我隐隐感觉到他和他老婆之间发生了什么。虽然我曾经威胁过他,让他必须离婚娶我,但是现在我觉得那样做是没有根据的。当初我把他引诱上我的床的时候,并没有叫他对我负责,而现在反悔更不是理智的举动。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害怕他有一天为此而自杀——以前他没有这个胆量,但是现在他有了榜样。
有一天中午,我刚刚起床,正在画眉毛,打算下午出去逛街。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我住处的电话很少有人会打,他是根本不可能在工作时间打给我的,所以我推断这一定是我妈——自从他回了上海,她给我打电话的频率比以前提高了,每次的话题无外是问我他离婚的事情办得如何。我妈是一个狠毒的女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很感激她。因为随着我的思维的转变,我们竟然成了一个阵营中的战友。
于是我懒洋洋的接起了电话。
出乎我的意料,电话里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并不甜美,但是很温柔。
“我是纾华,我很想和你谈谈。”她在电话里说。语气平淡。
是他的老婆。
我在电话这边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时刻的到来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这个和我生活在两个平行的空间里的女人终于还是找到了我。
“喂?你在听吗?”电话那头说。声音依然温柔。
“哦,你好。你想和我谈些什么?”我问。
“没什么,你方便见个面吗?有一些事情总要见了面才说得清楚。”她说。
我答应了她,并且约她在我住处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挂断电话之后,我的心里一直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我该如何面对她?她又会对我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她会气愤,还是难过?她应该气愤,因为我破坏了她的家庭,我和她的男人睡了两年觉,之后又逼他抛弃自己的妻子。我感觉自己画眉毛的手开始颤抖。
这个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害怕见的,但是终于还是没能逃掉。
我尽力把自己打扮得清秀一些,那样或许可以让她不那么厌恶我。在她面前,我是一个道德上的沦丧者。
半个小时之后,我如约来到了约定的咖啡厅。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我认为必须让自己适应一下谈话的环境。我知道这不会是一个很愉快的谈话,所以我需要时间让自己足够放松。
半个小时之后,她来了。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她一面,我感觉和上次相比她变了许多。我注意到她很精心的做了一个漂亮的发型,而且化了淡妆。她的身材有些丰满,但是非常匀称,很有风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钻戒——它夺目的光彩让我感觉自己的身影非常暗淡。
“非常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比不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很少来这种地方,所以好久才找到。”她微笑着坐到了我的对面。
她真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简直无懈可击。她的笑容充满宽容和友善,丝毫没有怨恨的意味。这对我而言无异于巨大的讽刺:我破坏了她的家庭,而她却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我。
“我知道你想和我谈什么。你不必客气,尽管直说吧。”我说。
和她对视对我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我想尽快结束。
“别着急,我们先来点些喝的东西吧。我平时是不怎么喝咖啡的,那会影响我的睡眠。我还是喝一点果汁吧。”她依然微笑着。她站起身脱掉自己的外套,把它搭在椅子的靠背上。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羊毛衫,“北京的天气越来越怪,还没到夏天就开始这么热。”
我叫来服务生,点了两杯新榨的果汁。
“我知道今天约你出来有些冒昧。但是我的确非常想见见你的样子——现在见到了,你真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难怪我的丈夫会喜欢上你。”她说。语气中没有怨毒,只有由衷的赞美。
“他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吧?你全知道了?”我问。
“我知道得不多,而且也并不是他告诉我的。”纾华说。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问。
她笑了笑,抿了一口果汁,之后说:“告诉我,你爱他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这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但是从来没有得出过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但是我的本意并不是想伤害你和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只是凭自己的直觉做事。”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是一个坏女孩,所以我一点都没有责怪你。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喜欢过有妻子的男人,不过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她说。
“你爱他吗?”我突然想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她意味深长的注视着我的眼睛,说:“爱,非常非常爱。但是我明白我以前做得非常不好,我伤害了他,我让他度过了很多年寂寞的日子。这是我的错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或许我会改变我自己。”
“你今天约我出来,是不是想让我放弃他?”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我明白我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做什么,不做什么。是否放弃他,这完全由你做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放弃他。如果是在10年前,或许我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他,但是现在不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错误——不怪你,也不怪他。”
“可是……”
“你让我说完。”她打断了我,“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你追求幸福,这没有错误。我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你也曾经有过痛苦。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他并不是一个牛仔,他把很多东西看得很重——非常重。对于他而言,家庭是无法割舍的。孩子,我说这些的目的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你的未来还很长,而他已经没有再次选择的资本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不是吗?”
我沉吟了好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得承认她说得非常有道理。当初他投入我的怀抱,并不是因为爱情或什么别的,而是因为他需要另一个家庭,一个有激情,有性,有引诱和放荡的家庭,用以在某些时候替代他的那个沉闷的家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寻找替代品——我的床是纾华的床的替代品,我的房间是纾华的房间的替代品,我的身体是纾华的身体的替代品,而当这一切纾华都可以满足他的时候,他自然不再需要我。
那天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纾华始终没有提过让我离开他的只言词组,她始终微笑着向我描述他对家庭的眷恋,而这对于我而言更为残忍。
我终于决定放弃了。我和她不属于一个重量级。即使我可以把她推下地狱,她也会和魔鬼们一起嘲笑我的浅薄。
回去之后,我洗了一个漫长的热水澡,之后我给上海的家里打了个电话,对我妈妈说我立刻回上海。妈妈在电话里问我原因,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忍不住号啕大哭。我说不清原因,算是我对即将逝去的两年的生活的一种纪念吧。电话那头妈妈不住的安慰我,她说:“好孩子,别哭,赶快回家来吧。”
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上海,想念我的母亲。
[之三]我过了大半年僧侣般的生活。没有朋友,没有性,没有家庭,没有电影,只有酒和烟。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酒和烟这两个坏东西在人类历史上作恶多端却始终没有被禁绝的原因——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需要它们。在某种意义上讲,它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超市成了我喜欢光顾的地方——我习惯了购买罐装食品,因为它们给我带来方便。我的冰箱里储存了很多沙丁鱼罐头和牛肉松,饿了的时候我就随手拿出个什么吃。时间长了,我的味觉系统渐渐紊乱,微辣的沙丁鱼和微甜的牛肉松在我口中成了一个味道。
从小到大我是习惯了寂寞的,但是我不习惯在痛苦和懊悔中自责的寂寞。以往的寂寞中,我可以找到很多事情做:看我喜欢的电影,喝我喜欢的啤酒,在性幻想中自慰——但是现在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成了负担和罪恶。
我心里始终是希望彬彬回来的。在那次糟糕的一夜情之后我意识到了我和彬彬之间拥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彬彬离开了我。他有选择的权利,我们都有。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被控制和记录。我必须为自己当初的放荡付出代价,这就是报应。没有人能够逃脱报应。
我一直希望这大半年的痛苦就是我的报应,当报应结束的时候,我的痛苦也会过去,彬彬就会回来。这样的愿望在我的无休止的等待中渐渐破灭。我一直想给彬彬写封e-mail,但是每次打开计算机,便又发现无话可说。我们之间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无话可说。我一直认为这是自然的,无话可说意味着默契。但是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经过漫长的自我征讨后,终于有一天我说服了自己:彬彬已经走了,他已经不再属于我。或许他正在英国经历着一段崭新的恋爱,或过着没有我也舒适惬意的生活。现在到了我们两个都往前走的时间了。但是即使如此,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些日子公司的那个女同事不停的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她始终希望我能够体念我们的那次一夜情,并和她发展一段更为严肃和正式的关系。起初我非常烦,但是当我决定解脱自己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想到了她——或许我应该和她在一起,那样任何人都有了正确的归宿:她得到了她喜欢的男人,我为我的一夜情付出了代价,而彬彬则可以彻底的从我们的过去中超脱出来,过他自己的生活。
“你嫁给我吧。”有一天在一个和她单独相处的场合我对她说。
她似乎很难相信的样子,但是很快她就欢呼雀跃起来。她搂住我的脖子亲我的脸颊,我把她推开了。
“我们筹备一下,尽快结婚吧。”我不停的抽烟。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开始繁忙起来:照婚纱相,和彼此的父母见面,筹备婚礼。她乐此不疲的奔波在照相馆、婚纱店之间。我们双方的父母对我们的闪电结婚表示惊讶,但是显然大家一块吃过饭之后就彼此满意了。她的父母都是普通而善良的人。而我的父母对于我最终决定和一个女人结婚表示异常的欣喜,于是很快他们就决定了婚礼的日期和客人的名单。
那段时间里,每天晚上我回到我曾经和彬彬共同生活过的小屋的时候,心里总会增添很多伤感。床头柜上仍然放着嵌着我和彬彬的合影的相框,阳台上还晾着两只彬彬的袜子。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太多在我的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无论在什么问题上我都是一个淡漠的人,但是今天我发现,在失败的爱情面前我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弱者。其实任何人在爱情面前都是弱者。
那天夜里我突然想去看电影。于是我便徒步到附近的一家小电影院。那天晚上正上映《霸王别姬》,为了记悼刚刚死去的主角。这片子很久以前我就看过,并不喜欢,因为里面的气氛太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不过现在我需要的或许正是这些压抑的东西,于是我便买票进去了。
片中的虞姬是一个由男性扮演的旦角,但是整部影片绝非是讲述一场同性恋情。虞姬对项羽的爱情超越了性别和舞台的界限。尽管最后蝶衣在舞台上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因为在他的心中,自己的生命已经无法和虞姬的生命分开。
尽管是旧片,但是仍然吸引了很多人观看。三个多小时的电影,影院里流溢着不谙世事的男孩女孩的叹息。虞姬的死甚至引发了隐隐的哭声。但是我始终面无表情:现实生活中没有霸王别姬这类故事,谁离开谁都能够继续生活。
一天下午,表妹给我打电话,约我一起吃晚饭。晚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就要回上海了。
“我一直以为我不属于上海,但是到了北京我才知道比起北京来,或许上海更适合我一些。”
“你不打算参加我的婚礼了吗?”我问。
“天啊,你那算婚礼吗?你不过是随便找个女人结个婚罢了。”
“真应该庆祝一下,你回老家,我娶老婆。”我叫了一瓶红酒,给她倒满杯。
“知道吗,我见过她的老婆了。”表妹抿了一口酒,对我说。
“是吗?是你找的她还是她找的你?”
“当然是她找的我。”
“她找你的麻烦了吗?你们有争执吗?”我这才意识到表妹的决定和这个女人有直接关系。
“告诉你,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她完美到让我觉得任何对她的伤害都是一种罪过。我不希望自己永远做一个完美的女人的替代品——那意味着我永远无法超越她,而她可以在任何时候笑着俯视我。”表妹喝了一大口。酒中没有兑任何饮料,非常酸,她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你要走吗?”我问。
“不知道。他没有必要知道。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我离开之后乖乖的回到家里,吃他老婆精心准备的晚饭,之后陪他的儿子玩,夜里和他老婆做爱。这是他多年以来渴望的生活。现在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了。”
“为什么我们都必须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的快乐?”我说。
“或许比起让我们自己快乐来,我们更希望看见他们的快乐。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我们喜欢寂寞,喜欢用自己的寂寞交换别人的幸福。”表妹苦笑着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么做了,他们就真的会幸福了吗?比如,你离开他,让他们夫妻团聚,他真的会非常开心吗?或者,我和一个女人结婚,这个女人就一定会幸福,彬彬就一定会快乐吗?”我问。
表妹沉吟了很久,说:“你说得对。但是有些事情我们自己无法决定。”
那天晚上我和表妹都喝了很多酒,我们都喝醉了。表妹喝醉之后含含糊糊的开始哼唱很多歌曲,我听不清楚她哼的究竟是什么,似乎是童谣或民歌之类的东西。表妹一边哼一边流眼泪。不知为什么,我也被感染了,于是我陪她一块流泪。我们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游荡,像是地狱的两只孤独的魔鬼。
后来,按照双方父母的安排,我和我的未婚妻子去登记注册。在登记处外面,她拉住了我,凝视着我的眼睛,很严肃的问我:“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我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当然考虑清楚了。”
她的表情仍然很严肃的问:“你说实话,你到底爱不爱我?”h t t p : / / hi. b aid u .com /云 深 无 迹
我讨厌她这么问。于是我很不耐烦的拽过她的手,说:“别傻了,我们今天是来登记的,不是讨论问题的。”
她沉吟许久,甩开我的手,幽幽的说:“或许我们现在不应该登记。”
“可是再过几天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可以在婚礼后再登记。走吧,我们去吃午饭。”她说。
说完,她拉着我的手就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我隐隐感觉或许现在不登记是正确的。我说不清楚原因。
在婚礼的前几天,她没有再问我任何问题,而是专心致志的准备着一切。每每我注视着她忙碌的身影的时候,我都会暗自想:我的决定真的能够让一切都顺理成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