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占喜避开晚高峰坐地铁回家,终于有了座位。

白天时还挺冷清的微信,这时候突然热闹起来,大概是因为社畜们都下班了。

一号选手是林岩。

【林岩】:你请病假了?严重吗?

【鸡蛋布丁】:就是感冒发烧,没什么事。

【林岩】:请几天?

【鸡蛋布丁】: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就上班了。

【林岩】:好的,那你好好休息,记得吃药。

【鸡蛋布丁】:嗯,谢谢。

二号选手是王赫。

【王赫】: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

【鸡蛋布丁】:抱歉,这两天生病了,一直在睡觉。

【王赫】:好点了吗?

【鸡蛋布丁】:好很多了,不发烧了。

【王赫】:这个周末怎么说?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鸡蛋布丁】:这个周末不行,我要搬家,在公司旁边租了个房子,要不下个周末吧?

【王赫】:你租房子了?你不是住你哥家吗?

【鸡蛋布丁】:我哥哥家离我公司太远了。

【王赫】:你公司在青雀门,是远了点,行吧,那就下周末,具体哪天我们下周再定。

【鸡蛋布丁】:好的。[微笑]

三号选手是【四个小仙女】群。

【姚颖】:啊啊啊啊啊老娘今晚估计要加班到凌晨!!#我的老板是傻逼#

【罗欣然】:电影票&爆米花.jpg

【姚颖】:呸!

【鸡蛋布丁】:同学们!我租好房子啦!!![坏笑]

【姚颖】:艹!你动作这么快的?单租还是合租?

【鸡蛋布丁】:单租,就在公司旁边,走过去十来分钟就够。[胜利]

【姚颖】:可怜的颖颖流下羡慕的泪水……哭唧唧.jpg

【鸡蛋布丁】:@罗欣然,@赵晴晴,你俩有空来我这儿玩啊!我们可以吃火锅嘞![呲牙]

【姚颖】:节操呢????[发怒]

【罗欣然】:[OK]

【赵晴晴】:苦逼的晴晴正在写作业,一脸麻木地看着你们。哭唧唧.jpg

占喜聊了一圈,不知不觉又点开“好大一头鱼”的微信。

他没有对她关闭朋友圈。占喜翻过他发的内容,一张人像照片都没有,一年到头只发了十几条,大部分是烫花作品,还有和烫花有关的一些展览、活动。

想到他答应周五来送花,占喜心情就好了起来,心想,他打字有语病,说话总没有问题吧?到时可以请他在大厦一楼的咖啡店喝杯咖啡,一起聊聊天。

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有一双这么好看的手,人是不是也白白净净的呢?看手腕应该不胖,一个擅长做手工的男孩子,估计长得挺秀气。他还喜欢做花,那肯定不邋遢……啊!他不会还化妆吧?

占喜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又觉得也不是不可能。爱花,说明他爱美,爱美了,可不得好好捯饬自己啊?

现在化妆的男孩子挺多的,还有人去做医美呢!

坐在地铁上,占喜越想越觉得好笑,对于和“好大一头鱼”见面,她其实一点也不紧张,只有期待。一个有趣的小男孩,不管长什么样吧,她都已经把他当朋友了。

——

周二,骆静语开工做望鹤兰,也就是天堂鸟。

图片上的三枝望鹤兰姿态差别很大,一枝很寻常,一枝低垂着头颅像在饮水,另一枝最高的,昂着头张着嘴,像在引吭高歌。

去花市买这样三枝望鹤兰还得好好挑,做烫花就不一样了,想做成什么样就能做成什么样。

望鹤兰不难做,鸟肚子里包的是棉花,骆静语做了一天,三枝就都做完了,把照片发给“鸡蛋布丁”接受检阅,又获得一连串的好评夸奖。

骆静语给她讲自己的计划。

【好大一头鱼】:明天,我要做阔叶十大功劳。

占喜没看懂,以为他又打错字。

【鸡蛋布丁】:啥?啥功劳?

【好大一头鱼】:阔叶十大功劳,是植物名字了,好运来最高一只很多叶子,你看图片。

【鸡蛋布丁】:……

【鸡蛋布丁】: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擦汗]

【好大一头鱼】:不是我取名阿!那么我叫他阔叶了。[偷笑]

他俩聊天的时候,气氛依旧轻松愉悦。只是,骆静语不知道“鸡蛋布丁”是什么感觉,对他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竟开始感到紧张焦虑。

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骆静语甚至后悔一时冲动答应去送花。

他和“鸡蛋布丁”聊微信很自在,可见面了该怎么办?

想象一下那个令人尴尬的场景,他听不见,不会说话,只会打手语,虽然会读唇,也不是句句都读得懂。

他该怎么和她打招呼?用手机打字给她看吗?告诉她,他其实是个聋哑人?

她能接受吗?能接受和一个聋哑人做朋友吗?

从小到大,骆静语因为耳聋,不可避免地受过欺凌和歧视。

小时候,父母在福利工厂上班,工人们多是轻度残障人士,大家都住在福利工厂的宿舍区,职工子女几乎都是健全小孩,他们会在一起玩,却不爱带骆静语,嫌弃他听不见。

有人叫他“小聋子”,也有人叫他“小哑巴”,这种状况一直到骆静语进盲聋学校上小学、认识了许多和他同样听障的同学以后,才渐渐好转。

可是少年时,他和同学们去街上吃饭,还是碰到过一些过分的事。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不懂得控制声带,尤其是一些戴着助听器的同学,打手语时还会开口说话。他们自认为说得挺好,但在健全人听来也许就像个笑话,一个个口齿不清,嗓门儿还很大,吵得很,所以总是会有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们。

骆静语起先并没放在心上,“噪音”这个词,他是难以理解的。

直到有一天,旁边桌一个喝醉了酒的成年男人冲到他们桌,狠狠一巴掌扇向骆静语的一个男同学,把他的助听器都打掉了,骆静语看着那人凶神恶煞的脸和张张合合的嘴唇,才知道,他们被人讨厌了。

那个十五岁的男生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偷偷哭泣的场景,一直烙印在骆静语的脑海里。

他不太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打起来了吗?有人报警吗?有人帮他们叫救护车吗?有人说风凉话吗?

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惊慌失措地站在小饭店门口时,那种疯狂的、痛苦的、想要当场隐身的感觉。

从那以后,他们就很少再出去聚餐,即使去了,一个个也都控制着不出声。偶尔有人振动了声带,就会惊慌地往四周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不知道会不会又因此挨揍。

听障人和健听人之间是有壁的。

交流方式的不同决定了他们很难做朋友。像高元那样手语流利、还能和骆晓梅结婚的健听人真的很少,至少在骆静语看来,“鸡蛋布丁”极有可能会因为他的残障而感到害怕,进而疏远他。

他不想让她害怕,也不想被疏远。

他只是不能面对面与她聊天,但可以用微信聊的呀!

虽然他聊天很烂,但她从没有嫌弃,还愿意教他语法,保持着这样的沟通方式,不是更好吗?

骆静语的烦恼无人倾诉,只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做花上。

阔叶十大功劳要做得逼真,很难。

一枝比花茎粗壮许多的枝干,上头缀着一大片阔叶,要体现出树枝的纹理、不规则叶片的脉络,染色就需要染得富有层次。

用若草、柠檬黄和咖啡三个色,调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小簇小簇地晕染叶片,每一片颜色都不太一样,这样组合在一起才会有绿叶植物鲜嫩蓬勃的真实感。

骆静语很有耐心,手作能让他沉浸到平和的世界里,不再胡思乱想。

他把铁丝包在胶管里做主枝干,胶管外贴上染好的新缎府绸,又把一片片熨烫好的阔叶组装上去。

慢工出细活,用了一整天,他把阔叶和龙柏这两种绿叶都做完了。

周四白天,方旭联系他。

【方旭】:鱼啊,你那个插花做好了吗?

【好大一头鱼】:好了,我调正过,等下就要装了缸。

【方旭】:那你明天送一下吧,我把地址和联系人发给你。

【方旭】:我跟你说,忒巧了!离你家特别近!走走过去就行。

方旭把占喜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发给骆静语。

骆静语看到联系人是占小姐,还有她的手机号,心想,“鸡蛋布丁”是姓占吗?

“占”的拼音是什么?

Zhan,对吗?

骆静语抬起右手,分zh-a-n三个字母,用三个手势打了一遍手语。

是她的姓。

他想,如果这样子对她打招呼,她一定是看不懂的。

骆静语的焦虑在这一晚达到顶峰,他居然失眠了。

心里是一阵阵的灰心丧气,甚至还有点恐惧,直到凌晨四点都没睡着,他干脆起床披上外套,去阳台透气。

走到阳台骆静语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下雨了。

他听不见雨声,只能透过玻璃窗看雨水落下。

天还黑着,窗外的街景笼罩在一片雨幕中,能看到几百米外那幢办公大楼模糊的影子。

原来,“鸡蛋布丁”就在这里上班,离他这么近。

那盆“好运来”已经由图片变为实物,静悄悄地摆在客厅工作台上,喷过定型液,刷过特制胶,花朵和绿叶都完美地组合在那只灰色陶缸里,精巧美观,是骆静语一贯以来稳定水准的呈现。

可他并没有因为做完作品而感到安心,反而越发紧张,和常婷相亲前都没有这么紧张!

骆静语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窗外,恨不得天光永远不要亮。可时间不会因为他而停留,很快,天就要亮了。

——

周五早上,冬雨淅沥,温度又降低了一些。

占喜起床后思考该穿什么衣服去上班。

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又不那么普通,这一天,她将拿到那盆送给日本客户的烫花,还将见到“好大一头鱼”本人。

占喜本来打算穿一条漂亮的裙子,又觉得会不会太夸张,天下着雨,那么冷,她感冒发烧又刚好,精心打扮估计会被同事们笑话。

最终,占喜还是像平时一样,穿着毛衣、羽绒服和厚呢裤子出门上班。

她和“好大一头鱼”没有约具体时间,下班前他能来就行。

所以这一天,占喜工作时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地会去看看手机,有没有那头鱼发来的微信。

可惜,一直都没有。

下午2点多,她正在帮文琴整理一份表格,手机响了,占喜激动地拿起来看,才发现是迟贵兰的电话。

她接通,还没开口,就听到迟贵兰的怒吼:“你怎么回事?谁要你搬出来住的?你现在胆子大了啊!租房子住居然都不告诉我!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秦菲搞的鬼?!”

占喜只感到脑袋一阵嗡嗡嗡,赶紧离开工位去无人的地方接电话:“妈,你小点声,我在上班呢。”

“我管你上不上班!”迟贵兰是真生气了,“你这工作本来就是临时做做的!等你考出公务员马上就要辞职的!为什么要给你找这种清闲的工作?就是要你好好复习考试!你还上心了啊?”

“妈!”占喜喊了一句后又压低声音,“你先听我说,我哥家离我公司很远,我每天上下班要花三个多钟头,所以才在公司旁边租房子,哥都同意了!是他和你说的吗?我本来想元旦回来自己和你说的。”

“你别管谁和我说的!”迟贵兰就像在开机关枪,“轰轰轰”地炸在占喜耳边,“你有没有脑子的?你这个单位做不久的呀!你房子租在旁边,租一年!等你考上好单位你怎么办?钱多没处花啊?有地方住你不住?你没脑子你哥也没脑子!你说!是不是秦菲欺负你了?你和妈妈说实话!”

“不关嫂子的事!也不关我哥的事!”占喜不明白老妈为什么要揪着秦菲不放,“嫂子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妈你让我自己决定一些事情可以吗?你一直要我去考试考试,我跟你说了我不想考公务员!”

“你非考不可!”迟贵兰一口拒绝,“欢欢我和你说,你以后是要嫁给体制里的男孩子的,体制里的男孩子很挑的你懂不懂?你自己不是体制里的,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占喜感到一阵窒息:“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体制里的男孩子啊?!就算要嫁,为什么他是体制里的,就规定我也一定要是体制里的?这是什么道理啊?”

“你不怕被你婆家看不起啊?”迟贵兰觉得女儿怎么这么不开窍,“欢欢,你怎么变了呀?你以前很听话的!爸爸妈妈这么辛苦不都是为了你吗?给你介绍工作,介绍男孩子,小王多优秀啊!你要好好抓紧……”

占喜突然想明白了:“是王赫告诉你的?”

“……”迟贵兰一顿,“跟你说你别管谁告诉我的,反正你租房子就是错的!”

“妈我先不和你说了,现在要去开会,元旦回来我再和你解释。”占喜胸腔里一股子气没处撒,强自按捺住,“还有,你直接去和王赫说,我和他没戏了。”

挂掉电话,占喜气鼓鼓地回到工位边,上手就把王赫的微信删了。

她气死了,一个男的嘴这么碎!别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是,就算是她的男朋友,也不能未经她允许,把两个人的聊天内容去向她父母汇报!简直Low爆了!

迟贵兰又打过来两次,占喜没接,直接挂断。

手机铃声第三次响起时,占喜刚要挂,却发现是一个钱塘的陌生号码。

她飞快地接起来:“喂?你好!”

“是占小姐吗?”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声。

占喜心脏怦怦跳:“我是。”

“你好占小姐,我是烫花工作室的,你的花我给你送过来了,现在在你们公司楼下,麻烦你下来拿一下好吗?”

这么客气?

是“好大一头鱼”吗?他应该不会这样讲话啊。

占喜收起疑惑,拿起准备好的一个纸袋,匆匆下楼。

办公大楼的一楼大厅里,一个男人坐在会客沙发处,茶几上摆着一盆花——是占喜相当熟悉了的“好运来”。

每天都能看到它的进展,看到葵百合做出来,看到望鹤兰做出来,看到阔叶和龙柏做出来,最后看到它们都被好好地固定在陶缸里。

每天都能听到那个人说做花时的困难点,尤其是做阔叶时,叶片特别多,他吐槽说自己染色染得都要睡着了。

现在,占喜终于见到了实物,真漂亮啊!比照片漂亮千万倍,是那个人一点一点、从无到有、亲手做出来的。

她看向沙发边的男人,他已经站了起来,三十岁左右,身材匀称,穿一身草绿色冲锋衣、牛仔裤黑皮靴,一张脸棱角分明,五官端正,打量占喜时,唇边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占喜却笑不出来,走到他面前说:“你好。”

“你好。”男人笑得更明显了。

占喜没有心情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问:“好大一头鱼,为什么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