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我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但是门还是开了。是倪尔君。
“亲爱的奶奶,您好么?”
我没有出声。我想让她看着我苍白的脸,无力的身躯,明白我在痛苦中挣扎。
“您好多了,奶奶,脸上有血色了。”
我睁开眼睛,想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只会用塑料做的香水瓶,只会假装高兴地笑,而陪伴我的只有我的痛苦、回忆和思绪。好吧,别管我,让我和美丽纯洁的思绪在一起。
“您怎么样了,奶奶?”
但是他们不会让我清静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您睡得很好。您想要点什么吗?”
“柠檬汽水!”
我脱口而出,倪尔君一离开就又只剩下我和美丽纯洁的思绪在一起了。我脸上还有刚醒来时的暖和劲,我想了想梦境,想了想梦里的情景:我好像很小,好像在一列从伊斯坦布尔开出的火车上,火车行驶着,我好像看到了花园,一个套着一个,漂亮而又古老的花园。我们在那一个又一个花园里的时候,伊斯坦布尔已经很遥远了。这时我回忆起了起初的那些日子:马车,辘轳嘎嘎作响的吊水桶,缝纫机,四周安静而机器的踏板嘎嘎作响的时光;之后我想到了笑容、阳光、色彩、不期而至的快乐、令我现在总要想起他来的塞拉哈亭,我想到了当初的那些日子:在火车上的时候生病了,我们就在盖布泽下了车……我在盖布泽驿馆的房间里病得难受,我们第一次去了天堂堡垒,说是那儿的气候好……这是个港口小镇,有几座房子,几个窝棚,铁路修好之后就被人们遗忘了,但是法蒂玛,这里的气候多棒啊,是吗?没必要再往远处去了!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来吧!我们不仅可以离伊斯坦布尔,离你的爸爸妈妈很近,你不会太难过,还可以随时在政府倒台时马上赶回去!我们在这儿盖栋房子吧!
那时候,我们常一起走很久很久。法蒂玛,生命中可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塞拉哈亭常这么说,来,我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吧,你肚子里的宝宝怎么样了,他在踢你吗,我知道会是个男孩,为了让他提醒我们永远记住这个新生的世界,为了让他充满胜利和勇气去生活,也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将有足够的能力来适应这个世界,我要给他起名叫多昂!法蒂玛,你要多注意你的健康,我们两个都要注意,我们要活得长一些,世界是个多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啊,不是吗,那些草,那些靠自己的力量生长出来的勇敢的树木——事实上人们在大自然面前是不可能不发出赞叹的,我们也像卢梭那样,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吧,让我们离那些非自然的愚蠢皇帝以及阿谀奉承的帕夏们远点吧,让我们用我们的脑子把一切再重新审视一遍吧。甚至只是想想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亲爱的,你累了吗,挽着我的胳膊吧,看看那大地和天空的美,因为摆脱了伊斯坦布尔那所有的口是心非,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差点要给塔拉特写感谢信了!别管伊斯坦布尔那些人了,让他们在自己的罪孽、痛苦以及乐此不疲地彼此折磨中腐烂吧!我们要在这里思考并经历一些新鲜、简单、自由、令人愉快而且完全崭新的东西,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法蒂玛,我发誓,东方还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由世界,一个降临人间的智慧天堂会出现的,而且我们还会比那些西方人弄得更好,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缺点,就不会去犯他们那样的错误,我可以发誓,即使我们,甚至是我们的儿子看不到这个智慧天堂,但我们的孙子们一定会在这块土地上建成的!再有,我们一定要让你腹中的这个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一次都不会让这个孩子哭泣,也决不会教给这个孩子叫做害怕的东西,不会教给他那种东方式的忧郁、哭泣、悲观、挫折以及可怕的东方式屈服,我们要一起忙他的教育,把他培养成一个自由的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吗,好极了,法蒂玛,事实上我为你感到骄傲,我尊重你,我也把你当做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来看待——其他人都把自己的妻子看做女仆和奴隶,我不像他们那样看待你——亲爱的,你和我是平等的,你明白吗?但是我们赶快回去吧,是的,生活像梦一样美好,但是有必要努力让别的人也看到这个梦。我们回去了。
“亲爱的奶奶,我给您拿来了柠檬水。”
我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看了看。“放那儿吧,”我说,“为什么不是雷吉普拿来的?”她放下的时候,我问道:“是你做的吗?”
“奶奶,是我做的,”倪尔君说道,“雷吉普手上都是油,他在做饭。”
我沉下了脸,孩子,我很同情你,没办法啊,因为你看,连你也早就被侏儒骗了。他经常骗人,十分阴险。我在想他是怎么混入他们当中的,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又是怎么用他那恶心、丑陋的躯体使他们陷入那种糟糕的羞愧和负罪感,像欺骗我的多昂那样欺骗他们的。他在说什么吗?我的头疲倦地落到了枕头上,可怜的我又想起了那些让我晚上睡不着觉的可怕而又可怜的念头。
我想像着雷吉普这个侏儒正在说些什么。是的,老夫人,他说,我在说,老夫人,我把您对我、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还有对我的弟弟所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说给您的孙子们听听,让他们了解,让他们知道。因为就像我那已故的父亲,闭嘴侏儒,好吧,就像已故的塞拉哈亭先生所写的精彩论断那样,谢天谢地,没有真主,只有科学,我们能够知道一切,我们应该知道,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也知道,因为我说了,他们对我说,可怜的雷吉普,也就是说我们的奶奶让你吃了很多苦,现在还在折磨你,我们为你感到十分难过,我们很有罪恶感,现在你还有什么必要为她洗干净沾满油腻的双手去榨一杯柠檬汁呢,你别干活了,就懒洋洋地坐着吧,事实上你在这个家里是有这种权力的,他们肯定是这么说的,因为雷吉普说给他们听了。他真的说了吗,孩子们,你们的父亲多昂先生,他为什么想卖掉你们奶奶最后的那些钻石,把那些钱给我们,他说这个了吗?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我厌恶地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
“他在哪儿?”
“谁,奶奶?”
“雷吉普!他在哪儿?”
“在楼下,奶奶,我说过了啊。他在做饭。”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奶奶!”倪尔君说道。
不,他不能说,法蒂玛,他不敢,别怕,他是很阴险,但又是个胆小鬼。我从床头拿过柠檬汁喝了一口。但我又想起了柜子。我突然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
“奶奶,我来和您一起坐坐啊,”倪尔君说道,“今年我很想念这里。”
“好吧,”我说道,“坐着吧!但现在先别站起来。”
我慢慢地从床上起来。我拿起枕头下的钥匙,又拿起边上的拐杖,走了过去。
“奶奶,您去哪儿?”倪尔君问道,“要我帮忙吗?”
我没有回答。走到柜子那儿我停下来,歇了一下。把钥匙插到锁里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是的,倪尔君还坐着。我打开柜子,马上看了看。我白担心了,盒子就在那里,空空如也,但没关系,它还是待着,一直待着呢。然后关柜子的时候我想了起来。我从下面抽屉的最里面掏出一个糖盒,锁上柜子,把糖盒拿给了倪尔君。
“啊,亲爱的奶奶,太感谢您了,您还专门为我从床上起来了,麻烦您了。”
“拿一块红色的糖吧!”
“这银制的糖盒多漂亮啊!”她说。
“别碰它!”
我回到了床上,我想让自己想点别的事情,但做不到。我沉入了对不能离开柜子附近的那些日子中的某一天的回忆:你看,法蒂玛,你不是在耻笑人吗,那天塞拉哈亭这么说道,你看,人家大老远从伊斯坦布尔过来看我们,你却在你的房间里连门都不出。尤其他还是个欧化的儒雅人。不,法蒂玛,你要是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而这么做的话就更丢脸了,德雷福斯案件之后,整个欧洲都知道了这种思想是多么荒唐。然后塞拉哈亭下楼去了,我透过百叶窗看着。
“亲爱的奶奶,您喝柠檬汁呀。”
我透过百叶窗看着:塞拉哈亭身边是个看起来身材更加矮小的难看的男人,他是黄金市场的珠宝商!但是塞拉哈亭和他聊着,好像他并不是个小小的商人,而是个学者似的,我听到:哎,阿夫拉姆先生,伊斯坦布尔有什么新消息,民众对建立共和国满意吗?塞拉哈亭问道。犹太人:很萧条,先生,很萧条!他说道。塞拉哈亭反问道:不是吧?他说道,贸易也这样吗?但是就像对一切都有好处一样,共和国也会有益于贸易的发展的。贸易将解救我们的民族。不只我们的民族,整个东方都会随着贸易的发展而觉醒过来。我们必须要先学会挣钱,学会计算和书本知识——这叫做数学,然后贸易、数学和金钱汇集到一起,就能建工厂了。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只是学会像他们那样挣钱了,也会学会像他们那样思考的!依你看,要像他们那样生活,是必须先像他们那样思考,还是必须先像他们那样挣钱呢?当时,犹太人:这个“他们”指什么人,他问道。塞拉哈亭就说:亲爱的,会是谁呢,是那些欧洲人,西方人,他回答道。也就是说,在我们当中,就没有既是穆斯林也是富有商人的人吗?他问道。那个,灯具商塞夫得特先生,你没听说过吗?犹太人:听说过,他说,人们说这个塞夫得特先生战争期间发了大财。塞拉哈亭:哎,好吧,伊斯坦布尔还有些其他什么消息,他问道,你和政府有联系吗?那帮傻瓜们怎么说,他们现在推崇哪位新作家、诗人,你认识吗?他问道。我一点都不知道,先生,犹太人说道。您过去自己看看吧!然后我听到塞拉哈亭的叫声:不,我不会去的!让魔鬼去看他们吧,该死的!他们不可能做成什么事。看看那个阿布杜拉赫·塞夫得特,他新出的那本书多没档次啊,全是从德拉赫耶那儿剽窃来的,但却当做自己的想法来写,尤其是他写得还错误连篇,完全没有理解原著的意思。而且,在宗教和工业问题上,没读过布吉尼翁的书而想说出点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和齐亚先生都是在抄袭别人的作品,而且都没有理解原著,事实上齐亚的法语相当蹩脚,他理解不了自己所读的东西,我想写篇文章来羞辱一下这些人,但又有谁会明白呢?而且,这么点小事值得我浪费应该花在百科全书上的时间吗?我不管他们了,就让他们在伊斯坦布尔斗争吧。
我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拿起床头的柠檬汁喝了一口。
接着塞拉哈亭:你去把我对他们的这些想法跟他们说说,他对犹太人说道。犹太人则说,先生,我根本不认识他们,这种人,是决不会光顾我的商店的。犹太人还正说着,塞拉哈亭:我知道,我知道!他这么喊着打断了他的话。你没必要再说什么了,等我完成四十八册百科全书的时候,要在东方进行宣讲的所有基本思想和言论一下子就都说出来了,我会一次就弥补上那巨大的思想差距,世人都会为之震惊,卖报纸的小孩会在加拉塔大桥上卖我的百科全书,银行大街会一片混乱,西尔凯吉将会群情激昂,读者当中还会有人自杀,真正重要的一点是民众会理解我,整个民族会理解我!那时候我就会回到伊斯坦布尔,在那伟大的觉醒过程中,那一天,我会回去控制那混乱的局面!塞拉哈亭说道。犹太人:是的,先生,您请坐,不管是伊斯坦布尔,还是黄金市场,都太让人扫兴了,他对他说。大家都在互相挖对方的眼睛。别的珠宝商肯定都想把您的珠宝的价钱往下压。您只能相信我。尽管像我刚才说的,很萧条,但我还是想来看看那件珠宝。时间不早了,您还是让我看看那颗钻石吧。您在信中所说的那副耳环是什么款式的?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心跳加速,一言不发地听着;手里握着钥匙。
“奶奶,您不喜欢喝这柠檬汁吗?”
我又喝了一口,我的脑袋又枕向枕头的时候,“喜欢!”我说道,“好极了,手艺不错。”
“我做得太甜了。奶奶,您觉得呢?”
此时,我听到犹太人发出了烦躁而又极重的咳嗽声,塞拉哈亭用一种同情的口吻问道:您不留下吃饭吗?但犹太人又提起了耳环的事。然后塞拉哈亭跑到楼上,来到我房里:法蒂玛,快下去,我们要一起吃饭了,要不太丢人了!他说道。但他知道我不会下去的。过了一会儿他和我的多昂一起下了楼,然后我听到犹太人说:多俊俏的孩子啊!我还听到他问到孩子的母亲,塞拉哈亭说我病了,还听到他们三个吃饭的时候那个婊子给他们服务,我感到厌恶。我听不到了,或者是我意识不到我听到什么了,因为他开始向犹太人讲他的百科全书了。
“奶奶,您在想什么,不跟我说说吗?”
百科全书,包括自然科学、所有的科学、科学和真主、西方和文艺复兴、黑夜和白天,还有火、水、东方、时间、死亡和生活——生活——生活!
“几点了?”我问道。
滴滴答答地把它分割开来的东西——时间——我常常想起它——我会毛骨悚然。
“奶奶,快到六点半了。”倪尔君说道。然后她走近桌子看了看,“奶奶,这表有多少年头了?”
我没去听他们在饭桌上的谈话,就好像那是一件因为厌恶而想忘记,然后就忘记了的事情,因为最后,犹太人这么说:饭菜非常可口。而您家这个做饭的女人更是秀色可餐!她是谁?塞拉哈亭也醉醺醺地这么回答道:一个可怜的乡下女人!她不是本地人,她丈夫去从军的时候把她托付给这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了。那家伙的船沉了,死了。法蒂玛太操劳了,我们也要找个佣人,就把她安顿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了,也免得她饿肚子。她很勤快。但那里住不下,我就搭了个木屋。她的丈夫也没有从军队回来,要么是他逃跑了,被抓住后给绞死了,要么是牺牲了。我十分欣赏她,这个女人身上有我们国家的人民所拥有的那种勤劳和美丽。为了写我的百科全书,为了写农村的经济生活,我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请再喝一杯吧!我关上房门,以免听到他们的谈话,以免厌恶得喘不过气来。
“奶奶,这个钟以前是谁的啊,去年您说过的?”
“是我已故的姥姥的。”我说。倪尔君笑了,我想我算是白说了。
我那可怜的多昂不得不和一个犹太人还有一个醉鬼一起吃饭,后来,他上楼来到了我身边,我没亲吻他,而是先让他去洗了洗手,然后让他躺下睡午觉。塞拉哈亭还在楼下讲着,但没讲太久。犹太人说想走了。塞拉哈亭来到楼上。法蒂玛,那家伙要走了,他说。走之前他想看看你那些戒指和耳环中的一件!我不说话。法蒂玛,你也知道,这个家伙接到我的信之后就是为这个事才从伊斯坦布尔过来的,现在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啊。我不说话……法蒂玛,他包里装满了钱,也像是个正直的人,他会给我们一个好价钱的。我不说话……哎呀,让他长途跋涉地大老远从伊斯坦布尔过来了,怎么能再让他空手而归呢!
“奶奶,这墙上是我们爷爷的照片吗?”
我又没有说话。好吧,法蒂玛,塞拉哈亭像要哭出来似的说道:你看,现在都没有病人来我的诊所了,这不是我的错,是这该死的国家里那些荒唐的信仰造成的,所以我毫不脸红地说,我的收入已经是零了,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今天不把那些已经满到箱口的钻石、戒指和耳环卖给那个犹太人一件的话,我们要怎么度过漫长的冬天,不,说什么冬天,我们要怎么度过一生呢?法蒂玛,十年来,我有什么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你知道我为这栋房子花了多少钱,萨拉齐哈奈的地皮三年前就卖掉了,去年和前年我们是靠卖掉黄金市场的店铺过的,法蒂玛,你也知道,我说过让他们卖掉威法的房子,但那些堂兄弟们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他们不会卖的,而且租金中我应得的那一份,他们也没有寄给我,好吧,我再来说说那个事,你现在也知道知道吧,你以为两年来我们是靠什么为生的,在盖布泽人们都嘲笑我,我的旧夹克、成套的银质钢笔、被我当做过世的母亲所留下的惟一纪念的那个书箱、我的手套、父亲留下的贝壳念珠和那套适合贝尤鲁的假绅士们的可笑长礼服,你知道我是以多么便宜的价钱把这些东西卖给盖布泽那些假充内行的野蛮商人的吗?但是已经够了,他来到我这儿,我没打算要卖掉我的书、实验器材和医学器械。我就直说了吧,那部百科全书可以一下子从根本上动摇一切,动摇东方的整个生活,不把它完成,我就不打算把我十一年的努力抛到一边而卑躬屈膝、张皇失措地回伊斯坦布尔!法蒂玛,犹太人在楼下等着!你可以只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小件!不只是为了把那个家伙从我们这儿打发走,也为了让沉睡了几个世纪的东方觉醒,为了不让我们的多昂在寒冷中饥寒交迫地度过今年冬天,来吧,法蒂玛,把那柜子打开吧!
“奶奶,您知道吗?小时候我很害怕爷爷的这张照片!”
塞拉哈亭就等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最终我打开了柜子。
“你害怕?”我问道,“怕你爷爷什么呢?”
“奶奶,那张照片色调很阴暗!”倪尔君说道,“我怕他的胡子和眼神。”
然后我把盒子从柜子的隐蔽处拿了出来,打开它,很长时间都决定不了要割舍哪一件:戒指、手镯、钻石胸针、上了釉的手表、珍珠项链、钻石领针、钻石戒指、钻石,我的主啊!
“奶奶,我说我以前害怕爷爷的照片,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最后塞拉哈亭手里拿着我一边咒骂一边给他的一只红宝石耳环,两眼放光地跑下楼去,一听到他下楼的声音,我就知道犹太人会骗他的——也没用多久。犹太人,手里拿着奇怪的包,戴着帽子,向花园大门走去。您别费事去伊斯坦布尔了,他说,您再给我写封信,我每次都会过来的。
他每次都来了。一年后,犹太人手里拿着相同的包来拿走另一只耳环的时候,他头上还是戴着一样的帽子。八个月后他来拿走我第一只钻石手镯的时候,穆斯林都必须戴他头上的那种帽子了。他来拿走我第二只钻石手镯的那一年,已经不是1345年了,而是1926年。犹太人为我另一只手镯而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拿着一样的包,还是一直在抱怨生意不好,但是他已经不打听漂亮的女仆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现在要和妻子离婚的话三言两语已经不行了,必须得要法院裁决。那一次以及之后的几年里,塞拉哈亭都不得不自己做他们一起吃的那顿饭。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就坐在那里,我想也许他也把一切都告诉犹太人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摆脱了女仆以及她的私生子,只有我们住在这栋房子里,这是过得最好的几年,直到后来多昂从乡下找到那两个私生子(一个是侏儒,一个是瘸子)并把他们带了回来。那一次,塞拉哈亭晚上专心看起了犹太人来时留下的报纸,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报纸上把一切罪恶、罪孽以及对我的惩罚都登出来了,我害怕了,也看了看,但是报纸上除了头戴西式帽子的穆斯林们的照片外什么都没有。犹太人另外一次过来时拿来的报纸上除了穆斯林头戴西式帽子的照片外,下面还有一些基督徒们所用的字母。这时,塞拉哈亭说,一天之内我所有的百科全书都变得乱七八糟了,这也正是我把钻石领针给了犹太人的时候。
“亲爱的奶奶,您在想什么,您还好吗?”
那次之后他又来的时候我从盒子里拿出了钻石戒指。我把姥姥给我做嫁妆的祖母绿戒指给犹太人的时候天正下着雪,他说他是冒着大雪从车站走到这儿的,还遭到了狼群的攻击,他用包保护了自己。我知道他说这些是为了把戒指的价钱压低一半。另外一次是秋天来的,他说我的多昂要去政治学院读大学,学习政治,这把我弄哭了。半年后犹太人再来的时候,我的红宝石耳环和成套的项链就没了。那时候,塞拉哈亭还没有到盖布泽去登记他的姓名。他说半年后他去的时候和户籍管理员吵了起来——管理员傲慢地把户籍本递到我面前,一看到上面的姓名,我就知道他们在嘲笑我,我感到厌恶,想到有一天,我的墓碑上会被刻上这个丑陋的名字,我不寒而栗。一年后,犹太人又来拿走我的钻石玫瑰戒指和玫瑰耳环的时候,多昂开始忧郁地走来走去了,所以我背着他的父亲把我的那些粉色珍珠给了他,让他卖了钱去伊斯坦布尔散散心。他没去散心。一定是怪罪我要来得更容易些。因此,他去找了那两个私生子,他们的母亲已经死在乡下了,他把他们从乡下带了回来,让他们住在了我们家里。
“奶奶,您在想什么?还在想他们吗?”
下一次犹太人又来的时候,塞拉哈亭明白盒子已经空了——拿走我的红宝石星月胸针的时候,他说他的百科全书就快完成了,整天都醉醺醺地到处乱逛。我没出房门,但我知道,因为喝醉了,他半价卖掉了我的胸针,第二年,他又半价卖了我的黄宝石领针,但买书的费用却没有降到一半。塞拉哈亭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魔鬼了,他又一次把年迈的犹太人叫来的时候,又一场战争爆发了。这之后犹太人又来过两次:第一次,我给了他红宝石星月胸针,第二次,给了他所谓的“哎呀,这个也很畅销”的钻石胸针。这样一来,塞拉哈亭就亲手把自己的护身物也给卖掉了,不久他说他有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发现,后来他想再次把犹太人叫来的时候就死了。我小心藏起来的镶有一颗宝石和两颗钻石的戒指也被我那可怜而又单纯的多昂拿走分给了他带回来的那两个私生子,最后我的盒子变得空空如也,现在,我想它还在柜子里面,里面还是空空的。
“奶奶,您在想什么,说说呀!”
“什么都没想!”我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想!”