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悦尔小朋友开口比较晚,别的孩子八、九个月大就会喊“爸爸妈妈”,悦儿都快满一周岁了,占喜还没听她开口叫过人。
小姑娘有自己的发音逻辑,想找妈妈喝奶了会叫“啊依啊依”,困了想睡觉,又会叫“啊噗噗”,其他诸如想出去玩、尿尿了、拉臭臭了,她总是会用风马牛不相及的音节来表达,占喜都能听明白,却搞不懂原因。
骆静语有点儿担心,问占喜要不要带悦儿去看看医生?
这一年来占喜时不时的要去茶室工作,总带着孩子不方便,很多时候是让公公婆婆来照顾。
两年前,骆明松和阎雅娟的小超市盘给了别人,二老正式退休,每个月领着退休金优哉游哉。外孙有亲家帮管,他俩就在儿子儿媳忙工作时顶上,帮忙照看小孙女儿。
二老都不会说话,只会“呃呃啊啊”地发声,悦儿和他们待在一起会缺少语言刺激。骆静语甚至看到过悦儿对着礼物“说话”,大概在小姑娘的心里,爷爷奶奶和小猫差不多吧?
骆静语也不会说话,平时就靠欢欢一个人给悦儿讲故事、唱儿歌,他想会不会是这个原因,才导致悦儿开口比别的小朋友晚?
占喜叫他不用担心,悦儿的听力和语言能力绝对没问题,每个小孩情况不一样,这还没满一周岁呢,急什么呀?
骆悦尔第一次开口叫人是在十月初的一个晚上。
国庆长假,茶室里很忙,占喜在那边守着,骆静语傍晚时提前回家接替父母。看到儿子回来,二老交代过几句就离开了,把孙女儿交给儿子照顾。
骆悦尔很黏爸爸,阎雅娟已经给孩子喂过晚饭,骆静语还没吃,把饭菜热了一下端到餐桌上,让悦儿在餐桌边的爬爬垫上自己玩。
他吃着饭,眼睛就没离开过女儿,小家伙独自玩了一会儿后就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骆静语身边,扒着他的腿要抱抱。
骆静语放下筷子把女儿抱到腿上,悦儿仰着小脑袋看爸爸,小嘴巴动着像是在发声。骆静语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低下头用额头碰碰她的小脑门,对着她温柔地笑。
女儿的身子那么小,那么软,皮肤又白又嫩,还带着奶香,骆静语根本舍不得撒手,抱着她三下五除二地扒完几口饭,洗过手就盘腿坐在垫子上陪她玩。
他帮悦儿用积木搭房子,没搭几层,悦儿就会把房子推倒。骆静语无奈地看着她,她又把积木递给爸爸让他接着搭,他搭了,她又推,然后咧着小嘴拍手大笑。
骆静语忍不住对她打手语:【小坏蛋,你老是欺负爸爸。】
悦儿看不懂,对他眨巴着大眼睛,家里没有别人,骆静语干脆壮了壮胆,指着自己开口道:“窝,巴巴,约呃,窝,巴巴。”
悦儿懵懂地看着他,爬过来钻进他怀里,嘴巴动了两下,像是说了一个词。
骆静语紧盯着她的小脸蛋,眉头微蹙,他是看错了吗?悦儿刚才说了什么?是“爸爸”吗?
他又一次对她开口:“约呃,巴巴,窝,巴巴。”
悦儿的嘴巴又动了两下,这一下骆静语确定自己没看错,心都跳快了一些,打手语问:【宝贝,你是在叫爸爸吗?】
他是多么想听女儿叫这一声“爸爸”呀,却又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如愿。
骆静语定下心来,对女儿绽开笑,捏捏她的小脸蛋,再次打手语道:【你的星星哥哥也是先学会叫爸爸,那是因为他的爸爸对他说话多。你为什么也先学会叫爸爸?是因为爸爸比妈妈容易叫吗?你妈妈说,我学‘爸爸’也比学‘妈妈’来得快。宝贝,你马上就要学会说话了,爸爸比不过你,以后你会说很多很多话,可是爸爸不会说话,你会嫌弃爸爸吗?】
悦儿习惯了爸爸妈妈平时的手语交流,甚至能看懂一些很简单的手语词汇,这时候看爸爸的双手像跳舞一样在她面前比划,觉得很有趣,也抬起两只小手乱七八糟地比划了一通。
骆静语看得心酸又幸福,心里知道,女儿学说话之余也能学会手语,就跟纪鸿哲小时候一样,很自然地就能接受“双语教学”。
谁让她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爸爸。
骆静语起身把女儿抱起来,抓着她的腋下把她举得高高的,悦儿张着嘴大笑,眼睛好明亮。骆静语想象着她的声音,一定是像她妈妈一样,甜甜的,脆脆的,像小鸟在唱歌。
他抱着女儿转了几个圈,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占喜深夜回家时,悦儿早就睡着了。
她的小床就在主卧,贴在骆静语那一边,占喜弯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骆静语帮孩子掖掖被子,想了想,打手语告诉妻子,悦儿似乎会叫爸爸了,占喜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骆静语微红着脸,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眼神特别深邃。
占喜明白了,压着声音兴奋地说:“哇!我明早听听看,帮你证实一下!”
骆静语有些不安地比划道:【但她好像不会叫妈妈。】
占喜一点儿都不在意:【网上都说‘爸爸’比‘妈妈’容易说啦,悦儿先叫爸爸很正常。真好,咱女儿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小鱼,你高兴吗?】
骆静语抿着唇笑得很浅,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满足,看着妻子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骆悦尔真的学会叫“爸爸”了,占喜告诉骆静语,她叫得很标准,第四声,不是那种无意识的发音。她知道“爸爸”是谁,叫的时候眼睛会追着骆静语,“爸爸爸爸”叫得特别开心。
从这天开始,悦儿仿佛开了窍,很快就学会叫“妈妈”,叫“爷爷奶奶”,叫“舅舅”、“姑姑”、“哥哥”……
占喜和骆静语商量后,请来一位普通话很标准的阿姨,让她白天来家里帮公婆一起带孩子。阿姨的工作内容不多,占喜对她最大的要求就是——多对孩子说说话。
没想到,阿姨是个东北人,有时会有口头禅,悦儿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几句东北话。一岁半的小姑娘开口就是“咋整啊”、“老稀罕你”、“唠嗑吧”……把占喜弄得哭笑不得。
她会专门教悦儿学手语,从最简单的话语开始,说话时会加上手势,教悦儿做,至少让她看得懂。
骆静语对女儿打手语时占喜会帮他翻译,告诉悦儿,爸爸刚才说了什么。
在这样日复一日、耳濡目染的学习下,悦儿渐渐的可以和爸爸有一些手语对话。骆静语问她“你吃饭了吗”,她会用手语回答“吃了”;骆静语问她“你想出去玩吗?”悦儿会点头又比划“想”。
悦儿一天天地长大,出落得越发活泼可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
占喜偶尔会把她带去禧鱼茶室,她楼上楼下跑个不停,劝都劝不住,有时候会不小心摔一跤,哇哇大哭起来,一楼的服务生赶紧在工作群里发微信:【骆老师,占姐,小公主摔跤啦!】
没几秒钟,骆静语就从楼上跑下来了,悦儿哭哭啼啼地扑进爸爸怀里,还不忘打手语:【爸爸,我疼!】
骆静语蹲在女儿面前,神色焦急地上下打量她,服务生在边上叹气:“叫你别跑别跑,你非不听,和爸爸上楼乖乖待着去,别到楼下来捣乱。”
悦儿呜呜咽咽地哭着,骆静语看她没摔伤,脸色沉了一些,打手语说:【楼梯不可以玩,很危险,不可以再乱跑。】
悦儿一边打手语一边说:【爸爸,你陪我画画。】
骆静语点点头,牵起女儿的小手上楼,占喜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忙工作,看他俩进来,回头问:“捣蛋鬼,摔疼了吗?二楼都听见你的哭声啦。”
岳奇在边上偷笑,悦儿噘了噘嘴,跟着爸爸进工作间,骆静语找出画纸和油画棒,父女两个并肩坐下,他问女儿:【画什么?】
悦儿说:“画花。”
骆静语眯了眯眼睛,又问一次:【我知道画画,画什么?】
和一般小朋友双手托着下巴扮成一朵花不同,悦儿的右手五指撮合,指尖向上移动着放开五指,这是她很早就学会的一个词,是“花”的手语。
她重复道:“画花呀!”
骆静语笑了,拿起一支绿色的油画棒,在画纸上画起叶子来。
悦儿喜欢和爸爸一起画画,因为爸爸画画特别好。她还喜欢和爸爸一起做手工,爸爸会给她折纸,是各种小动物的造型!做漂亮的风筝,飞得好高!做南瓜灯笼,会亮!给洋娃娃做小衣服,小裙子……爸爸的双手是万能的,什么都会做,还用大纸箱给她做过一个小房子。
悦儿抱着礼物钻到房子里,房子有门、有窗,上面还有烟囱,悦儿觉得就像个城堡一样,扒在小窗户上让爸爸也钻进来。
骆静语蹲在房子前对她摇手,打手语说房子太小啦,爸爸钻不进去。
悦儿的小手也打手语:【爸爸你以后给我造个大房子!】
骆静语点头,抬手回答:【爸爸妈妈是要买一个大房子,带院子的,到时候爸爸给你做个秋千,好吗?】
悦儿拍手欢呼:“哇!好呀好呀,我想要一个树屋!”
“树屋”的唇语很难懂,大概是看到爸爸表情比较迷茫,悦儿贴心地用手语重复了一遍:【树上的房子。】
骆静语明白了,比个“ok”,表示没问题。
他和占喜的确打算再买一套房子,是郊区的排屋,不算投资,就想着将来可以养老。
骆静语对池江先生的别墅印象深刻,也很羡慕占喜老家的自建小楼。和妻子并肩躺在床上,他满怀憧憬地对她打手语说,他好想要一个院子,可以种满花草。以后他老了,眼睛花了,做不了烫花后就打理花草,写字画画,做做不那么费精力的手工,说不定还要帮悦儿带带孩子,退休生活也能丰富多彩。
占喜差点笑死:“骆老师,您才三十出头怎么就想着退休后的事了?咱们可没像沈姐那样财务自由啊,这还得奋斗好多年呢!赶紧起来去搬砖吧!”
她往骆静语屁股上拍了一下,男人只能叹口气,默默地起了床。
骆悦尔小朋友上幼儿园前从未上过早教班,因为陪她玩的人实在太多,爸爸会教她画画做手工,钟鹏叔叔会教她做小饼干,皮皮虾叔叔会教她唱歌,妈妈除了教她手语,还会教她简单的英语,堪称“三语教学”,所以小姑娘从来没觉得无聊过。
就这么在禧鱼茶室放养一年多后,悦儿终于上了幼儿园。
她的入园表现和星星可不一样,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抱着骆静语的大腿仿佛生离死别。
“爸爸!妈妈!我不要上幼儿园啊!呜呜呜哇哇哇……”在禧鱼作威作福、自由惯了的小朋友一朝被送进教室,觉得天都要塌了。
骆静语好心疼,他没上过幼儿园,不知道孩子的反应居然会这么激烈,放眼望去,一屋子小孩都在哇哇大哭。他蹲在女儿面前帮她擦掉眼泪,打手语承诺放学了爸爸会第一个来接她,悦儿边哭边用小手比划:【爸爸你保证!】
骆静语红着眼睛重重点头:【我保证。】
他在占喜的拉扯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就看到骆悦尔想追出来,又被老师给抱了进去,小姑娘向他挥舞着小手,哭得涕泪横流。
离开幼儿园,占喜挽住骆静语的胳膊,两个人一起向路边的车子走去。
骆静语恍恍惚惚的,坐上车后都忘了系安全带,还是占喜侧过身子帮他系上。他抬头看她,见占喜神色如常,忍不住问:【你不伤心吗?】
“啊?”占喜乐了,【为什么要伤心?每个小朋友都有这一天的呀,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摸摸骆静语的脸,很缓慢地打起手语:【孩子会长大的,我们也会老,总有一天,她会像你和我一样,离开父母,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因为我知道,当她可以独当一面时,她会很开心,我也会为她感到骄傲。】
骆静语垂下眼睛思索着占喜的话,想到十几、二十年后的事,还是觉得舍不得。他的小姑娘现在还没满四岁大,怎么就说到要离开父母了呢?
占喜握握他的手,看着他失落的眼睛,说:“坐好,我开车了。哎呀你别想啦,不是都说好以后我俩就在一个小院子里种花养草么?你是个老爷爷,我是个老奶奶,那时候礼物不在了,我们会养另外一只猫,养狗也行,还能养鱼,养鸟,悦儿周末回来看我们,带着她的男朋友,你给他们做好吃的,多好!”
骆静语:“……”
天啊,悦儿的男朋友……一点都不好!
小孩儿的适应能力很强,也就一个礼拜,悦儿再去幼儿园时已经是蹦蹦跳跳的了。她在班里算是月份比较大的小孩,生活自理能力很强,似乎得了爸爸的真传,吃饭又好又快,午睡起来还会自己穿衣服,也能自己尿尿,做什么都不用老师帮忙,加上性格活泼,长得漂亮,几个老师都特别喜欢她。
不过,孩子们过上集体生活后有一个小烦恼,就是很容易生病,哪怕悦儿之前一直是个健健康康、很少上医院的小朋友,在幼儿园里还是会不小心被传染到疾病。
小班下学期的春季,悦儿的班里有孩子染上了诺如病毒,在教室里呕吐,呕吐物里带着病毒,大半个班级的小孩都被传染,悦儿也不幸中招。
骆静语和占喜大半夜带着女儿去医院挂急诊,还碰到几个同班小朋友。悦儿吐了一整天,吃什么吐什么,水都喝不下去,虚弱得只能窝在爸爸怀里。护士给她手背上打点滴时,她吓坏了,大声哭喊着:“我不要打针!爸爸,我不要打针呀!”
骆静语听不见女儿的哭泣声,光看她的表情就受不了,没办法,还是得和占喜一起捉住她,才让护士把针打进去。
挂上点滴后,悦儿终于安静下来,骆静语一直抱着她坐在椅子上,眼神怜惜地看着她。悦儿摸摸爸爸右手手背上那道浅粉色的伤疤,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问:“爸爸,这是打针打的吗?”
骆静语摇摇头。
悦儿又问:“还疼吗?”
骆静语又摇头,悦儿吸吸鼻子,说:“爸爸,你和我说说话吧,我想听你说话。”
小家伙病得很厉害,嘴唇动的幅度就很小,骆静语没看懂她的话,求助地望向身边的妻子。
占喜把小毯子盖在女儿身上,对骆静语打手语说:【悦儿让你和她说说话,她可能是困了。】
骆静语明白了,又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儿,轻轻地开了口:【约呃,约呃,窝的,包包,瓜包包,巴巴妈妈,挨妮。约呃,约呃……】
在爸爸的一声声低喃声中,悦儿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年暑假前,骆晓梅在微信上问弟弟,愿不愿意暑假里和他们一起去旅游,同去的还有另一个小朋友和她的爸妈。
【骆晓梅】:你姐夫也去,这些年他没出过远门,出去玩都是我带星星,这一次星星很想让爸爸一起去,你姐夫就答应了。我要看着星星,你姐夫不方便带拐杖,只能坐轮椅,我怕我一个人顾不过来,要是你和欢欢一起去,可以帮我搭把手。弟,你们去吗?
骆静语问过占喜意见后就答应下来,告诉悦儿要带她坐高铁出去玩,和星星哥哥一起。悦儿高兴坏了,她和星星很亲,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和外婆打电话时都要嘚瑟:“外婆,爸爸妈妈要带我出去玩啦!”
迟贵兰说:“外婆上个月刚和你外公出去玩过!你妈给你看照片了吗?外婆吃的芒果比你脑袋瓜儿都大!”
悦儿问:“外婆,我有没有的吃啊?”
迟贵兰笑道:“你暑假里到外婆家来住几天,外婆买给你吃,外婆家有咯咯鸡哦!”
现在城里禁活禽,悦儿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看到活的母鸡好激动,追着母鸡满院子跑,母鸡都要疯了,玩母鸡是外婆家对悦儿最大的吸引力。
出发的那一天,三户家庭在高铁站集合,占喜和骆静语见到了高闻星的小伙伴,是一个叫张梓梦的小姑娘,长着一张圆脸,非常可爱。
她和星星都是七岁半,开学念小学二年级,两人一个班,据说幼儿园也是同班,最是要好,经常一起出去玩。
占喜看到星星后哈哈大笑:“星星,你的牙怎么掉了这么多呀?哎呦,都不帅了呢!”
高闻星郁闷地闭紧嘴巴,他嘴里的确露着好几个洞,真的非常丑,说话还漏风。
和两个大孩子相比,未满五岁的骆悦尔就像个小萝卜头,扎着两个小辫子,个子矮了一大截,开学才上幼儿园中班。她怀里抱着一个小鲸鱼玩偶,愣愣地看着哥哥姐姐在那儿聊天玩耍,一时也插不进去。
张梓梦的爸爸妈妈早就熟悉了高闻星父母的情况,并提前得知骆静语也是聋人,此时表现得很友善。
张妈妈看到骆静语和占喜后神色透出迷茫,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问:“这是不是骆老师呀?就是那个纪录片里的骆老师和小占?工作上的拍档那个?”
占喜羞涩地承认了,张妈妈好开心:“那个纪录片我好喜欢,好几年啦!最喜欢的就是你们这一集了!我知道你们在钱塘,没想到居然是星星的舅舅和舅妈?太意外了,星星妈妈都没和我说过呢!”
原本陌生的两个家庭,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
张梓梦的妈妈是一名儿科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平时见惯生死事,看一切都很淡定。候车的时候,占喜和她聊了会儿天,好奇地问她,在重症监护室那样的地方工作,压力会不会很大?
张妈妈苦笑着说:“当然大了,我们科室有很多人辞职的,医生、护士都有,有些事看多了,真的会受不了。”
占喜低声问:“会有父母放弃治疗吗?”
“太多太多了。”张妈妈摇头说,“每天都在插管,拔管,看着那些年轻的夫妻签字放弃。其实有些小孩是可以治的,就是经济压力会很大,父母受不住就放弃了,趁年轻还能再要一个。有些吧,真的没得治了,父母还要坚持治,孩子遭罪,父母也不好过,都不知道该心疼谁。总之就是……没有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真的不能在我们那儿工作。”
张妈妈的眼睛望向不远处的三个小朋友,骆静语照看着他们,她又回过头来看占喜,微笑着说:“所以,我现在看小孩子,心态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小梦上小班时,和我说她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头上戴着小耳朵。我一开始没弄懂,后来接她放学才知道星星是个耳蜗宝宝,我就对小梦说,你可以和他做好朋友,多和他一起玩。小孩子……来这世上一趟不容易,有很多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就没了,活着的每一个,都是小天使。”
占喜深以为然,视线也望向了那三个小朋友。
骆悦尔正在对张梓梦做自我介绍:“小梦姐姐,我叫骆悦尔,爸爸妈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说话声音很动听。我今年五岁啦,我的小名是悦儿。”
张梓梦指着她怀里的小鲸鱼问:“悦儿,你为什么要抱着一个娃娃?”
骆悦尔看看小鲸鱼,说:“这是鲸鱼,它有名字的,叫鱼蛋!我每次出来玩都要带着它。我家里还有一个大鲸鱼,很大很大!不能带出来,太大啦!”
高闻星张开手臂补充道:“真的很大!因为我舅舅叫鲸鱼,所以他们家坠喜欢鲸鱼!”
张梓梦纠正道:“是‘最’,不是‘坠’,你又说错了!”
“zhi……zhi……”高闻星翘着嘴巴努力发声,张梓梦教他:“zi!滋喂,最!最!”
“zhi,zi……zuì。”高闻星憋了半天,终于说对了。
张梓梦高兴地跳起来:“奥利给!你要记住呀,别一个暑假就忘啦,开学后刘老师要生气的。”
“哦。”星星摸摸脑袋,害羞地笑了一下。
骆悦尔没听懂,抬头看了爸爸一眼,小声问:“爸爸,什么是奥利给?”
骆静语:“……”
他揉揉女儿的小脑袋,打手语糊弄道:【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
占喜不让女儿玩手机和ipad,所以不管是拼音还是网络用语,悦儿都是个小文盲。
其实……骆静语也不太懂,就是个大文盲。
有骆静语在,高元进出车厢和上下座椅都有人帮忙,路上哪怕去上洗手间也不那么担心了。
高铁是去往南方,六个多小时后抵达目的地,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沿海城市,有着一个巨大的海洋公园,包括游乐场、水上乐园和海洋馆,是孩子们的天堂。一行人要在乐园里待三天两晚,过后再去市区玩,吃吃当地的美食,逛逛老街。
入住酒店的第一晚,三个小家庭在酒店中餐厅吃了一顿大餐,孩子们路上都睡了一觉,听说酒店有个室内儿童乐园,纷纷吵闹着要去玩,根本不肯回房间。
家长们讨论后,就由张妈妈、占喜和骆静语带着三个小孩去玩,骆晓梅把儿子托付给弟弟,陪高元先回房洗澡休整。
没有骆晓梅的帮忙,高元是进不了浴缸的,就算进去了也爬不出来,还容易出危险。
酒店的儿童乐园不大不小,有滑梯、波波球池和爬架,对高闻星和张梓梦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已经有点幼稚了。不过小孩有了伙伴,照样能玩得很欢,悦儿跟个跟屁虫一样追着哥哥姐姐跑,占喜和张妈妈在里头跟着,骆静语就在外头看。
暑假是旅游旺季,酒店里全是带孩子来玩的家庭,晚上的小乐园人非常多。占喜除了要看着女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防止星星的耳蜗体外机设备丢失或弄坏。
小孩玩起来没数,星星再小点的时候就在这种室内游乐场里丢过头件,不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掉了的,还是被人故意拿下来的。后来骆晓梅在波波球池里翻了一个多小时才翻到,好险没被踩坏。
小乐园里有几个八、九岁的孩子也在玩,悦儿在积木区搬着泡沫积木搭房子时,被两个大点儿的男孩子故意把房子推倒。第一次她没吭声,默默地搬回积木继续搭,又一次搭起房子后,两个男孩又跑过来把房子推倒了,悦儿忍不住,“哇”的大哭起来。
视线从未离开过女儿的骆静语在围栏外站了起来,占喜望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别急,她会处理。
积木池里,高闻星已经冲到两个男孩面前,大声质问对方:“你们为什么要吃负我妹妹!”
“谁欺负她了?”一个男孩嬉皮笑脸地说,“这里又不是你家开的,谁都能玩啊!”
“但是我妹妹债搭积木,你们为什么要把房纸推掉!”高闻星激动起来,口齿就越发不清晰,就跟大舌头似的。
另一个男孩发现了他说话的异样,还看到他头上的头件和耳背上的装置——星星已经换成了耳背式言语处理器,黑色的装置就装在耳朵上,非常显眼。
“咦?”男孩惊讶地问,“你耳朵是聋的吗?”
星星脸色变了,大声说:“我不是!”
“那你耳朵上是什么东西?”男孩伸手想去拿,一直看着的占喜刚要去阻止,张妈妈拦住她,小声说:“先等等,看孩子们会怎么处理。”
骆静语一直望着积木池,急得要冲进去,再一次被占喜打手语劝下。
星星躲开了男孩的手,抬手护住耳朵上的装置,气愤地瞪着他们。男孩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又想去摸他耳朵,边伸手边说话:“喂,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星星又躲了一下,冷不防被其中一个男孩推了一把,一下子摔在地上,幸好积木池地上是软的,星星打了个滚就一骨碌爬起来,小手不忘捂上耳朵。
张梓梦跑了过来,见那两个男孩围着高闻星,还想去碰他耳朵,瞬间就冲了上去,推了打头的男孩一把,叫道:“你们干什么?!”
男孩们一看居然是个个子不高的女孩,就迎了上去:“你怎么打人啊?”
张梓梦像个小母鸡似的拦在高闻星面前,一点都不怕:“是你们先欺负人的!”
“他耳朵是不是听不见?”一个男孩笑得很坏,“耳朵上那个东西要是拿下来,他就是聋子了,对吗?”
高闻星气得浑身发抖:“我不是!我能听见!”
就在这时,原本在一边大哭的骆悦尔收了哭声,捡起一块泡沫积木就扔在了男孩身上,大声叫道:“你是个坏孩子!我妈妈说了!不可以这样说别人!”
被泡沫砸到其实一点儿也不疼,但被砸的男孩还是生气了,凶狠地瞪着悦儿。张梓梦赶紧把悦儿拉到自己身边,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很努力地与对方互瞪。
“切,有毛病。”两个男孩觉得没劲,准备离开。
张梓梦说:“你们还没道歉!”
悦儿跟着嚷嚷:“道歉!”
男孩理都不理她们,张梓梦又想冲上去,高闻星拉住了她,说:“小梦,栓了。”
张梓梦回头看他,又委屈又生气,悦儿也气得鼓起了包子脸,高闻星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一手一个拉住,露出一个缺了好多牙的笑,说:“栓啦,我们至续玩吧,我不生气了。”
张梓梦想了老半天,像是想通了,说:“我们不和坏小孩玩!”
悦儿已经好崇拜小梦姐姐,附和道:“对!我们不和坏小孩玩!”
从头到尾,占喜和张妈妈没有出面,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骆静语甚至不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见孩子们没事了,才又坐下来。
大人们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孩子身边,有很多事,需要他们自己去面对,自己去解决。
占喜其实很想拉住那两个男孩,让他们对星星道歉,不过张妈妈说,他们的家长好像都不在,以大人的身份逼他们道歉,得来的歉意也不会真心。
孩子们又开始愉快地玩耍,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只是这一次,三个孩子一直凑在一起,再也没分开过。
张妈妈小声对占喜说:“这样的事,星星以后可能还会碰到的。”
“嗯。”占喜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张妈妈继续说:“小梦告诉我,星星有时候会有点伤心,介意自己耳朵的事,因为总是会有人问他头上戴的是什么,班里有些调皮的孩子偶尔也会笑他,不过大部分同学都很喜欢他。其实,星星现在说话已经说得很好了,小梦说他音乐课也能上,唱歌时胆子还很大。在我看来,星星和小梦没有任何不一样。”
占喜低下头:“嗯,我先生可羡慕星星了,他和星星妈妈都不能装人工耳蜗,就……挺遗憾的吧,我先生……都没机会听悦儿喊他一声‘爸爸’。”
孩子们玩累了,终于愿意离开儿童乐园。占喜和骆静语先把星星送回房,占喜把之前在积木池发生的事私底下告诉给高元,让他安慰一下小朋友,接着就带着悦儿回了房。
占喜帮悦儿洗完澡后,一家三口躺在大床上,悦儿睡在爸爸妈妈中间,乌黑蓬松的长发披散着,身上穿着卡通睡裙,大概是玩得太兴奋,这会儿话特别多,就是不肯睡觉。
她左手搂着小鲸鱼,右手摸上了骆静语的耳朵,想到一个好久都没想明白的问题,问道:“爸爸,为什么你不能和星星哥哥一样,装一个小耳朵啊?”
悦儿知道星星哥哥如果不戴小耳朵是听不见的,就像爸爸、姑姑、爷爷和奶奶一样。爸爸说他们的耳朵都生病了,只有星星的耳朵被医生治好,戴上小耳朵就能听见,会说话。
悦儿觉得星星哥哥说话和她完全一样,可是为什么,爸爸不能装小耳朵呢?悦儿也想爸爸能听见,也想爸爸会说话。
占喜托着脑袋,看着父女两个在聊天,始终没有插话。
骆静语侧身对着女儿笑了笑,打手语说:【爸爸告诉过你,爸爸的耳朵生病了,不能治,和星星不一样,星星比爸爸幸运。】
悦儿心里很难过,小手继续摸着爸爸的耳朵,问:“爸爸,你耳朵还疼吗?”
骆静语摇摇头。
悦儿凑过去一些,说:“我给你吹吹。”
骆静语转为仰卧,感受到女儿趴到他身边,小嘴巴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吹气,吹完了又给他揉揉。骆静语转头看着她,悦儿咧嘴一笑:“爸爸,我要睡觉了,晚安。”
【晚安,宝贝。】骆静语打完手语,亲了下她的脸颊,悦儿很乖地闭上眼睛,对占喜说:“妈妈,关灯吧,太亮啦。”
占喜看了骆静语一眼,他点点头,她便关掉了床头灯,房间里瞬间陷入黑暗。
没一会儿工夫,占喜就听见女儿绵长的呼吸声,小家伙累了一天,几乎是秒睡。
而另一个人并没有睡着,隔着女儿的小身体,她伸手过去,手刚触到他的身体,就被他握住了。
他的手很热,在黑暗中紧紧地扣着她的手,手指一下下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似是在叫她放心。
她自然是放心的,在他的轻抚中,占喜闭上眼睛,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骆静语很久以后才睡着。
似乎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令他分不清真假。
最开始,是他一个人,沉在漆黑一片的海水里,四周是死一般的静谧,他触碰不到任何物体,身边更没有人。
他不知在这样混沌的环境里待了多久,后来,左手就被一只温暖的手给握住了,他睁开眼睛,头顶上方的水面似乎亮起了一线光芒。
接着,他的右手又被另一只手给握住了,那是一只很小很软的手,力气好轻,仿佛很依赖他。
他在梦中绽开笑,一手拖一个,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被这两个人牵绊住了。
可是好奇怪啊,拖着人,身体应该更重才对,怎么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快了呢?
抬头看,光线似乎更亮了些,水面被阳光照得分隔出一片片波纹,荡漾在他眼前。眯了眯眼睛,用力地握紧那两只手,他想,他得冲上去,冲上去,冲上去!冲出水面,和她们一起,永远都和她们在一起……
……
站在海洋馆巨大的水族箱前,骆悦尔兴奋地哇哇叫:“爸爸,你看!是鲨鱼!妈妈,还有大海龟呀!”
小姑娘看到了好多海洋生物,一直没看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一种,牵住爸爸的手,仰头问他:“爸爸,这里有鲸鱼吗?”
骆静语看清她的唇语后摇摇头,悦儿又问占喜:“妈妈,你看过游泳的鲸鱼吗?”
“鲸鱼啊?没有哦,那得去大海里才能看到呢!鲸鱼太大啦,海洋馆里装不下。”占喜认真地回答她。
悦儿对骆静语打起手语,胖嘟嘟的小手,手势很熟练:【爸爸,你能带我去看鲸鱼吗?会游泳的,好大好大的鲸鱼!】
骆静语回答:【好,不过要等你再长大一些,我们要坐船去大海。】
“奥利给!”悦儿蹦起来,又向骆静语伸出小手,撒娇道,“爸爸,你抱抱我,我走不动啦!”
骆静语把她抱起来,想了想,干脆让女儿坐在了他肩膀上,两只小脚挂在他胸前。
悦儿乖乖地抱住爸爸的脑袋,骆静语牵起占喜的手,温柔地看着她,占喜对他甜甜一笑:“走吧,他们都在前面等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